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四章 小道,君子不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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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徒弟是跟養濟院的院長常娘子一道來的。
這老道從前帶著徒弟去給養濟院的孩子們治過病,常娘子知道他,這劉真人是個真正的修道者。
瞧見那小徒弟幾乎“裸奔而來”,便知是道觀遭了搶,常娘子沒有一絲猶豫,這就帶著幾個壯實的婆子前來解救劉真人。
“劉真人,是我!養濟院的常娘子!您還在嗎?”
劉真人誒了一聲,一股腦從床板上坐起來,卻是因為血糖低,腦袋一暈,又躺了下去,後腦勺砸在床板上,發出咚的一聲。
幾人聽到動靜,紛紛打著燈籠找過去。
“劉真人!”
“師傅!”
他們一邊走一邊喊。
“誒!沒死呢!”劉真人沒好氣地應了一聲。
常娘子進門,瞧見他直挺挺地躺在床板上,還以為是暴徒將他打傷了,嚇得上前提起燈籠仔細查看。
劉真人趕忙縮成一團,喊道:“沒事!本真人沒事!常娘子不必進來!”
小徒弟見師傅還裸著著呢!慌慌張張上前將衣裳扔給師傅,這就拉著常娘子調頭往外走。
師傅要麵子,叫個女人看光光了可不妥!
“常娘子,您不知道,今天那群賊人怕我跟師傅在褲襠裏藏銀票,把我們都扒光光了,之後又把衣服褲子全搶走了!”小徒弟悲忿交加地道。
常娘子歎氣:“也是那些和尚道士常年造孽,才有了今年這樣的事。想當年,報恩寺還在的時候,晉王府那位王妃娘娘可在寺裏吃了不少苦頭。”
那小道士道:“那也不興把我們一竿子都打死啊!不過還有像我師傅這樣一心向道的真出家人麽?!”
劉真人換好衣裳出來之後,常娘子便勸他跟著自己一塊去養濟院先住上一段時間,“等這陣子風頭過了,您再回道觀去。”
“好吧,麻煩你們了。”
遭了這番搶,還差點挨一頓拳腳,劉真人也不再倔強了,正是有理說不清的時候。
劉真人隨著常娘子坐上一輛著由三匹矮小蒙古馬拉的板車去了養濟院。
現在的京城養濟院可不是從前的規模了。
原本這養濟院就繼承了原來承恩寺的四千多畝地,現在蓋了二十多排三層高的水泥小小樓,雇傭了一百多個教職工,養著一千五百多個娃。
收成不好的年份,還有父母把孩子偷偷丟在養濟院門口,等收成好的年份再尋來,找個蹩腳理由要回去的。
這些常姑娘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晉王妃那兒資金總是給得很足,還常常來信說讓她不要擔憂錢財的事情,隻要有人將孩子送來就收,就算是濟養一段時間也無所謂,總比讓那些人將孩子賣了強。
所以養濟院裏娃最多的時候,一度達到三千多人。
也因為這件事,養濟院在兩年前那場旱災的時候,多建了好些水泥房子,現在多出來的宿舍全部都變成了廉租屋。
租金比太原那兒的廉租房價錢還是要略高些,小些的屋子八十文一個月,大些的一百文,附近有學校還有圖書館,食堂、澡堂、二手市場的配置也跟太原那邊幾乎一模一樣。
這個養濟院不僅僅是一座孤兒院,還是京城最大的一座肥皂作坊,這裏生產的肥皂物美價廉,一度將內務府的肥皂作坊在京城的市場份額給全部吃掉,搞得內務府的肥皂作坊幾乎破產。
後來皇帝一氣之下讓內務府肥皂作坊原本那個總理太監滾蛋了,又將肥皂作坊從內務府獨立了出去,換了尤妃的一個庶出弟弟來打理,憑借他們是皇商可以輕易弄到硫磺的優勢,開發出了一種加了硫磺的肥皂。
身上爛皮膚、長蟲的鄉下人愛用,一下受到了歡迎,這才總算將那家肥皂作坊從破產的邊緣救回來。
夜半,皇帝在宮中得了太原來的電報,說是晉王妃順利誕下一個五斤多重的男孩。
汪公公拱手對皇帝道喜,李小琨睡眼朦朧的,也跟來了電報房,聽到母妃竟然生了個小弟弟,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他這兩天掉了一顆門牙,嘴一張開漏風!
皇帝又好氣又好笑地將他抱起來,道:“哭什麽!日後你弟弟的功課就歸你管教了,高不高興?”
李小琨一聽這話,哭聲立刻就頓住了。
黑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幾圈,忽然就咧開嘴笑了起來。
一屋子人都高興。
忽然電報機又噠噠噠地動起來,這次的電報很短,小內監將翻譯後的內容遞到皇帝手中,皇帝看過之後笑了笑,又送到已經瞌睡得眼皮快閉緊了的李小琨手裏,讓他自己看:“甚是想念阿琨,盼早歸”。
李琨再次咧開嘴笑起來,露出一嘴缺了一顆門牙的小白牙,接著打了個哈欠眼睛就閉上了。
皇帝憐愛地看著,將孩子送到阿芳手裏,讓他抱回寢殿。
已經超過李琨的睡覺時間快兩個時辰了。
阿芳費力地抱著小世子,李琨就這麽摟著阿芳的脖子,靠在她肩頭睡了。嘴角笑著,很是開心滿足的樣子。
次日,晉王府的侍衛在太原城最熱鬧的幾個地方都搭起了戲台子,將附近的戲班子都叫來了,說是為了慶祝王妃順利產下王府二公子,王爺請全城百姓看十天戲。
不僅有戲瞧,街道兩邊還掛起了彩色燈籠和彩色小旗子,還有演木偶戲和踩高蹺的在街上遊行,兩邊的王府侍衛抱著一籮筐一籮筐的銅錢往街道上撒呢。
附近的小商販們蜂擁而至,整個太原城都熱鬧起來,處處洋溢著一種節日的氣氛。
婦科醫院為了慶祝王妃順利在醫院誕下二公子,將要舉行一場為期兩個月的下鄉義診活動,李昭大手一揮讚助了五千兩紋銀,衝做下鄉義診的藥費。
宋清月則是在醫院裏躺到第三天,才能稍微下床活動活動。
生孩子那一霎那的痛楚還深深刻在腦子裏沒能完全消退,看到小寶寶也有點開心不起來,太原的熱鬧也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渾身都難受,哪裏都疼,五髒六腑都不太對勁的感覺。
李昭陪在一旁照顧著,給她擦身體,按摩腿腳,端茶倒水,宋清月跟李昭玩笑:“要是人生孩子也能跟母雞下蛋一樣就好了。下個蛋,等它自己孵化,孵化之後再自己長大。怎麽人的孩子就在母親肚子裏孵化,化成人形長那麽大一個才能被生出來。真的痛死老娘了……”
李昭哈哈笑起來,繼而又說了乳娘的事情:“白嬤嬤已經挑好了三位,你從中挑兩個?”
宋清月一聽到乳娘兩個字就煩躁地嘖了一聲,李琨的乳娘可著實沒給她留下什麽好印象。
但不請又不行,她這次不知自己怎麽了,完全沒了生李琨時候的那種小心翼翼、泛濫的母愛以及沒有止境一般的耐心,隻覺得煩得要命,甚至連奶也不想親自喂,滿腦袋隻想擺爛。
不就一個小屁孩麽?隻要死不了,愛誰誰吧!老娘不想伺候了!
懷胎十月已經夠辛苦了,生出來以後才是更辛苦的開始。
回憶起李琨剛生下來之後那段時間的煎熬,宋清月忽然就濕了眼眶,嘴唇顫抖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李昭見狀便知道她心思又重了起來,放下手裏的毛巾,坐到床邊,趕緊將她摟進懷中抱緊了,說道:“這次我一定派人好好看著,定不再出差錯,你別心煩。”
宋清月抱住李昭的腰,哇地一聲就哽咽起來:“我好煩,李昭,我現在真的好煩。我不想給他喂奶,喂奶好痛,好難受……我想起喂奶就覺得好煩!可是,可是,我又覺得對小二子不公平。可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沒有像當初愛阿琨那麽愛這一個了!我不是個好娘親……”
李昭抱著她,語氣輕緩:“想太多了,你就是身體不舒服鬧的。等過陣子你養好身體,自然就不會這樣煩躁了。喂奶的事也不必憂煩,想喂就喂,不想喂就不喂,不必為難自己。現在想自己就好了,小崽子我來照顧。好不好?現在閉上眼睛,再睡一覺,睡飽了就舒服了。”
宋清月乖乖點頭,李昭又叫人進來幫宋清月擦洗身體,再換一套幹爽衣裳。
鄒娘子說了,七日之內不宜洗澡,等王妃娘娘能下床走動了,許她站著用燒開過的溫水淋個浴。
太原辦了慶典,皇帝雖然也想辦一辦,驅一驅之前那些和尚道士帶來的晦氣,但想到當初李琨出生的時候並沒有辦什麽慶典,這老二畢竟是老二,不能越過他大哥去,隻好作罷了。
但即便如此,皇帝也想要從全國找個代表祥瑞的東西出來,好一舉打破那幾個失心瘋的和尚道士的胡言亂語。
隨便找個什麽白虎、白鹿、白孔雀,就算是弄一隻大烏龜刷了白灰送來京城也行啊!
別說,還真有好消息送到了京城。
東西是宋小四從南邊送來的,並非是什麽白虎、白鹿、白孔雀,而是一種來自遙遠大洋彼岸的香料葉子。
這葉子跟普通香葉不同,既不能磨成粉,也不能用來泡水,而是曬幹後,卷起來,點著了,那燒出來的煙吸著提神醒腦,叫人渾身暢快。
宋辰瑞接觸過這東西之後,當即便意識到這玩意兒大有搞頭,所以立刻就派人送來了京城,還向皇帝申請,想要組一個海洋探險隊,找到那片傳說中的大陸。
不過這玩意兒一開始並未得到皇帝的重視,皇帝甚至讓太監將那什麽煙葉送去太醫院,就不再管了,還回了一封信給宋辰瑞,說若是想出海探險,錢財皇家可以資助一半,剩下的讓宋辰瑞自己想法子。
倒是楊公公,為了替皇帝尋找祥瑞,絞盡了腦汁,最後忽然想起種在皇莊裏裏頭被忘記了好幾年的甜蘿卜來!
皇莊裏一直種著,楊公公隱約記得,晉王妃從前好像說過,這種甜蘿卜可以跟南方的甘蔗一樣,榨汁熬成糖。
正好,皇莊的地窖裏還存著好幾十斤去年收獲的甜菜,這就趕緊熬了糖漿給陛下送去試試。
果然,皇帝聽說這種可以熬糖的菜在北方可能種植,畝產量還挺高,先是把楊公公臭罵了一頓,質問他這麽重要的事情,為何拖了這些年才上報,又立刻將甜菜的事情寫上邸報向全國通報,並讓順天府府尹小蘇大人,主持這種甜蘿卜在順天府周邊推廣種植的工作。
三月初,皇帝親自帶著一眾皇子皇孫去皇莊進行春耕大典。
李琨也跟著去了。可惜他年紀還太小,沒辦法幫著皇爺爺扶鐵犁鏵,原本計劃是讓他站在田埂上瞧瞧就成了,誰成想,這小子調皮習慣了,跟皇莊上的佃戶要了種子,跟在皇爺爺屁股後頭往坑裏放種子,幹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皇帝開心地哈哈大笑,回過頭來摸摸他的小腦袋。
這日中午,皇帝請所有前來參加春耕大典的皇親國戚、文臣武將們吃了一碗糖水冰粉,高高舉起甜蘿卜,向大家鄭重介紹,大家今日所吃冰粉裏頭澆的褐色糖稀,就是用這種白色甜蘿卜做的,正式向大家推廣這種作物。
眾臣子驚喜,議論紛紛。因著北方不產糖,除了麥芽糖,糖都是從南方運來的,可就算是麥芽糖成本也忒高,是以北方的糖價格一向居高不下。若是能率先種上這種作物,做出糖來,至少可以在頭一年好好賺上一筆!
現在皇帝願意將這種作物介紹給大家,這就是君恩啊!
要帶著大家一塊賺錢呢!
觀看典禮結束之後,李小琨心中有所感,跑到禦書房的書架前,踮起腳,指著上方一本朱子所著《論語章句集注》示意汪公公幫自己拿下來,嘩啦啦地翻到《子張第十九》裏頭,有段:
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
意為:即便是小技藝,也一定有它的可取之處;但要通達遠大目標,恐怕行不通,所以君子不去從事。
這裏《論語》原文的意思大約是:小道窺於一隙,執於一偏,研究它們雖然並非無所得,但如果隻拘泥於這些學問,就會有礙於更遠大的事業,所以君子不為。
原文的小道並未指明是什麽,但朱熹老爺子的注釋如下:
“泥,去聲。小道,如農圃醫卜之屬。泥,不通也。楊氏曰:‘百家眾技,猶耳目鼻口,皆有所明而不能相通。非無可觀也,致遠則泥矣,故君子不為也。’”
其中,“小道,如農圃醫卜之屬。”完全就是朱熹寫上去的。
現大周科考又奉朱熹老爺子為聖,他說什麽,自然就是什麽。
但李琨不這麽覺得。
這小子可是被李昭和宋清月兩位離經叛道的家長教出來的。
他指著朱熹這句:“小道,如農圃醫卜之屬。”大聲對皇爺爺道:“皇爺爺,這話說得不對。農圃並非小道,乃是關係天下民生的大道,不然為何皇爺爺貴為天子,每年春分前後卻會親自下地,行那春耕大典呢?醫道也並非小道,我聽聞白嬤嬤說過,若非我母妃懂得急救之術,琨琨就活不下來。”
皇帝低頭看著孫子稚嫩的臉龐,驚喜道:“這一本內容你都記得?”
李琨誠實搖頭:“看過兩遍,孫兒覺得也不全能記得,隻記得一些。但這一句我記得,跟著先生念的時候便覺得不對,如今細細想來,更覺得不對!皇爺爺,這句應該刪了,或做更正!這不是孔夫子說的,乃是朱熹所說。儒學應當以孔夫子所說為準!而且我娘還說了……”
他說到一半,忽然想起曾經被姓吳的老翰林打手板的經曆,這就閉了嘴。
有些話呀,隻能在父王母妃麵前說,不能到京城宮裏頭說。
皇帝歡喜地將他抱到腿上,捏捏他的小臉,問道:“你娘還說了什麽?說說看。”
“不說了!”李琨道。
“為何?”皇帝好笑。
李琨癟癟嘴道:“說了要被打手板,還要被關起來不讓出去玩。”
“說!爺爺不打你手板,也不將你關起來。”
“真的?”
“嗯。”
“我們拉勾!騙人是小狗!”
皇帝哈哈笑,伸出小手指與李琨那又短又細的小手手拉了勾,李小琨才趴到皇爺爺耳邊低聲道:“我娘說,就算是孔夫子說的話也不一定對。”
皇帝再次哈哈大笑出來,點頭道:“這像是你娘會講出的話。那你娘有沒有告訴你,誰的話才是對的呢?”
李琨十分堅定地道:“她說眼見為實。”
皇帝笑笑:“你娘說得對,眼見為實。這樣,你就以朱子這句話說得不對寫篇文章,今晚就寫,明天交給朕!”
“啊!”李琨頓時苦了臉。
皇帝將李琨從腿上抱下去,又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黑臉:“明早交不上來,今年就甭回太原了!”
“不要!”(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