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五章 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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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保全已經很久沒有聽到皇帝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了。
    在他印象中,自從承天門一事後,皇帝對他說話從來都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不光是對李保全,事實上,葉傾懷對朝臣和內侍們表達意願時,也大多是以“朕要”、“朕決定”作為開頭。
    可她此時對李保全說話的語氣,卻好像是在和李保全商量一般。
    根據李保全跟在皇室身邊浸淫多年的經驗,主子們說這話的時候,往往是心中有了不合理的念頭,希望有人來勸住自己。
    李保全在心中飛快地一盤算,眼下正是戰事緊張之事,陛下放著一桌子的公務不處理,卻跑到十幾裏外的皇陵去,確實是有玩忽職守之嫌。
    於是,李保全抬頭看了看遠處天邊的烏雲,道:“主子,這看著像是要變天的樣子,皇陵一來一回就算乘車也要一兩個時辰,別趕上下雨了。”
    葉傾懷順著他的目光抬頭望去,隻見北邊一團重雲正盤桓在皇宮之上,好不壓抑。
    確是要變天了。
    葉傾懷垂下頭,默了一默。
    “去買兩把傘,再沽一壺好酒,然後來西邊馬市尋我。”葉傾懷道。
    李保全有些意外。
    沒想到皇帝最後還是執意要去。
    不過看這個樣子,皇帝是打算騎馬去。
    李保全瞬間覺得自己這把年近半百的老骨頭已經開始吱吱作響了。
    ——
    葉氏祖陵修建在京城西邊的安山北麓。
    皇陵的地宮很大,但都在山石之下。能露出地麵的,隻有一座十丈高的明樓,製式與皇宮裏的建築類似,裏麵供奉著宗祠碑牌。
    明樓前是一條磚石鋪就的寬敞官道,道路兩旁種著兩排筆直的鬆樹。
    路上沒有人。
    一般來講,除了葬禮和祭祀以外,這裏隻有守陵的官兵,等閑人是不能靠近的。
    皇帝突然單槍匹馬地出現在這裏,讓明樓上下手忙都腳亂了起來。
    葉傾懷卻沒有說什麽,她徑直上了樓頂去了供奉牌位的香閣。
    香閣並不高,但房間很大,長寬方正,每一根朱紅的椽柱上都有樣式繁複似畫似字的刻印,窗上也用黑墨畫著神秘的符籙。
    香閣的門是鎖著的,從外麵能隱隱約約看到裏麵供著一個個單獨的神龕。
    “陛下,這裏不能進!”葉傾懷的手剛撫上房門,身後的守陵尉官便立即上前製止住了她。
    “這後麵的樓梯連接著地宮的入口,陰氣很重。這道門是人間與黃泉的屏障,一旦打開,鬼氣便會侵蝕人間,陛下切莫傷到聖體。”
    葉傾懷被他如臨大敵的神色震懾住了,放下了手,看了看椽柱和窗戶上的印記,想來這些都是用來封印陰鬼之氣的。
    她回想了一下,確實,從前祭祀她也都是在這房外完成的,從來沒有進去過。但因為向來都是按照禮部的規程按部就班地操作,所以她竟不知這香閣還有這樣的說法。
    “蘭妃,在裏麵嗎?”葉傾懷開口問道。
    她這一開口,李保全恍然大悟。
    難怪皇帝執意來此,還讓他去沽酒,原來是陛下想蘭妃娘娘了。
    宮中太廟中隻能供奉皇帝和皇後的牌位,蘭妃雖在身後被葉傾懷升了妃位,卻也是不配入太廟的。
    所以如果葉傾懷想要祭奠她,便隻能來皇陵。
    “在的。蘭妃娘娘的牌位在西北角。”說著,那尉官朝房內指了一下。
    葉傾懷點了點頭,道:“李保全,把酒給朕。”
    李保全遞上了酒來。兩隻巴掌大的酒壇子,入手沉甸甸的。
    “你們都下去吧。沒有朕的吩咐,誰敢上樓來,格殺勿論。”葉傾懷道。
    一時間,李保全感覺皇帝又變回那個他所熟悉的皇帝了。
    她的身上,總是讓人感到一股不怒自威的壓力。
    守陵的官兵和李保全不敢多言,魚貫下了樓,在樓下的門洞中列隊等候。
    樓上四下無人,隻有山風陣陣,如同嗚咽。
    葉傾懷長歎了口氣,垂下了眼眸,眼中的精光斂盡,隻剩下疲憊和迷茫。
    她盤膝在房門外坐下,然後拎起一隻酒壇,掀開了酒壇上封口的紅紙,一股濃鬱的酒香立即撲鼻而來。
    確實是不錯的酒。
    眼下沒有酒杯,葉傾懷便直接將酒壇擱在了一臂之外的地上。
    然後她又開了另一壇,抱在懷中。
    “寶珠,朕來看你了。”她看著緊閉的屋門,沉聲道。
    “說起來,那天扶靈到宮門口,卻也沒能和你好好說上話。”
    說完,她拎起酒壇,仰頭喝了一大口。
    天已徹底陰了下來。風拂過葉傾懷的麵頰,將她的碎發撩起。
    葉傾懷卻渾然不覺。杯酒下肚,她隻覺得胸口發燙,那些悶在心裏的字句,終於能順當地吐落出來了。
    “那個害死你的杜正恩,朕已將他正法了。是堂堂正正地將他正法了。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十惡不赦之徒,他的屍骨也爛在了亂墳崗,不能收入宗祠。你可放心地去了。”
    她又歎了口氣,支著頭,合上了眼,悔恨道:“朕活到現在,沒有後悔過什麽事。但卻很後悔沒能將你護好。”
    她聲音有些哽咽,抬起了頭,看著麵前的香閣,眼中滿是頹然,道:“寶珠,朕要讓你失望了,朕當不好這個皇帝。”
    葉傾懷又飲了一口,她的麵頰上浮上了一抹紅暈。
    此時的她,已全然沒有了平日裏生殺予奪的帝王模樣,像是一個落魄頹唐的普通人。
    “你若看到我這副模樣,是不是又要說,你相信我一定能做個好皇帝?”葉傾懷苦笑了一下,道,“可我做不好啊。太難了。”
    “從前他們把朕當作小孩子哄著,圈在後宮中,朕說的話沒人聽,朕要辦的事沒人做,所以朕就想著要說一不二,要整飭朝綱。如今他們是都怕朕了,可又覺得朕暴虐獨裁,是窮兵黷武的昏君。”
    葉傾懷將懷裏的酒壇重重地擱在了地上,道:“他們懂什麽?北狄軍中都是追隨北都王的餘孽,前世就是這些人推翻了朕,推翻了大景。這一世,他們怎麽可能善罷甘休?和他們談和?開什麽玩笑?”
    她歎了口氣,又道:“可現在前線吃緊,朕若在此刻清剿北都王餘黨實行連坐,隻會讓軍心更加潰散。”
    葉傾懷端起酒壇,又飲了一口,道:“此戰縱然勞民傷財,也必須要打。雖罪在朕一人,但功在千秋。”
    她的目光劃過房內若隱若現的一座座神龕,道:“朕這一生,恐怕是難以在史書上留下明君的美名了。”
    烏雲密布的天邊,響起了一聲悶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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