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六章 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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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粗大的雨點落在青灰色的石路上,砸出一團四散的水印。
像是一個衝鋒的號角。
很快,無數同樣粗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接踵而至。
暴雨傾盆。
與守陵軍一起等在門洞裏的李保全看著這突如其來的大雨,臉上的神色立即變了。
他連忙撐開了先前買的傘,快步走出了門洞。
“李公公……”
他顧不得身後尉官的呼喚,頭也不回地在雨簾中越走越遠。
那雨實在是太大了,甚至都起了水汽。很快,李保全的身影在雨中已經分辨不清。因為風大,他的衣衫也濕了大半,隻有花白的頭發還算是幹的。
他走出二三十步遠,才停下了腳步回過了身,他抬起傘,往明樓上望去,努力在雨幕中尋找著樓頂那個灰衣的瘦削身影。
可惜城垛將葉傾懷的身影擋住了。
李保全心中焦急起來。
皇帝明令吩咐了不許他們任何人上城,但是,眼下這麽大的雨,皇帝身邊沒有傘,肯定是要淋壞了。
“陛下!”李保全在樓下高呼。
他的呼喚聲在湍急的暴雨聲中像是一根浮木,連一個浪花也沒能翻起便被淹沒了。
李保全更加焦慮了。
作為一個在太監崗位上盡職盡責地堅守了一輩子的宮中老人,不論是跟著順平皇帝還是葉傾懷的時候,他從沒有一次違背過主子的命令。
是以,此刻他被自己心中忠仆的本分和對葉傾懷的擔憂反複煎熬著。
正在他不知該怎麽辦的時候,遠處官道的雨幕中隱隱現出一個撐傘的人影來。
——
葉傾懷感覺很熱。
那壇酒像是一個顆火種,順著她的喉嚨滾進肺腑,很快便在她的胸腔中燃燒起來,又順著血液燒到四肢百骸。
大雨落在她的身上,很快便浸透了清灰的袍子,讓裏襯濕乎乎地貼在她的身上。
可葉傾懷隻覺得涼爽舒適。
那暴雨仿佛是她心中鬱結的宣泄。雨越是大,她心中越是覺得痛快。
葉傾懷以劍拄地,撐著身子站了起來,那隻剩了一小半的酒壇被她的衣袍一掃,在雨中倒了下去,酒水混在雨水裏四散開來。
她搖搖晃晃地走到明樓緊閉的屋門外,猛地抬起左手,用力擒住了門上檀木的雕花,雨水中,那隻纖細的手如同鷹爪根結分明。
葉傾懷望著屋內隱隱約約影影幢幢的牌位,突然揚起一邊嘴角,露出了一個偏執的笑容,道:“列位先祖德隆望尊,彪炳日月,卻可能料到,葉氏的江山最終竟是落在了女子肩上?”
她自嘲地笑了笑,眼中銳利的光芒渙散起來,道:“朕一點也不想當這個皇帝啊……都說什麽‘治大國如烹小鮮’,朕才不信。什麽小鮮這麽難烹啊?治大國便如治大國,一步行差踏錯,都有可能萬劫不複。”
葉傾懷抓著門上雕花的手鬆了鬆,她的神色沉了下來,雨水順著她額上散落的發絲流淌了下來,卻遮不住她堅毅的目光。
“上蒼既然讓一切重新來過,就說明大景命不該絕。朕雖是以女子之身冒名竊國,其罪當誅,但還請列祖列宗給朕點時間。朕會向列位證明,上蒼的選擇沒有錯。朕會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待到一切都塵埃落定,重回正軌,朕自會到黃泉那邊,向列位先祖請罪。但現在,還請諸位將你們的力量借給朕。”
潺潺的雨幕中,葉傾懷單薄的身影站得筆直。她的腳邊,那柄圈在她右手掌間的長劍突然震了一震。
葉傾懷眼中閃過詫異。
她右手稍一用力,將那柄劍揚起,橫握在雙掌間,然後將劍身緩緩抽了出來。
一道寒光映過葉傾懷眼中。
這是一柄很普通的長劍,材質普通,製式也普通。葉傾懷平日裏練劍所用,每次出宮時她都帶著這把劍,以便隱藏身份。
可此時這柄劍上像是流動著逼人的煞氣,讓葉傾懷的後脊都感到了寒意。
她下意識握緊了劍柄,看著劍身出了神。
那劍像是活了過來,攫取著葉傾懷的心神,讓她移不開目光。
一時間,暴雨仿佛盡數散去了。葉傾懷感覺自己像是被拖回了前世那個戰火紛飛的亂世,她目之所及是摞滿案頭的戰報,戰報中字裏行間都是戰場上撕心裂肺的呼喊和殘肢斷臂的慘烈。
那些殘肢斷臂要將她拖入冰火交加的地獄。
葉傾懷臉色慘白。
就在這時,一隻溫暖而有力的手突然抓住了她持劍的右手腕。
葉傾懷猛地回過神來。
劈裏啪啦的雨聲再次充滿了她的耳膜。
緊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過雨聲在她身側驟然響起。
“陛下身係江山,怎可如此輕生?!”那聲音又驚又怒,是葉傾懷從未聽到過的語氣。
葉傾懷抬起頭來,正對上陸宴塵漆黑的雙眸,黑眸中倒映著葉傾懷慘白的麵容。
陸宴塵單手鉗著葉傾懷握劍的手,讓她手中的劍不能存進,他低頭蹙眉看著她,看到葉傾懷的臉色,他鬆了鬆眉頭,語氣也柔和了下來,問道:“陛下可還好?”
葉傾懷低頭看向手中劍,那柄劍此刻在雨水的衝刷中沉寂得像個死物。
“朕……沒想輕生。朕方才魘住了。”葉傾懷垂頭道,“多謝先生出手。先生……現在可以鬆手了。”
被葉傾懷這一說,陸宴塵才鬆開了抓著她的手。他又看了看葉傾懷,確認她無事,才回身去撿掉在幾步開外的紙傘。
葉傾懷這才注意到,陸宴塵本是撐著傘的,隻是此刻他身上早已濕透了。想來是他上明樓時看到葉傾懷手握長劍模樣古怪,便顧不得手中的傘,一個箭步搶到了葉傾懷身邊先製住了她持劍的手。
很快,那柄灰黃的紙傘便罩在了葉傾懷的頭頂。
陸宴塵幾乎是將整把傘都撐在了葉傾懷頭上,他自己的後背則全都暴露在雨中。
“陛下,先回宮吧。”陸宴塵道。
葉傾懷卻沒有動,她仍然低垂著頭,任由雨水沿著她兩鬢的發線滴滴答答地流淌下來。
良久,她突然開口問道:“先生,朕是個昏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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