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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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國重器》第二期節目正式播出當晚,許小賀提前來等徐清下班,接她去萬禾傳媒的直播現場,路上興致勃勃地問她:“你猜嘉賓是誰?”
徐清打量他特地跑一趟,這個嘉賓肯定不簡單,至少不在他們一開始的預想之列。她腦海裏旋即冒出來一個人,試探道:“元惜時?”
許小賀激動地拍方向盤:“你怎麽知道?”想到她之前問他要嘉賓名單,“你和程逾白還真是……”
“是什麽?”
“我說心意相通,你會不會打我?”
徐清莫可奈何。
其實她心裏也沒有底,關於愛與和平的那個賭約,最終決定權隻在程逾白一人手上。一旦啟用元惜時作為主講嘉賓,勢必會牽扯出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從理性角度來看,他不可能冒險。
可他居然冒險了?哪怕元惜時沒能就任何交易妥協讓步。就算給他上節目的機會,相信他的那張選票也不會帶有任何功利色彩,可程逾白還是幫了他。
想到那一晚,他無端端提起乾隆皇帝的傲慢,恍惚明白了他的用意。審視對手的過程,同時也是對自身的一次反思,不是嗎?撇除百采改革不提,《大國重器》所照見的,應當也是一次“英國使臣來華”的互相凝視吧?
日本陶瓷之於中國陶瓷,又會是怎樣一個奇跡?
徐清唇角微動,露出一個清淺的笑來。
城市光影從車窗外飛快掠過,許小賀看著她明媚的側臉,有一瞬間失神。過了一會兒,他反應過來:“看在我又一次給你通風報信的份上,可以問個問題嗎?”
“要看什麽問題。”
許小賀深知太難從她身上占到便宜,可還是忍不住好奇:“你喜歡程逾白?”
徐清沒有回避,但無法肯定:“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很奇怪嗎?人的感情很複雜。”
許小賀努力消化:“是很複雜,但我以為喜歡還是討厭,這一點應該不難分辨。”當然,在他常規認知裏,那兩人應該是死對頭,和“喜歡”是絕對沾不上邊的,結果?
“可能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吧。”
徐清被他自圓其說的樣子逗笑了。
許小賀認真感慨:“我還是頭一回見你笑。”
“不是吧?”
“你以為你經常笑?”許小賀模仿她整天冷冰冰的樣子,把眼睛往下一斜,“你就這樣,好像誰欠了你幾百萬一樣。”
徐清說:“你模仿地太醜了,我不認同。”
兩人趕在直播前到演播室,元惜時已經準備就緒,在台上跟何東講話。遠遠看見徐清,元惜時向她點頭示意,何東也朝她揮揮手,對元惜時說:“我很多年沒見一白吃癟了,那個女孩很厲害。”
元惜時微笑不語。
何東忽而反應過來:“她怎麽又來了?今天該不會要讓你吃癟吧?”
元惜時頓感不安:“我聽過她兩次發言,不得不說,她是個很有力量的女孩。”
“你總算有點慌了?”
“年少有為啊。”
到了時間,導演安排走過場。演播室燈光全滅,許小賀領著徐清到角落裏坐下。他在口袋裏窸窸窣窣摸索了一會兒,給她遞過去一隻漢堡:“還沒吃飯吧?一邊吃一邊看。”
徐清詫異:“你什麽時候買的?”
“助理剛送過來的。”
徐清朝左右看一眼:“不會被導演趕出去嗎?”
“聲音小點,不要緊。”
他們實在坐得太偏了,影響不了台上台下,更何況還有現場收聲,吃個漢堡而已,沒什麽大不了。
“要不是怕味道太重,我都想在這裏吃火鍋。”許小賀一拍腿,“要不咱們去吃火鍋吧?”
“你怎麽想一出是一出?”
“還不都怪你,非要來看現場。今天有好戲看?”
他還沒忘記第一期節目被臨時架空時所受的恥辱,勢必要扳回一城,看徐清不知用了什麽法子,竟讓程逾白采用一個日本陶瓷品牌的代表上節目,他甭提有多激動了。
徐清一盆涼水澆下去:“沒有,我隻是想聽聽元惜時會說什麽。”
“那你不能在家看直播嗎?”許小賀期待落空,狠狠瞪著徐清,“你沒忘記和我的約定吧?說好的實業夢想,不會已經被狗吃了吧?”
徐清也看向許小賀。黑暗處隻有一點散光折射,隱約可見他亮瞎眼的黃毛。她靠近一點,想到徐稚柳,不免歎息。
“我看起來像是色令智昏的昏君嗎?”
就因為她昨天第一次主動想聊個閑天,某人就一整晚沒理她,早上幹脆賴在家裏不肯出門。到晚上,許小賀也問她類似的問題。
難道在他們眼裏,她就是一個戀愛腦?
“老實說,你不像,這事兒不能怪你,是個女人都危險。”許小賀客觀點評價,“我要是你,也會被一瓢飲那位迷得神魂顛倒,管他勞什子的改革,先爽了再說。主要怪他,太有錢,太能唬人,氣場太強了,關鍵是長得……勉強也就比我差一點吧。”
話說到這裏,演播室的門被推開,露出一條縫。走廊外光線明亮,勾出來人高大挺拔的輪廓。
許小賀吃著漢堡,味同嚼蠟:“你看吧,果然不能在背後講人壞話,說曹操曹操到。”
徐清回頭去看,即便她在黑漆麻烏的角落裏,可她確信程逾白看到了她。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定了定,轉而投向台上。
許小賀跳腳:“怎麽,我是空氣嗎?”
徐清沒理他。他獨自一人演了一會兒,氣呼呼地坐回原位。
此時嘉賓介紹完畢,話筒交到元惜時手上。
元惜時依舊穿著瓷博會那天的天鶴補服,剪裁像是漢唐造型,開襟衣袖又有一點日本和服的設計,元素眾多,在他身上卻有一種恰到好處的包容感。他說到:“我第一次來中國的時候是在五歲,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景德鎮,我在中國的家裏第一次翻開詞典,看到的字是——碓。”
盡管他的中文並不好,可他還是一個字一個字緩慢地在用中文表達,“我不知道碓是什麽,直到幾年後來到景德鎮第一次看到碓,我才知道原來碓是一種舂米用具,用柱子架起一根木杠,杠的一端裝一塊圓形的石頭,用腳連續踏另一端,石頭就連續起落,去掉下麵石臼中的糙米的皮。”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腳加以比劃。
在座的幾乎都在景德鎮生活、學習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理應比他更懂得“碓”的原理,可他生怕他們不能領會那個神奇的東西,賣力地演示著。
“景德鎮用水碓來加工礦石,大的水碓叫繚車,中等的叫下腳龍,小的叫鼓兒碓,都建在河流邊上,利用水流和地理優勢來粉碎礦石,形成釉果或是不盹du
)子。”
以繚車碓為例,河水流到築堰處分流到水溝,通過閘水龍進入水倉,緊接著在水槽內用特定的衝擊力推動車網,車網帶動車心軸的轉動,使18隻碓撥先後有序地壓著碓柵翹起。當軸心轉半周時,碓柵脫離碓撥,它前麵的碓腦重重落下,碓嘴舂入碓臼中,礦石便得以粉碎為末。
碎石舂成細末後,雙手抱住碓腦,掛在預先吊好的繩索或者篾環上,用鐵勺將碎末舀起,過篩倒進淘塘,隨後攪成漿糊狀,再用木勺舀到澱塘,再來回操作使其幹燥。
泥幹燥到可以成堆而不下沉時,就可以製成不。
聽元惜時講述古老的製不和釉果方法,完全不像一個日本人。就說不盹)子,一個生僻字,單看無法確定是不是第三聲,碓也有很多人不知道讀音,加之那些成套的加工方法,每個零件之間相輔相成所起到的作用,即便本地一個行家來講,也不一定都能講對,可元惜時的每句話都很連貫,看得出這一套流程在他心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深刻的還不止舂礦石,還有高嶺土礦床的開采與釉果、釉灰、釉料的加工等。
元惜時說:“我完全沒有想到,在開始製作一件瓷器前,需要這麽複雜和漫長的準備工作。一個工種能細化分類出多少流程?這些流程代表的是什麽?假如景德鎮陶瓷的72道工序是一個程序,我們就可以看到,裏麵的每個代碼都有專業人員在把控。他能看到你是否正確,是否合規,是否標準,甚至連你的存在都會質疑,這樣一個由精密代碼組成的程序,自然經受得起任何一個環節的考驗。而這樣的程序,在古老的東方幾千年前就已經存在了,我感到非常的震驚。我開始思考,那究竟是怎樣一個文明?我能從中吸取什麽?於是我來到了中國,開始學習中國陶瓷。這些年來,我做過最引以為豪的一件事,就是將中國陶瓷的書籍、工藝和紀錄片,以所有我能做到的形式帶回日本,讓更多人看到了它的美。”
元惜時講了很多中國和日本在創作陶瓷上的差異,最根本的一點是,即便日本以“傳承”為核心,可相比景德鎮,這個曾經在曆史上震驚整個歐洲的瓷器古都,早已把“傳承”融在骨血裏。
今天,翻開任意一本中國陶瓷史,你會發現存在著兩種敘事方式。
明清以前陶瓷史以地域和窯係為主線,章節名一般是越窯、定窯、汝窯等等。從明代以後,卻是以時間為主線,章節名隻有永樂瓷器、萬曆瓷器、雍正瓷器、乾隆瓷器等,一般隻在最後一節簡要敘述“景德鎮以外的陶瓷生產”。
要知道,明清兩代,景德鎮幾乎占據90的皇家陶瓷。
很多時候,我們隻有在做一件可以看到成果或是滿懷希望的事,才會付出巨大成本。景德鎮陶瓷卻不一樣,哪怕手下的隻是一件試驗品,它最終的下場會被摔碎,可在高嶺土的選用之初,那些工匠還是會竭盡全力尋找一種最適合它的土壤,因為——任何一個涅槃的過程,都是無價的,哪怕它最終會被摔碎。
這樣一個器皿,我們稱之為陶瓷,它易碎,也無暇。
“景德鎮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保留和傳承了這些原始的、甚至低效的工藝,可它讓我看到一種高貴的勞作之美,它讓我相信一雙手的智慧和奇跡,在這個城市,發生過太多奇妙、不可思議的故事了。這些瓷土、這些釉果,這些器具,讓我由衷的熱血沸騰,我感受了很久才知道他們帶給我的究竟是什麽。”
元惜時從懷裏取出一隻小瓷瓶,“這裏麵裝的是一百年前四世堂的創始人從景德鎮帶回日本的高嶺土。這些土壤裏不僅有礦石的氣息,更是承載了幾千年中國陶瓷史的智慧。創始人希望後世在傳承四世堂陶瓷時,可以永遠懷有一顆謙卑的心,向著遙遠的東方致敬,因為那是世界上陶瓷最有溫度的一個地方。”
這也是他為什麽要還程逾白一個人情的根本原因。在那一晚從鳴泉茶莊離開後,元惜時就對助理說:“我虧欠了他們。”
助理問:“您為什麽這麽說?”
當時程逾白還未聯係他們,席間其為難的態度,更是表明不會讓他們參與《大國重器》的錄製。他看得出來《大國重器》是程逾白籌備數年,意欲為百采改革加碼的一把利劍,怎麽會讓一個日本品牌加入?不合理,不合情,也不符合程逾白的處境。
他以為,那一天之後他們不會有交集了,可沒想到程逾白當晚就聯係了他們,不知是出於什麽緣故,元惜時也沒有心思再去追問,隻沉浸在四世堂可以作為日本陶瓷品牌在《大國重器》發聲的喜悅中。
那個人,總是讓他出乎意料。
“說實話,之前因為無法達成交易,我們在瓷博會被警察帶走,主辦方仗著人多勢眾,揚言要把我們送進監獄時,我真的很害怕,甚至後悔陪您走這一趟,那一夜我絕望透頂。即便他最後還是來了,為我們作證,把我們保釋了出來,可他同時向我們施壓了一整夜,但凡我們扛不住向他求救,他就會得逞。”助理說,“程逾白實在是個很複雜、也很危險的人。”
元惜時說:“我們都不是他,看不清他腳下的路,自然也無法領會他的心情和意誌,但我能感受到,我和那間屋子裏的人還走在同一條路上,他們都讓我感覺到溫暖。”
“溫暖?”助理詫異,“您是指那間屋子裏所有的人?”
“嗯。”
縱然不知程逾白和徐清有什麽樣的賭約,又是出於什麽樣的緣故讓其改變心意,可他還是感受到了一種溫暖。他由衷感慨道:“景德鎮真是一個打動人的城市,你在這裏,明明心灰意冷,可還是舍不得離開。怎麽會對一個陌生的城市,產生一種近乎孺慕的故鄉之情呢?”
很奇怪是不是?徐清在那一刻,也受到一種莫名的鼓舞,產生一種和之前相似的如坐針氈,血液沸騰,以及隱隱的感動。
想必這就是愛與和平的奇跡吧?四世堂竟然至今還保存著一百年前的景德鎮高嶺土!
她在元惜時話音落地的那一刻起身鼓掌,許小賀被她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壓著聲音問:“你激動什麽?”
“我也不知道,就覺得高興。”
“有病吧。”
徐清拉起他的手,和她一起鼓掌。
他不懂陶瓷,這沒關係,總有一天他會和她,和他們一樣,在一種不知以什麽為名的孺慕之情下,發自肺腑地受到感動和牽引,向著更深遠的方向湧去。
直播結束後,演播室燈光大亮,人群有序退場。許小賀去找編導說事情,徐清在原地等他,元惜時、程逾白和何東被導演一行包圍著,計劃去吃宵夜。
遠遠地何東朝她招手,叫她一起去。
徐清看了程逾白一眼。程逾白單手撚著煙,眼窩深深的,凝望著她。
何東親自過來邀請她:“一白的老同學,給個麵子?就當感謝女俠今天嘴下留情,沒有讓我束手無策?”
這話是調侃元惜時的,元惜時學習中國禮節,朝她抱拳以示感謝。先不說何東是財經名嘴,就是元惜時,大寫的前輩元老,難得還謙虛不端著架子,兩人都來請她,她怎麽拒絕?
徐清不得不跟隨他們一道往外走。
忽然不知是誰“窩草”了聲,人群開始騷動起來,大家像是人傳人一樣,挨個掏出手機,看了一會兒,紛紛向她投來或是好奇的、試探的、震驚的目光。
雖然左右都有人,可徐清確定他們看向的是她。她正覺莫名,旁邊的導演先一步動了,招呼遠處的攝影師過來,一邊掏出錄音筆對向她:“徐清女士,請問你對於蝶變抄襲這件事怎麽看?”
“什麽?”現場吵作一團,她沒聽清楚。
導演剛要再問,被人一腳踹開。許小賀擋在她身前:“你是蒼蠅嗎?碰見什麽都要盯一下,煩不煩?再說你沒長眼睛嗎,我帶過來的人,你要采訪不先問過我的意思?你是真當老子是空氣,還是隻認董事長不認我?”
小許總發飆,聞風而來的媒體記者頓時後退三步。徐清問他怎麽了,許小賀一言不發,掏出手機丟給她。
她一眼就看到正不斷攀升的熱搜詞條——摩冠杯驚現醜聞,知名設計師不死鳥疑似抄襲新人作品,“蝶變”和“脫殼”到底誰更勝一籌?
她的心猛的一跳,繼而抬起眼睛,看向一旁始終沉默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