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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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禮明顯感覺到她猶豫了一瞬,才淡淡說出心中所想:“又何苦,死死糾纏真相呢?!”話音落在盛禮耳朵裏,好似在幫李玉說話,若是就此將錢慶豐當做無名屍體,或許於很多人而言都是好的。
記柳在朱寡婦話音剛落的時候,不自覺後退一步,身形不穩雙腿發軟,多虧盛禮眼疾手快,將她虛扶。
她從來沒聽人提起過那個孩子,包括張嬸都沒和她講過,若是讓她知道,她一定會親手殺了錢慶豐,根本等不到李玉動手,隻可惜她來的時間太晚了。
李玉自小照顧弟妹長大,遲遲不肯嫁人,就是因為擔心他們,她有多喜歡孩子不言而喻。
如果說孩子的死能要了她半條命,那當她回到家發現錢小丫是死在自己挖的水井裏,自責悔恨會不會抽空她所有的生命。
不同於記柳的胡思亂想,盛禮卻在這種情況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捏緊記柳的手臂,正聲道:“或許錢慶豐死有餘辜,那也該由朝廷律法製裁,殺人,隻會將自己帶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書上從未教導過盛禮,替惡人伸冤,要如何跨過內心的坎。
他深吸兩口氣,默念一遍又一遍的聖人言,時刻提醒今日來找朱寡婦的原因,刻板問道:“朱娘子,煩請仔細想想,錢慶豐可否說過和誰有過桎齬或口角?”
朱寡婦煩躁不已,她講了那麽久,口幹舌燥,又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盛禮還是要追根究底,她沒好氣翻了個白眼:“沒有。”
“兩位,奴家要用午膳了,好走不送。”逐客令一下,盛禮無奈,隻能扶著癱軟的記柳離開。
“大人為何不繼續問下去?”記柳麵無表情的走在盛禮前麵,步伐很快。
盛禮跟在身後,竟有點追不上,他感覺到記柳的暴躁煩悶,和他母親時不時狂躁的神態一模一樣。
“朱娘子要用午膳了。”他從記柳淩厲的背影,凶猛的步伐裏看到了母親的影子,每次母親這樣,他都會躲得要多遠有多遠,照他父親的說法,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記柳猛然停下身子,臉上露出尖刀般的笑:“大人不是覺得律法高於一切麽?”
盛禮看著她咧開的嘴,兩排平整的大白牙犯出凶光。
他雖然並不覺得之前說錯話了,看記柳的模樣,還是忍不住心肝顫抖,盛禮摸了摸鼻尖,囁嚅回道:“朱娘子飯桌上有兩副碗筷,其中一個碗偏大,裝滿飯菜,肉也塞得滿滿當當。”
“你覺得她家裏有人?”記柳隻顧著聽朱寡婦講故事,並沒有注意到桌上的情況。
盛禮也是在攙扶記柳的時候,回頭瞥見的,他解釋道:“確切的說,是個男人,一個胃口很大的男人。”
記柳盯著他看了一會,轉頭繼續朝前走:“會是......那個男人嗎?”那碗飯到底是不是拋屍男,盛禮不得而知,不過想來尋常恩客,也不需要在他們到來時,避諱不見。
盛禮沒有回話,兩人沉默的走著,沒多久回到縣衙。他安置好悶不吭聲的記柳之後,將整件事稟報給文月城。
縣衙後宅書房內,清脆的聲音傳來,陶瓷茶杯被重重放到杯托上。
“呸,真是個人渣,”文月城聽完憤憤不平,忍不住罵道:“老子長這麽大,見過偷情殺妻的,沒見過偷情殺孩子的。”
盛禮到現在還是心緒難平,表麵的平靜並不代表翻騰的血液被壓製,他心中不住附和,此時他能做到的最大的教養就是不阻止文月城的怒罵。
等著他發泄一通後,文月城皺著眉頭問:“朱寡婦家中來往男子較多,屋子裏有男性物品實屬正常,給人留飯也不是不行。”
“確實,”盛禮拿起文月城案前的杯子,給他續了一杯熱茶,說:“屬下走的時候,正逢她進到廚房,伸手夠著掛在木梁上的臘肉,那時才發現,朱寡婦廚房的東西大多安置的高,以她的身量著實不便。”
文月城聽完,猛地灌了一口熱茶,燙的直哈氣。
他咬著舌頭尖,思考良久,就在盛禮懷疑茶杯中剩下的茶都要涼透了,他方才發問:“接下來,你準備怎麽做?”
沿路返回縣衙的時候,盛禮想過這個問題,他有些不確定,說:“屬下想派人盯著朱寡婦......”
盛禮說完抬眼看了一下文月城,麵具後的眼睛流露出詢問,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見。
“盯著本大人,也沒人給你幫忙,”文月城看到笑了一下,忽然有種兒子長成的欣慰感:“昨兒州府刑獄司的人,在你們走後沒多久,就把縣衙的人給老子要走了,現在昭灃衙門就是空殼子。”
“?”盛禮眼神透出疑惑,難怪回到縣衙,就沒見到幾個人。
文月城提起這個就來氣,怒氣衝衝道:“跑過來就把老子的人搶走了,連個理由都沒有,不提了,老子當這個大人真是當得憋屈死了。“
“不過,”文月城站起身走到盛禮身邊,用力拍下他的肩膀說:“平日裏那些家長裏短的案子,沒見你這麽盡心啊,連個腦子都不帶動的,錢慶豐的案子,你倒是積極的很。”
他說著,還用肩膀頂了頂僵在原地的盛禮,滿臉壞笑:“莫不是因為案子裏有個記姑娘?”
不等盛禮反駁,他繼續調戲:“本大人可是想起來了,發現錢慶豐的那天晚上,你看著記姑娘,滿眼讚賞啊......”
“屬下隻是聽命行事,”盛禮耳根通紅,急忙岔開話題:“身為捕頭,為民請命,本該如此。”
文月城看著他害羞的模樣,心中甚是滿意,早間到現在的不爽也拋之腦後。他眼珠子一轉,從桌案邊上拿了個東西塞進盛禮手中,讓盛禮拿走,隻說他能用得上。
盛禮被調笑的沒了反抗能力,急著離開,看也沒看直接將東西塞進手袖,告退回房,轉身時沒能看到文月城的臉上露出壞笑,看好戲的心思昭然若揭。
按著文月城的說法,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是一定要睡美容覺的,想必他也不會跟盛禮晚上一起去朱寡婦家附近盯梢。盛禮回到房間,準備休息一會,為晚上積蓄體力。
結果剛在軟塌上躺下,文月城給的書掉了出來,他借著下午射進來的日光,曲腿愜意坐起,斜靠在窗台上入迷的看了起來,帶著暖意的風吹過他如玉的臉頰,黑底軟金麵具安靜的躺在紅木茶桌上。
他的視線在其中一頁停留很久,忽然盛禮歎了一口氣,玻璃黑的瞳仁慢慢抬起,抿唇看向後方,如果牆壁可以被穿透,他大概已經看清了哭的毫無形象的記柳。
距離他回屋已然過了半個時辰,隔壁細細碎碎的聲音一直沒停。雖然是小聲嗚咽,如同是被丟棄在雨中的小狗,可憐兮兮。
怔愣良久,他歎了口氣,將文月城剛剛送他的書放下,戴好麵具起身出門,春日的風吹過桌麵,直接將它翻開,裏麵的內容被日光讀到。
——哄好姑娘兩三事。
不多時盛禮端了盤東西站在屋外,門內嗚咽聲還在繼續,他忍不住罵了一句文月城,猶豫再三還是抵不住擔憂,敲響了記柳的房門。
兀自響起的叩門聲驚醒了記柳,充滿濕意的雙眼抬起,有點小鹿覓食被打擾到的驚慌,她極力控製帶著哭腔的聲音,保持冷靜問道:“誰?”
“是我,”盛禮看了一眼手上的東西,眼底充滿懊悔,嘴上繼續說:“午時衙門多了點飯菜,姑娘記得吃。”
李玉和記柳的關係早已被他們查實,看記柳的反應,想必錢小丫的死她是不知情的。
錢小丫死亡的真相令人惋惜,陡然間,就連他這麽一個局外人都接受不了,更別提和李玉關係密切的記柳了。
盛家各房生的都是男子,自小到大除了家中長輩和府中丫鬟,他都沒有接觸過其他女子。
雖然不知為何外麵說他是個淫邪之人,但自他年少時難得上街,卻隻能被各家女子追逐,嚇得他四處逃竄,完全失去了文人風骨之後,盛禮連自己房裏都不允許有丫鬟。
這還是他第一次和母親以外的女子住的牆貼牆。
盛禮堪堪一想,他對記柳的關心確實超出常人,心下別扭,隻怪文月城蠱惑人心,他將東西放下後立刻離去。
記柳趴在床邊沉默,她剛想道謝,便聽到門外匆匆響起的腳步聲,隔壁的門被緊緊關上,聲響不似盛禮剛回屋時悄無聲息,隨後隔壁屋內傳來東西被摔到地上的悶響。
她站起身看著牆麵,腦袋一歪,有些莫名,隻是隔壁自那之後再也沒有傳來其他聲音,記柳隻能作罷。
她看著被端進來的東西,愣怔的臉上突然揚起笑意,嘴裏喃喃道:“烤雞?!”
盤裏焦黃的烤雞騰騰冒著熱氣,肉香隨著飄進記柳的鼻尖,如同刀刻斧鑿的心髒繼續被不斷敲打折磨著,隻是她的嗓子已經不如之前酸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