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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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慎刑司邊不遠處就是禦馬監,是皇宮裏最清閑的地方之一。本來一年到頭就隻有冬狩時有些事情做,但自從順平年間先帝身體衰弱開始,直到現在,十年間一次冬狩也沒有舉辦過。這禦馬監便成了一處擺設,豢養的馬匹也從百餘匹裁減到了現在的二十多匹。
    在禦馬監裏當值的小侍衛正坐在馬廄門口打著盹,院子突然進來了兩個人。
    夜色下看不清來人的穿著,也不便辨明身份,於是他遠遠地問道:“是什麽人?”
    當首的身型瘦削,走到馬廄門前,往裏麵看了一眼,道:“給朕牽兩匹溫順的快馬來。”
    小侍衛一個激靈,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在宮裏呆了這麽多年,這還是他第一次距離皇帝如此之近。
    他個子矮小,站起來也比葉傾懷低了大半頭,隻能仰起頭去看她。
    見她吊著一隻胳膊,小侍衛不禁結結巴巴地道:“陛……陛下,您……您的手,隻怕……不便上馬啊。”
    葉傾懷側過頭來看向他,小侍衛被她眼中的寒芒嚇了一跳,連忙住了嘴。
    “朕讓你去牽馬。”
    她的語氣平靜,但眼神卻像是要殺人。
    “小的領旨,小的領旨。”小侍衛應著聲往馬廄裏跑去。
    不多時,他牽著兩匹馬從馬廄裏走了出來。
    葉傾懷幾乎是急匆匆地從他手裏奪過了一條馬韁,她單腳踩上馬蹬,右手猛地一拉馬鞍,翻身上了馬。
    她本來腿長,因為人瘦沒多少分量,單手上馬竟不顯得費勁。
    葉傾懷右手扯過馬韁,掉頭跨過院門,策馬而去。
    秦陽連忙接過另一根韁繩,跨上馬追了上去。
    剩下小侍衛一人,在院子裏傻傻站了許久,凝望著他們遠去的方向。
    他突然覺得,這皇城裏的風,要變了。
    ——
    葉傾懷沒有走承天門,而是走了東臨門。
    她帶著秦陽趕到東臨門時,已是月上柳梢。
    東臨門無人值守,門洞裏沿著牆壁,有六處火燭,此刻均已點亮,兩個穿著內廷侍衛服的侍衛在清理著戰場,門內擺著七八個水桶,有的盛滿了水,有的已經空了。侍衛一邊用瓢舀著桶裏的水在路麵上潑灑,一邊手裏拿著什麽東西在擦洗石壁。
    青石路麵上到處是水,水裏混雜著淡淡的血色。
    一陣風從門外吹進來,門洞裏響起一陣輕微的風嘯聲,像是一曲遙遠的挽歌。
    葉傾懷聞到了一陣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於是她在門外勒住了馬。
    她低下頭,看到東臨門內衝洗出來的水中,仍然漂浮著小塊破碎的衣物,布料裏似乎還包裹著細碎的人肉。
    按照李保全的說法,這裏今天死過兩百多個人,遠比承天門外的戰鬥激烈。
    如今已然過去了大半天,但當時戰況之慘烈仍能窺見一二。
    “你們是哪一所的?”葉傾懷策馬往前走了幾步,停在了一個潑水打掃的侍衛麵前。
    侍衛抬起頭,看到一人吊著一隻胳膊單手騎在馬上,昏暗的火光中看不清來人的麵目,侍衛愣了一愣。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在宮城裏策馬。
    “朕問你話呢!”葉傾懷抬高了聲音。
    侍衛聽到她這一聲,立即低下了頭,道:“回陛下,臣等是左衙衛親衛步軍所第六衛隊的,受了李公公的命令,在此協助太醫院清理戰場。目前屍體和傷員已經清運完畢,正在做最後的清掃。”
    葉傾懷點了點頭,看來是李保全的人。她放下了些心來,問道:“你們是什麽時辰來的?當時這裏什麽情況?”
    “臣等來的時候天剛黑下來,時辰上約莫是剛過酉正。那時東臨門這裏已經結束戰鬥了,右衙衛全部被調去了承天門,這裏剩下的都是死人和傷兵。下午打得慘烈,主戰場應當就在陛下您現在所立之處,人疊人的疊起來有半人多高的屍體,都是右衙衛。整個門洞裏積的滿都是血,一直流到門外去了,臣的靴底都是那時被血浸透的。”
    說完,他將靴子抬了起來,葉傾懷看到他白色的靴底已經完完全全變成了鐵鏽一般的褐紅色,令人見之膽寒。
    葉傾懷倒抽了一口冷氣。
    她依稀記得,她現在勒馬所立的地方,正是她與陸宴塵作別的地方。
    那時,他曾許諾過她,絕不會讓一名右衙衛踏出東臨門的城門。
    看得出來,他做到了。
    以極其慘烈的代價。
    “你們在搬運屍體和傷員的時候,可曾見到過帝師陸宴塵?”葉傾懷問完,想著他或許不認識陸宴塵,又補充道,“他穿一件黑色窄袖的袍子,身量很高,手上拿著一把尖頭略彎的長刀。”
    侍衛本來聽得沉默,但聽到長刀,突然想起了什麽,答道:“臣等不曾見過陸先生,但是那把長刀臣見過,應當在太醫院裏。”
    “太醫院裏?”
    “那把長刀卡在一個傷員的胸間了,太醫院的人不讓拔,說是拔出來人便沒了,所以連人帶刀一起送去了太醫院。”見皇帝沉默,他又補充道,“臣不會看錯。那是一把寶刀,和侍衛刀的製式不同,刀雖傷了人,但是刀身上卻滴血不掛。”
    “恐怕是少東家的刀。”秦陽從葉傾懷身後趕了上來,正聽到那侍衛的描述。
    葉傾懷回過頭,與他對視了一眼。
    兩人眼中是如出一轍的凝重,帶著些許慌亂。
    武士枕戈待旦,曆來兵不離手,如今刀在人不在,自然是凶多吉少。
    “秦陽,你到太醫院去,去找先生的刀。無論找沒找到,兩刻鍾後,到先生的宅邸來尋朕。”
    葉傾懷吩咐完,不待他應聲,徑直策馬向東臨門外飛馳而去。
    現在陸宴塵隻有兩個去處。
    其一,他受傷不重,因為情勢所迫提前撤離了,那麽就算他此刻不在宅邸,應當也能在宅邸中問得他的情況。
    其二……沒有其二。不能有其二。
    葉傾懷不想去想。
    也不敢去想。
    圓月夜下,正德北街上的行人不多,葉傾懷一人一馬的身形被拉得很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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