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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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采眾長,取法乎上。這是我父親創建百采瓷廠時,將其刻在榮辱柱上時刻提醒自己的宣言,我從小受其影響,將這八個字視作終生理想。這些年我遇到了很多困難,不止一次懷疑過自己,但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信念。我相信它會指導我一直走下去,直到倒下的那一刻。”
    提起百采瓷廠,觀眾區有人驚訝,有人歡呼,有人哽咽,再聯想剛才那篇文章,種種情緒醞釀至飽滿,轉化為動容。
    裏麵年長的多少了解過程敏這個人,樂善好施,幫助過不少瓷廠,名聲非常好,加上百采瓷廠為景德鎮做的貢獻和創下的斐然成績,他們相信麵前這個男人說的一切都是真話。
    繼而,他們會相信他提出的百采改革。
    “景德鎮陶瓷之所以屹立千年不倒,第一優勢和核心競爭力就是陶瓷曆史文化和古法技藝的傳承,這一點我相信大家都有共識。具體的我不多講,主要三個方麵,第一要務,創辦專業的古陶瓷院校,分部教學,設立原料實驗部、原料精製部、製品部、燒成部、飾瓷部,注重專業與實踐性,堅持傳承和延續古老的手工技藝,讓學生更加深入地了解以五大名窯為首、明清時期製瓷技藝達到巔峰等曆史文化……這一點是重中之重,也是最為迫切的變革。”
    現在古老窯廠、舊時作坊、仿古做舊市場,甚至禦窯廠裏,擅長拉坯、俢坯、利坯和刻坯、吹釉和蕩釉,以及對重點顏色釉的配料、燒瓷方法有研究且懂得搗顏料手法,譬如郎窯紅、釉裏紅,三陽開泰、美人醉、烏金釉、開片釉,兔毫等,甚至有各種奇技傍身諸如基本的釉下彩、釉上彩,和相對複雜一些的雕刻,透雕,剪紙、脫胎以及複燒等,以及會攣窯、滿窯,燒古窯的師傅們,包括紅店的美術、寫意和古彩畫師,基本還能看到的都是中老年藝術家們的身影,很少能在這些場合看到年輕人。
    可以想見當這一代人逝去,景德鎮的古老技藝會落到什麽下場。
    “這所學校將會作為第一試驗基地,在後期逐漸推廣擴大,讓更多的不限製年齡、學曆和地域的人加入其中,隻要熱愛陶瓷文化,就可以來學習。”
    程逾白語調不急不緩,極富有渲染力。
    “第二點,在剛才對十大瓷廠沒落的思考裏麵已經提到了,就是品牌。景德鎮陶瓷享譽中外,可惜缺乏響亮的品牌,我希望通過古陶瓷村重建,有篩選的、審核門檻和評選機製的,使品牌入駐,屆時會通過官方媒介優先推廣這些品牌。”
    景德鎮給了太多創業者希望,他們在這裏找到靈魂,也渴望肉身得到安放。程逾白這麽說,再次點燃了他們的希望。
    “第三點,健全監管製度,有效管理大大小小的協會,讓抄襲、模仿等亂象得到實質的改變,在這裏關於獎懲製度和具體的實施,我也不一一說明了,等到具體方案公布,需要大家多多給予意見和支持。”
    程逾白徐徐起身,走到台前:“我相信景德鎮陶瓷的時代屬於任何一個時代,過去、現代和將來都是,它從來沒有消失過,沒有人敢說景德鎮不行。我希望通過百采改革,可以洗去近年來籠罩在景德鎮上方的陰霾,讓更多國人看到我們的陶瓷和景德鎮人窯火千年不滅的精神。中華向號瓷之國,瓷業高峰是此都,這才是景德鎮!”
    一言擲地,鏗鏘有力。觀眾區掌聲雷動,直播間也瘋狂刷起彈幕,這是一種景德鎮人、陶藝家、藝術家們共通的情懷,會讓人情不自禁地被感染,被調動,被渲染,胸臆間酣暢淋漓。
    徐清知道,她已經輸了第一場比賽,如果這個時候上前,沒法直接挑破程逾白虛偽麵孔的話,留給她的將是更大的難堪。
    事實上她身處掌聲之中,也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和當日在一瓢飲,聽到那些學生、工人、老師提起創意市集,提起十大瓷廠,提起古民窯製度和景德鎮輝煌曆史時一樣,一樣的備受鼓舞,甚至想要和他們一起叫好,可她腦袋裏始終有一根弦緊緊繃著,讓她留有一絲理智,不能輕易被蒙蔽。
    她在這樣一種清醒之下,穿過觀眾區,走到台前。
    徐稚柳完全沒有料到,她會在節目的最後突然衝到前方,在所有人都沉浸於一種美好的幻想時,拿起編導的話筒,震碎這一切:“程逾白,你剛才的發言的確振聾發聵,讓人心生向往,不過我有一個問題,如果得不到解答的話,我無法相信你推進百采改革的用心。眾所周知,你讀書時期曾公開侮辱一名工業設計的學生,稱她的設計作品華而不實,再過十年也不可能出人頭地。對於這件事,你承認嗎?”
    程逾白目光收緊:“沒什麽不敢承認的,我確實說過,但我並不認為那是侮辱。”
    “那你有什麽想解釋的嗎?”
    他不置一詞。
    當然徐清也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旋即說道:“在你上述改革方案裏,除了一再提到古陶瓷文化,古老技藝的傳承和延續外,沒有一個字眼講到現代工業和創新科技,更沒有提到當代大學生和年輕創業群體作為主體所構建的陶溪川和樂天陶社創意市集。這些人為景德鎮注入新鮮血液,在社會上擁有輻射相當廣泛的影響力,甚至帶動了旅遊業的發展,也是當今景德鎮陶瓷原創品牌的中堅力量,可你一句話也沒有提到他們,我是不是可以認為,因為你骨子裏對工業設計、現代工業的偏見,你的改革之路並不需要這些極富創新和想象力的群體?設計師、原創陶藝家、現代美術空間、視覺空間體陳列師,包括所有對抗古代的現代革新,是不是都在你的領地之外?那麽,你所謂的教學、品牌集中營和健全的協會製度,是不是隻是打著弘揚傳統文化的旗幟,在開拓你程逾白的商業版圖?一旦試驗成功,百采改革得到廣泛推行,你的社會地位和民間擁躉將會大幅度提升,到時以你為首的仿古、鑒古、燒古流派們,還會給這些創新派足夠的生存空間嗎?”
    這個問題就很可怕。
    要知道程逾白所代表的一批人其實是景德鎮極少數人,雖然普羅大眾潛意識裏都認同傳統文化是第一競爭力,但真正踐行和推廣古陶瓷並且深植於此的隻有很少一部分,其中大多已近夕陽遲暮,跟不上時代,不會看直播,正在逐步脫離市場核心競爭力,取而代之亦或後來居上的恰恰是這些新鮮血液。
    徐清說完後,整個演播室陷入詭異的死寂,沒有人上來驅趕她,導演似乎也抓到了節目的爆點,正在瘋狂給直播間推流。就連何東一時間也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左右看了看,還是把發言權交還給程逾白。
    如何回答顯得至關重要。
    稍有含糊就會給人留下話柄,一旦被有心人鑽了空子,再想洗白就難了。
    說實話,看到徐清走出來,程逾白並沒有太驚訝。如果今天她不出現,就那樣隱沒於大流之中,他反而會感到失望。
    麵前的這個女孩,不,現在是個女人了。她站在台下,方寸之地,亦如一馬平川,她有她的風骨,也有她的驕傲,她可以揮灑熱血,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眼光。
    他從來停止住對她的賞識,即便她狹隘、無知,對他恨之入骨,他依然欣賞她。
    當鏡頭切過來時,程逾白露出一絲微笑,似是緊張般解開了襯衫最上麵一顆紐扣,露出性感的喉結。
    直播間的風向立刻發生了轉變,隨後他開始講話:“首先,我尊重現代工業的一切可能性,包括工業設計。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經常有人說我看不起工業,為什麽看不起工業?百采瓷廠鼎盛時,十大瓷廠創造巨大外匯時,都代表了景德鎮前所未有的工業水平,如果說我看不起工業,不如說我看不起我父親?可能嗎?我為什麽要挑釁倫理綱常去做這種蠢事?”
    他麵對幾米之外對他表示質疑的漂亮女人,目光坦誠,沒有一絲躲閃,甚至在他解開紐扣的一瞬間,吃瓜群眾還品砸出了些微不一樣的東西。
    “雖然我忠於手作,但我並不否定機械化工業和量產。我的觀念是,就景德鎮而言,找到合適的出路遠比複製任何一座城市的工業道路更重要。十大瓷廠沒落之後,景德鎮基本放棄了日用瓷的工業賽道,不再比拚銷量,為什麽?”
    他聲音清朗,富有力量,“說一個最基本的原因,也是景德鎮陶瓷區別於世界其他產區陶瓷的一個重點技術——超高溫燒製。其他地區的陶瓷溫度很少超過1000度,湖南、潮州通常是8001100度,威治伍德獨創的骨瓷是10001100度,而景德鎮隨隨便便就可以燒1300度,這幾年更是直逼1400度。”
    要知道溫度越高,瓷胎就越透,通體瑩白,纖塵不染。撇開畫技來說,胎體的白度、透度、亮度,其水平高低完全可以憑借肉眼辨識,這也是陶瓷作為藝術品可以鑒賞以及評判水平的參考因素之一。
    可這麽一來,就會大大降低成品率,其變形率也遠遠超出商業行為所能承受的範圍。
    除了溫度以外,同一座窯不同的位置發色也有偏差,再就是拉坯、利坯、上釉等手工工藝上的差別,一座窯出來的成品,可能隻有一兩件能滿足銷售需求,其他的都要摔碎。
    這就是景德鎮無從實現大規模量產的根本原因。
    “當然,我們也可以燒800度,1000度,低溫燒製不易變形,透光性弱也不易暴露雜質,且對土質的細膩度要求不高。灌漿和模具能機械化成型,瓷胎厚重,人力成本低,貼花比手繪高效省事,甚至還具備標準統一的美觀度……它擁有一大堆的好處,但是,有必要嗎?就因為工業道路如此,景德鎮陶瓷就一定要複製嗎?”
    程逾白笑了,“如果是這樣,那為什麽有很多廠區,明明工業水平先進,在兜售陶瓷時仍舊要打上’景德鎮製’的標簽?”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因為,高昂的儀器、設備、生產線景德鎮都可以購買,但是,再多的錢也買不來工匠精神。”
    景德鎮放棄日用瓷賽道,並非工業落後,而是一個市場選擇了物美價廉的中低溫陶瓷作為日用瓷。懂行的人都知道,在世界範圍內,景德鎮陶瓷無可超越,這裏的陶藝家們所追求的匠心、匠藝、高品質,以及心靈的原野和精神的曠達,根本無法與機械量產放在一起比較,甚至從根本上就存在對立。
    他們無意追求量產,也不願意自己的作品被這麽賣。
    這麽一來,不用程逾白再解釋什麽,大家就都明白他不提倡工業改革的原因,更遑論看不起工業之說。
    “第二點,說我看不起現代設計師,創業學生和想象力時代,為什麽?難道隻是因為我研究古陶瓷嗎?古和今、傳統和現代存在天然的對立麵嗎?事實上不管古今、傳統還是現代,究其根本都是在為陶瓷服務,不是嗎?”
    景德鎮缺乏創新嗎?迄今為止,景德鎮陶瓷缺乏過任何一種可能性嗎?
    程逾白說,從五代時期開始陶瓷就一直在技術變革中。
    “五代時創燒白瓷和青白瓷,元代發明’二元配方’燒製青花瓷,明代創燒鬥彩和五彩,清代新增粉彩和顏色釉,現代有了新彩、高溫釉下彩和釉下五彩。我們確實缺少像威治伍德、盧成泰、哥本哈根這樣世界級的陶瓷品牌,但我相信,未來我們一定會有獨屬於景德鎮的窯口,要知道當今世界除了骨瓷,其他產區已很少有獨創,而景德鎮陶瓷工藝卻一直在不斷創新中,這些年我看到了法蘭瓷、麥草瓷、無骨宣紙薄瓷等,以後肯定還會有更多的新式陶瓷,這部分中堅力量將會成為未來品牌集中營的核心。不瞞各位,我已經和上述幾位原創陶瓷人達成聯係,將在百采改革正式通過監管協會後,聘請他們作為先鋒官,為古陶瓷村重建開疆拓土。”
    話說得再漂亮也沒有實際行動來得有效,這是擊碎謠言最有力的方式!到這一步,程逾白已經重新俘獲觀眾的信任。
    他挽起袖口,信步走到台前。
    幾步的距離,他將一個手作人的風骨演繹到極致,一步一動間,縱西裝挺括,也難掩一種與陶瓷相合的氣度,溫潤高潔,纖塵不染。
    那種深遠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況味,沉甸甸地落在昌南土地上。
    整場采訪,至此刻到達巔峰,“我站在這裏,代表的是現在。一百年後的陶瓷人站在這裏,我所代表的就是過去。我一直強調古陶瓷,並不隻是字麵表達的意思,我更希望通過對’過去’的自省和發現,能夠堅定傳承的意義,同時在原有基礎上不斷創燒新的形式,新的表達,打開新的局麵,剛柔並濟,才能更好地展現陶瓷之美。最後,我希望所有陶瓷人、陶藝家都能永葆匠心,隨心而活。這才是百采眾長,取法乎上的意義。”
    取各家之所長,在於技法和研習,不斷突破,這條宗旨曆經千年檢驗,走到哪兒都不會錯。
    當然徐清的思考也沒有錯,傳統複興,複古民窯,固然備受追捧,可沒有一個人敢說,景德鎮可以放棄工業賽道。它依舊擁有接近世界前端的工業設備和技術,也一直為許多大牌陶瓷代加工,敢於幕後耕耘,亦不懼幕前風湧,隻是——
    時移世易。
    君子和而不同。
    想過程逾白會利用《大國重器》獲得民眾支持,卻沒想到最終令蝴蝶振翅的會是自己,“百采改革”當晚就上了熱搜,可以想見明天的各大新聞,將會出現怎樣的版麵。
    徐清不再說話,逆著人群往外走。導演似乎對她很感興趣,從後麵追上來索要她的聯係方式。
    她頓覺諷刺,就在同一座大樓的另外一個演播室裏,原本有另外一個嘉賓,將會亮相同一檔節目裏,他們竟然全然不知。可笑嗎?電路故障?一個演播室完全被架空了都不知道,導演、主持人和工作人員甚至還在滿世界找她,而她已經在另外一個演播室,經曆又一次徹頭徹尾的羞辱。
    權勢,嗬。
    她憤然甩開導演的手,一言不發往外走。
    經過徐稚柳身旁時,她腳步頓了頓,抬頭看向他。
    徐稚柳清晰地看到她眼底的紅,帶著怒意、不甘和懷疑,那是他第一次在徐清身上看到洶湧的熱意。
    “為什麽?你早就看到他了,對吧?為什麽不告訴我?”
    眼睜睜地看著她像小醜一樣走上去,走下來,很好玩嗎?徐清上前一步:“你不是來幫我的嗎?你不是說,他是梁佩秋,是你終其一生無法原諒的對手,會竭盡全力幫我的嗎?你就用這種冷漠的方式來幫我?”
    她強忍哽咽,“徐稚柳,難道你出現在這個世界,也是為了羞辱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