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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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的梅雨季與八月的台風季,是這個世界為喜歡雨天的人創造的小魔法。這一夜景德鎮再次大雨瓢潑,小七來給程逾白送傘,遠遠地站在路邊,看他送走了現場觀眾,送走了何東,又送走了許家父子。
    爾後,萬禾傳媒大樓前燈光全滅。
    程逾白從遮雨的屋簷下走到路口有光的地方,仰起頭,雨水拍打在他臉上。
    小七不由想起那一日,當他以為《大國重器》就要拱手讓人的那一日,程逾白也是這樣的姿態,在莨風亭站了一夜。第二天他醒來時,程逾白已經洗漱完畢,像是裝點一新的藝術品,準時開業,煮好熱茶,等待客人上門。
    一瓢飲天井下透明展櫃裏擺著一隻唐代越窯青釉海棠碗,是從越窯遺址挖出來的當世稀有珍品。碗縱口徑32厘米,橫口徑23厘米,足徑11厘米,高11厘米,比現在的飯盆還要大一圈。
    做這麽大的原因是——共享茶碗。
    “你看,共享概念在唐代就已經出現了。”在等待客人到來的過程中,程逾白對他說,“行茶”又叫“傳茶”,碗比人少,大家輪班喝,通過分享食物增加個體情感,就像現在大家都在一個盤子夾菜。
    《大國重器》雖然隻是計劃裏一道前菜,但卻至關重要,可以讓人一下子看清宴席的定位。
    小七無法描繪當時的感覺,臥龍梁枋泄下一縷天光,程逾白就站在回廊陰影下,仰頭去碰那縷光。整個人呈現一種妖冶的狀態,像是什麽潮濕的怪物,可眼睛裏又很幹淨,影影綽綽的叫人看不清楚。
    小七當然知道《大國重器》意味著什麽,節目本身無足輕重,換個自媒體平台依舊可以收獲同樣的效果,可重點是——九號地由萬禾傳媒所得。
    那是程逾白經曆了漫長的舊廠區拆遷、重建和城市規劃後,認為開展古陶瓷村建設在地理優勢和文化建設上最好的一塊地,能夠形成南北之勢,大力促進景德鎮的發展。他想要開展古陶瓷村重建,就非九號地不可。而要九號地按照他的規劃進行建設,就一定得拉許正南入局。而讓許正南上船最快的方式,就是通過萬禾傳媒的平台打造《大國重器》。
    這就是網絡時代的特殊性,比任何書麵合同都具備曆史意義。節目一旦播出,由他作為主建設官板上釘釘,市場輿論一起,許正南再想下船就難了。不隻不能下船,九號地如何建設將全部由他來決定。
    這個念頭不是一日形成的,怎樣利用資本實現野心,需要每一個環節的斤斤計較。徐清和許小賀的出現打破了原先設計好的環節,就需要他想別的法子把缺口補上,那就是——“共享經濟”。
    景德鎮陶瓷人的共情是一種天然存在的優勢,帶動觀眾的參與感,讓資方、建設官和體驗官,以及核心的陶瓷人都加入其中,才是《大國重器》應該的玩法。他想了一夜,還要多虧許小賀和徐清的提醒,才讓他發現共享之美。
    “佳世拍賣所不是想要我那隻成化鬥彩雞缸杯嗎?”
    佳士背後有個大佬,一直想通過他進入景德鎮陶瓷市場。對方誰都不認,隻認他,偏巧許正南想巴結對方,缺個中間人,這人肯定非他莫屬,不過之前他一直沒肯鬆口。
    一方麵,這隻成化鬥彩雞缸杯的價值遠超於它實際的金錢價值,他不想貿然用在拍賣上。另一方麵,不到關鍵時刻,他不想對許正南暴露自己的底牌。
    可是,他又非《大國重器》不可。程逾白隻能自我安慰:“換一個九號地的資方沒什麽不好。你去聯係黎姿,告訴她一切都好商量,但前提是《大國重器》必須給我。”
    許正南不是怕翻船嗎?行,多拉幾個老板一起來坐船,他總不會還放著大肥肉不敢吃吧?當時程逾白解開襯衫紐扣,活動了下手腕,就跟現在的動作一模一樣。
    他淋著雨,逐個解開紐扣,甩掉渾身的束縛。
    他討厭正裝,那意味著他要開始偽裝,開始表演,開始一切脫離手作的商業行為。過了不知多久,他深吸一口氣,回頭看向不遠處的小七,露出個冷笑。
    “傻愣著幹嘛?想看我被雨澆死?”
    小七一拍大腿。
    得,還是老樣子。
    小七撐開傘奔上前,交代最新收到的消息:“佳士那位在黎姿姐的引薦下已經和許正南聯係上了,目前雙方達成初步意向,對方表示會找個時間過來實地考察九號地。”
    程逾白點點頭,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否則今晚許正南不會出現在這裏。程逾白抹了把臉上的水,大笑著說:“許正南個老東西,得了便宜還賣乖。你知道他剛才跟我說什麽?”
    “他的心眼跟針眼一樣大,知道你藏著這麽個大人物一直沒給他搭線,該氣死了吧?”
    “還不止,說天天往一瓢飲跑,就沒見過雞缸杯,問我藏哪了?”程逾白顯然是高興的。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多年蟄伏,等的就是今天!“我能告訴他藏哪了嗎?簽個合同就沒影的人,還好意思說把一瓢飲的門檻都跑斷了。老東西,臉皮是真厚。”
    車子開過來,程逾白先上,小七在後座準備了幹毛巾,拿給他擦頭發。一回頭,見人趴在前座上望著黑漆漆的大樓。
    前一秒還在笑的人,這會兒安安靜靜,像是睡著了一般。
    小七把車熄火,陪著他坐了一會兒,眼看時間越來越晚,湊過去提醒他:“哥,黎姿姐還沒走,說想見見你。”
    程逾白如夢初醒,靠回椅背。車子經過B座時,連接A座主樓的廊橋上一道身影從他眼前掠過,飛快地,轉眼無痕。
    徐清快步走到廊橋盡頭,頂著漫天的雨衝下樓梯。徐稚柳的聲音冷靜而克製,卻足夠清晰,清晰到不管她怎麽逃避,都能聽清每個字眼。
    為什麽?
    因為你婦人之仁!
    “如果當初你拿著錄音舉報到省裏,程逾白今晚沒可能出現在這裏。如果你不是覺得齷齪,卑鄙和無恥的話,那你究竟在抗拒什麽?”
    那個隻有十八歲的少年,用冷冰冰的口吻擊碎她最後的體麵,“難道在他麵前,你還想保留那點可笑的自尊心嗎?”
    徐清的步子猛的停下。
    夜深了,雨還沒有停,積水滲入軟底皮鞋。
    她的腳腕白到發紫,身體開始顫抖:“是,我想堂堂正正地,像他說的那樣用明著來的方式打敗他,我有錯嗎?每天每夜隻要我一閉上眼,就會想起尊嚴稀碎的那些瞬間,他們像蛆蟲一樣住在我的身體裏,吸我的血,蠶食我的睡眠,偷盜我的體力,我怎麽趕也趕不走,五年以來沒有過一天安寧。是,我太清楚我內心是怎樣的不得安寧,卑鄙且痛苦,可即便如此,我依舊想要站著,盡可能站著打敗他,我到底錯在哪裏?!”
    徐稚柳的青衣也濕透了,淩亂的發絲貼在臉頰上,雨水順著發梢滴落至下顎。他一步步走上前,雙手搭住徐清的肩膀,指背緊緊繃起:“徐清,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結果和過程到底哪個更重要?”
    是,過程的確很重要。
    可如果結果不如預期,那過程再怎麽光明磊落,重要嗎?
    “徐清,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回頭,你已經等了五年!你還想等下一個五年嗎?徐清,你的自尊心就這麽不可冒犯嗎?”
    “那你呢?”她當然不想,每一天都太煎熬了,可她能怎麽辦?“我買了很久的機票,從三月份到四月份,實在熬不下去了,又到五月份,我空飛了幾十張機票!你知道我帶著多大的勇氣回來嗎?我克服了孤單,甚至克服了恐懼,可我依舊感覺在這個城市沒有根,直到遇見你……我以為你是老天爺派來幫我的,我們有同樣的目標,追求同一個結果,我是那麽地相信你,可你呢?你一直在騙我!”
    她推開他的手,一步步朝他逼近,“你能告訴我,程逾白真的是梁佩秋嗎?”
    徐稚柳被逼得往後退了兩步。
    “他……”
    “你看著我的眼睛說!”徐清突然大聲說道。
    徐稚柳一驚,自來到這裏就緊繃的一根弦,“噠”的一聲斷掉了。他不由地想起半個小時前站在台上侃侃而談“百采改革”的男子,是那樣明亮,那樣奪目,讓他不敢直視。
    百采眾長,取法乎上,縱時也命也,他又何嚐沒有遺憾?沒能親眼看到夏瑛治下百采改革的最終結果,未能親身體驗,亦未能替自己正名。
    世間會有人知曉嗎?夏瑛力行改革的背後,那一條條泣血之書是他冒著被安十九發現的威脅親筆寫下的。他雖無意攬風光,但亦期盼風光在。
    可誰想到一朝之間,一無所有。
    為什麽?憑什麽?他不能恨嗎?他不該恨嗎!少年停下腳步,看著徐清篤定道:“他是,他是梁佩秋,程逾白隻能是梁佩秋!”
    否則他活著的意義是什麽?
    他的故事又算什麽?!
    “不,你在自欺欺人,在潛意識裏你從來沒有把他看作梁佩秋!”徐清說,“我去一瓢飲競選嘉賓當天,你提到他給小七上課,上了什麽課,講了什麽內容,你記得清清楚楚。我拿到《大國重器》的合同那天,你為他說話,說那不是捉弄。你總是摘得幹幹淨淨,在一個第三者的位置上窺探我和他的過去。如果他是梁佩秋,是你恨之入骨的仇人,你怎麽可能做到這樣獨善其身?”
    如果你將他視作仇人,麵對仇人的每一個瞬間,你怎麽可能那樣冷靜?
    “如果他是小梁,是你曾經不受控製地喜歡過又厭惡過的梁佩秋,你怎麽可能不失控?”徐清說,“徐稚柳,從始至終你都在欺騙自己!”
    “我沒有!”少年攥著雙拳無力地揮了一下,開始急聲辯解,“我承認,程逾白確實有很多地方和小梁不一樣,我一時間很難將他看作小梁,但我知道他就是、就是梁佩秋。”
    “你不覺得自己的解釋很蒼白嗎?”
    “我……”
    “你究竟想過沒有,你為什麽恨梁佩秋?”
    還能為什麽?少年幾乎崩潰了,雙手抱住頭蹲下身去。雨水兜頭往下澆,劈裏啪啦砸在少年單薄的脊背上。
    “這些日日夜夜,被蛆蟲侵占身體的人何止你一人?”
    每至夜深人靜,他的腦海裏總會不斷閃回一個畫麵:
    在輸掉萬壽瓷的比賽後,他獨自一人回到窯廠。值班的工人們為燒製春夏碗,先前陪他熬了幾個大夜,對著窯火不住打瞌睡。他將窯工們趕去前院喝涼茶醒神,暫時替他們盯著火候。
    他這輩子不是沒有輸過,不是沒有無力過,可小梁的一席話終究讓他亂了心神。他不住回想那字字珠璣,整個人心神動蕩,就在此時一雙手從背後將他猛的推入窯洞,撲麵而來的火光一瞬吞噬了他。
    沸騰的火焰緊跟著纏上軀體,燒得他皮膚發緊,痛不欲生。
    他在驚惶間回首,瞥見一抹黃。
    他竭力睜大雙眼去看,那是一條翠纓,串著兩捋寶藍琉璃珠,下綴一隻拇指大小的瓷泥掛件。
    那是他親手做的。
    送給梁佩秋的生辰禮!
    “我待他視同拱璧,而他卻殺了我!”
    從喜歡到厭惡,何止厭惡?何當厭惡?這要他如何說起,又從何解釋呢?那個畫麵像烙印一樣,焊穿了他的心髒。他五內劇痛,肝腸寸斷,在身體化作灰燼時,流幹最後一滴眼淚。
    到如今他本不該再為此牽動心腸,可還是忍不住淚流滿麵。
    他以為他早就不會流淚了,可原來碰見生而不能、死而不得的痛楚,依舊會傷心。他輕輕拭去麵頰上的淚水,送到徐清麵前:“你看,這不是雨水。”
    少年欲言又止。
    世間千萬所,何處是歸鄉?“我的母親,我的阿南……”徐忠、時年,還有所有跟黑子一樣的瓷工們,湖田窯,萬壽瓷,百采改革。
    “都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