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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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這樣揣著這個秘密,也揣著這個念想,過了好多年。可惜,天總不遂人願。我十三歲的時候,壬申宮變發生了。”
葉傾懷輕輕歎了口氣。
“打我出生起,母後就對我看護得很嚴,可以說是寸步不離,事必躬親,凡事都不讓旁人插手。我四歲的時候,父皇登基,母後分封了淑妃,進宮以後皇子們都遷去了乾西宮居住,隻有我還一直住在母後的倚蘭宮中。後宮中都說,母後是因為當年生產時經曆了喪女之痛,所以對我這個‘兒子’格外緊張些。沒有人知道,母後是怕被人發現我這個四皇子是個假的。”
景壽宮的寢殿裏安靜了下來。床上和床下躺著的兩人都知道對方沒有入眠。
“我很小的時候,母後就告訴我,我和皇兄們是不同的。皇兄們是真龍,而我隻是真龍的影子,我的身份和名字,全是偷來的。影子一旦見了光,就會萬劫不複,所以母後從不讓我踏出倚蘭宮。小的時候我曾一度以為,我這一生都會在這個方寸大小的院子裏度過了。一生無人問津,岌岌無名,直到像落葉一般無聲地枯死在這個皇宮的某個角落裏,成為史書上被一筆帶過的落魄皇子,背著一個不屬於我的名字。”葉傾懷頓了一頓,她的聲音變得有些落寞。
“我剛記事的時候,也就是父皇剛登基的那幾年,母後很想再有一個孩子,還為此喝了不少的藥。可惜,始終也沒能如願。後來父皇身後,我曾聽太醫院前院正說,父皇登基後身子勞損極快,精氣大不如前。事實也確如此,順平二年秦貴妃生下六弟後,後宮便再無所出。六弟也是生來體弱,沒幾年便夭折了。”
月華如水,斜穿朱戶。
葉傾懷輕笑了一聲:“聽到旨意,我的心裏突然蹦出來四個字。”葉傾懷頓了一下,聲音突然如月色寒涼,她一字一頓道,“竊國者誅。”
“為什麽?”秦寶珠突然插嘴問道。
“因為在那時的我看來,這場宮變隻可能有兩個結果。皇長兄勝出或者太子勝出。皇長兄生性多疑,又是宮變篡位,若是他勝出,不論我逃到哪裏都不會放過我。我躲回賀府,不禁保不住自己的性命,隻怕還要牽連賀府上下。而我留在宮中,皇長兄興許還能留賀家一條活路。至於太子,二哥他性情溫和,不願與人為敵,且又是名正言順的嫡子,沒有必要殺我自損賢名。若是他勝出,隻會將我趕離京城。因此我不論在哪裏都是安全的,沒必要躲出宮去惹人口舌。”
秦寶珠沒再開口詢問。葉傾懷雖總說自己無意權位,胸無大誌,但她十三歲時便對局勢和人心有如此準確的判斷,讓秦寶珠不禁歎服。
“舅舅見勸不動我和母後,隻好留下手下的幾個衛兵看護著倚蘭宮,自己則趕去景壽宮保護父皇了。我和母後在倚蘭宮中一夜沒睡,宮牆外間或能聽到遠處的短兵相接聲,戰事隨遠,但死得人太多,在倚蘭宮中也能隱約聞得到血腥味。我一直坐在屋門口的院子裏盯著倚蘭宮緊閉的大門,想著下一個推開門的會是大哥還是二哥,會是一把砍頭的鍘刀還是一紙出京的詔書。”
“過了整整一天一夜,到了第二晚臨近子時,那扇緊閉的宮門終於打開了。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來人既不是大哥也不是二哥,而是一個臉生的太監,他的身後還跟著一群衣甲染血列隊整齊的武士。我還能記得,火光倒映在他們眼中的樣子。那些人,隻看他們的眼睛就知道,每一個都是不怕死的。”葉傾懷的眼前似乎浮現出了當年的情形,她沉默了一會兒,繼續道,“太監是來宣讀聖旨的,是我父皇的聖旨,要將我立為太子。聖旨很短,隻有兩句,連平時聖旨中那些冗長的贅述和讚詞也沒有。”
“我還記得那一天。五弟已經好些天沒來上課,整個乾西宮裏隻有我一個人。那天晚上我準備就寢的時候,舅舅突然帶著幾個侍衛來乾西宮裏尋我,他穿著鎧甲,戴著頭盔,神色慌張,說宮中有變,讓我立刻跟他走。然後舅舅帶著我到倚蘭宮中找母後,說大皇兄發動了宮變,讓母後跟我們一起回賀府避難。但是母後拒絕了。母後說,她是父皇的妃子,便是死也要死在這宮裏,若是擅離皇宮,便是失德。不僅自己聲名掃地,還會牽連到我。聽明白情況後,我也決定和母後一起留在倚蘭宮中。”
“沒有了子嗣的希望後,母後隻能把未來寄托在我的身上。六歲的時候我終於走出了倚蘭宮,搬進了乾西宮,開始和皇兄們一起起居讀書。芳華姑姑一直跟在我身邊,時刻叮囑我當心自己的身份。那時我遇到了我這一生最喜歡的兩件事——讀書和畫畫。於是我對未來的設想又變了。我盼著長到成年,行過冠禮,便自請離京,入宗正寺,請個封號然後帶著母後去邊陲小鎮的封地上過逍遙日子。”
葉傾懷講起了往事。
“葉傾懷這個名字,其實並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我皇兄的。興瑞二十一年,我在梁王府出生,那時父皇還隻是太子,母後也隻是個側妃。我出生前,正是賀家家道中落之際。那年我舅舅去中州監修河道,被牽扯進了貪汙善款的案子下了獄。父皇愛惜聲名,雖沒有貶撤母後側妃的位分,卻因此將母後禁了足。可以說,那時候整個賀家搖搖欲墜,都在指著母後肚子裏的這個孩子翻身。”
過了好一會兒,秦寶珠的聲音在靜謐的黑夜中輕輕響了起來:“民女能問問陛下,為什麽陛下是個女子麽?”
葉傾懷忖了一忖,才苦笑道:“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啊。”
“芳華姑姑說,我出生的那天下了雪,是入冬後的第一場雪,下得很大。那年冬天特別冷,皇爺爺生了病,父皇搬進了皇宮去隨侍,母後便一個人在梁王府中生下了一對龍鳳胎。這本來是一件可喜可賀的大好事,但沒想到先出頭來的小皇孫一生下來就斷了氣,隻有我一個活了下來。”
“母後和舅舅也是一對雙生子,他二人從小一起長大,感情甚篤。母後擔心兄長和母家,於是做了一個可怕的決定。她打死了當晚接生的產婆,對外宣稱死去的是女兒,活下來的是兒子。消息傳到宮中,賀家又走動關係,讓言官們上了幾本折子,舅舅果然無恙地出獄了,還在宮中謀了個侍衛的差使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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