第四十三章 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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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守一來得風塵仆仆。他進了屋關上了門,無視了跪在一邊的秦寶珠,徑直走到葉傾懷身邊,一眼就看到她脖子左側染著血跡。
    “取塊小點的冰磚來,再拿條幹淨手巾。”周守一放下藥箱,對芳華姑姑道。
    說完,她從嘴角擠出了一個苦笑。
    “每次出宮都鬧成這樣!宮外到底有什麽好的?”芳華姑姑難得地發了脾氣。
    秦寶珠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她眼中浮上了淚花,哽咽道:“陛下以命相救,民女銘感於心。還請陛下以後不要再為了民女冒這樣的險了。”
    葉傾懷輕歎了口氣,道:“朕沒有什麽本事,可能護不住九州萬方。但是身邊人,朕還是能想辦法護住的。你快起來,等下周爺爺來了讓他給你看下。他們怎麽對你下這麽重的手?”
    景壽宮中,月上中天。
    周守一從藥箱裏掏出一把剪刀,就要剪去秦寶珠肩上的衣物。下剪子之前,他對秦寶珠道:“這件衣服留不得了。”
    秦寶珠略一猶豫,點了點頭。
    問過後,周守一側過頭來餘光看向葉傾懷,問道:“陛下不用回避嗎?”
    葉傾懷怔了一下,道:“不用。朕明天就給她個位分。”
    周守一瞪大了眼,回過身來看向葉傾懷,滿眼都是詫異,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
    葉傾懷眼見他要發作,搶先道:“你先把她治好,其他的回頭再說。”
    周守一揣著滿腹的疑問回過頭來剪開了秦寶珠的衣服,他查看一二後,帶著幾分驚訝幾分敬佩問秦寶珠道:“你不疼嗎?”
    “有點疼。”
    “有點疼?”周守一加重了“有點”二字,又道,“你整個胳膊都脫節了,真虧你還能麵不改色地堅持這麽久。”
    說完,周守一一手壓著她肩頭,一手扶著她的臂膀。說時遲那時快,隻聽一聲悶響,周守一猛一用勁,便將她的骨頭接上了。
    秦寶珠狠狠抽了一口冷氣,疼得大汗涔涔而下。
    “好了,這幾天別抬這隻胳膊。”說完,周守一又取出了些藥油塗在她的肩膀處。
    這時,芳華姑姑拿著冰磚和手巾回來了,看到秦寶珠裸著半個肩膀,驚道:“姑娘稍候,奴婢給你拿件衣服來。”
    周守一接過她手裏的冰磚,用手巾裹好,遞給葉傾懷道:“按在藥貼外麵,敷上一刻鍾。過幾天落了痂,給你帶祛疤的藥來。”
    忙完,他背起藥箱,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芳華姑姑一邊給秦寶珠披著衣服,一邊對葉傾懷道:“周太醫聽說陛下出宮去了,今天一直守在太醫院,連孫子的喜酒都沒回家去喝。這會兒才趕著回去,陛下可別怪罪他。”
    “朕何時怪罪過他?”說完,她端起案上茶水飲了一口,又好奇道,“周誼成婚了?什麽人家的姑娘?”
    “沒聽宮裏說起過。約莫是尋常人家的姑娘。”
    “朕記得,你手底下的那個小宮女,叫什麽來著?朕記得她和周誼挺要好的。”
    “晴怡。”芳華姑姑答道,她神色有些黯然,連手上的動作都慢了下來。
    周守一的長孫周誼去年曾考過太醫院醫正,成績優異,被太醫院錄用。但他隻在宮裏當了一個月的差,周守一就來找葉傾懷,請求她免去周誼醫正之職,將他攆出太醫院。葉傾懷雖然愛惜周誼的才能,卻沒辦法拒絕周守一的懇求,於是將他免了職。
    “小姑娘心裏不好受吧。”葉傾懷道,“你最近關照她些。”
    “奴婢替晴怡謝過陛下。”
    葉傾懷歎了口氣,道:“看來周爺爺是真的不想孩子們和宮中有一星半點的瓜葛啊。在他眼裏,這後宮當真如龍潭虎穴一般。若不是因為母後,他自己也早就離開這深宮了吧。”
    她輕聲笑了笑,看向芳華姑姑,問道:“在姑姑眼中,後宮也如龍潭虎穴一般嗎?”
    芳華姑姑被她問得一怔,答道:“宮中有陛下在,自然就是龍潭。至於虎穴,奴婢不知,不敢妄言。”
    “朕不是這個意思。朕是問你,覺得這後宮中可怕嗎?”
    芳華姑姑忖了一忖,道:“後宮中有陛下,奴婢就不覺得可怕。”
    葉傾懷看著她恭順的模樣,笑了笑道:“姑姑把朕龍床上的被褥取下一床來鋪在地上吧。”
    芳華姑姑驚訝地抬起頭來看向葉傾懷。
    “這位陳蘭姑娘,今晚要和朕睡在一屋。”
    “陛下……”
    “她都知道。”葉傾懷說完,芳華姑姑和秦寶珠兩兩對視。
    “陳蘭,芳華姑姑是朕身邊的大宮女,是看著朕長大的。以後在宮中你有什麽不懂的地方,盡可以問她。”
    秦寶珠向芳華姑姑行了個禮。
    “朕本想讓她跟在你手下當個貼身宮女的,不過今日進宮的時候出了點差錯,如今隻怕要給她位分才行。”她略一沉思,道,“朕封你個貴人吧。今日這樣一鬧,宮中都知道朕很寵你。若是封得低了,難免惹人懷疑。但若封高了,隻怕陳閣老那裏會有反應。”
    定親大典還沒有舉辦,後宮中便傳出皇帝從民間帶會一個女子專寵的消息,隻怕陳遠思的臉色不會有多好看。
    葉傾懷已經能料到馬上會有一大堆相關奏折被內閣呈遞上來。
    “對了,姑姑,明早準備一塊落紅布。”
    秦寶珠和芳華姑姑一齊看向葉傾懷,似乎都沒想到她知道這件事。
    葉傾懷笑笑道:“母後很早就同朕講過。朕要瞞天過海坐在這個位置上,若是一無所知,太危險了。”
    芳華姑姑臉上又露出了那種欣慰且惋惜的表情,道:“奴婢會提前準備好,明早替陛下更衣的時候帶進來。”
    葉傾懷點點頭,將包著冰磚連帶手巾放在了桌上,道:“你辦事仔細,朕就不多說了。早些歇著吧,明日還要早朝。”
    芳華姑姑將被褥在龍床邊兩步遠的地板上鋪好,又為葉傾懷寬了衣,才退出了屋去。
    葉傾懷看著地上的被褥,寢宮中的地麵是用玉檀香木鋪就的,雖說不會滲寒,但是硬度還是有的,隻鋪這一床被褥,想來睡在上麵會有些硌人。
    “委屈你了。”
    “陛下別這麽說。”秦寶珠頓了頓,又問道:“陛下和人說話都這麽客氣嗎?”
    葉傾懷被她這麽一問,愣了一下,答道:“差不多吧。尤其是在景壽宮裏的時候。”
    說著,她在床上躺下了。她忖了忖,又道:“或許正是因此,朕扮演起賀有為來,才如此貼合吧。”
    “那可不好。”秦寶珠道,“陛下在下人麵前,還是要有些威儀。若是太平易近人,會讓他們失了敬畏之心。”
    她吹熄了燈,宮中便隻有零星的月光。黑暗中,葉傾懷聽到她在龍床邊的地上躺了下來。
    “民女小的時候在翡翠樓裏長大,那裏麵有個花魁叫芸娘。她的酒量特別好,但是在客人麵前,她每次喝上一兩杯就要頭痛告退。有次我問她,你為什麽要裝作不會喝酒的樣子?芸娘就告訴我,她說,她如此做,別人就會覺得她酒量極淺。久而久之,就不會再讓她侍酒。若是她每每豪飲不拒,便會越喝越多。她不喜喝酒,又不能直言拒絕,因此如此。”
    秦寶珠說完,似乎覺得有些不妥,道:“民女這個比方可能打得不太恰當……”
    “不,你說的沒錯。”葉傾懷道,“人會教會別人怎麽看待自己。朕的行徑確實有失威嚴。不瞞你說,時至今日,朕在心中從來也沒有認可過自己這個皇帝的身份。”
    “長本事了,還學會抹脖子了?”周守一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道。
    葉傾懷沒有辯駁,反倒賠著笑,衝他示意了一下秦寶珠的方向。
    周守一回過頭去看向秦寶珠,徑直看向了秦寶珠扶著的右臂。
    說著,她用眼神對周守一示意了一下秦寶珠。
    周守一卻理都沒理她,上前撥開她頸側的碎發,查看起她的傷口來。
    “有沒有大礙你說得不算。”周守一皺著眉頭道,他用藥水清理了傷口,確定了傷口不深,才從藥箱裏取出了一張幹淨藥貼來,在上麵撒了厚厚的一層淺黃色藥粉。他一手拿著藥貼,一手撥開葉傾懷頸邊的散發,眨眼間,熟練地將那貼藥敷在了葉傾懷的傷口上,幾乎沒有藥粉灑落下來。
    “按住!”他示意葉傾懷替他按住藥貼,語氣中蘊藏著厚積薄發的怒氣。
    葉傾懷立即老老實實地照做。
    葉傾懷見他如臨大敵的模樣,道:“沒有大礙。周爺爺你先給她看看,她傷到胳膊了。”
    秦寶珠正要作答,外麵突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他走到秦寶珠身邊,道:“你坐下來。這樣跪著我怎麽給你看。”
    秦寶珠用左手抹了抹眼角,站起身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芳華姑姑皺著眉仔細看著,血汙中似乎有凝結的血痂,但看不出來是不是完全不流血了。她不敢上手,怕碰壞了傷口。
    秦寶珠始終站在一旁,她扶著右臂,看著葉傾懷,眼中有些凝重。
    她一邊說著,一邊憂心忡忡地檢查著葉傾懷脖子上的傷口。
    “已經不流血了吧?”葉傾懷坐在木椅上側過脖子,讓芳華姑姑方便查看。
    葉傾懷認識她這麽久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她神色這麽嚴肅。想來她也是沒想到,自己剛一進宮就碰到這樣的事吧。
    葉傾懷有些自責地低下了頭,道:“朕貴為天子,要救一人卻還得以命相逼,苦苦相求。讓你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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