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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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了,病房裏外都熄了燈,加護病房的走廊上,唯一一盞白熾燈也跟著跳閃了幾下,就在那一黑一白間,程逾白開了口。
“昨天晚上廖亦凡去找過趙亓。”
老張脊背一僵。
“看你的樣子,估計你今天去找他,他一個字也沒說吧?想想也是,以他們這種見不得光的關係,他怎麽敢去找趙亓?還告訴你?”
廖亦凡不會想讓人知道刻線係列是槍手作品,趙亓也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在當槍手,故而他們平常應該不會見麵。“秋山”一經麵世,惹來多方猜疑,廖亦凡被嚇破了膽,深更半夜貿貿然上門去,趙亓不傻,難道猜不到原因嗎?
再天衣無縫的局,也會有錯漏之處,更何況他風格獨特,給人當槍手的事早晚會敗露。程逾白問老張:“趙亓不肯見你,你覺得是他心情不好,不想見你?還是怕會拖累你,才不敢見你?”
老張依舊不作聲。
程逾白漸而歎息:“你真的相信煤氣泄漏隻是意外嗎?”怎麽不偏不倚,剛好就是這一天泄露?趙亓的種種表現還不夠可疑嗎?
他到底怕到什麽程度,才會不敢見老張,還試圖自殺?
那晚在一瓢飲,他分明已經解開“兩生花”的心結,程逾白亦是從他眼中看到一種向死而生的豁然。可當他提起百采改革時,趙亓眼裏的光又迅速黯淡下去。
趙亓一直說自己做不到,原來程逾白以為是廖亦凡威脅他,不準他支持自己,可轉念一想,趙亓與廖亦凡分明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榮辱與共,誰也威脅不了誰。
廖亦凡有什麽本事恐嚇趙亓,趙亓又怎會受製於廖亦凡?回想當晚趙亓驚惶不安的模樣,程逾白逐漸理清原委。
“是不是還有人知道趙亓在給廖亦凡當槍手?這個人是不是朱榮?”
程逾白手扶在膝蓋上,扭頭看一旁抱臂倚在牆上假寐的男人,“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尋求對於改革更多的支持,協會裏很多事情都沒顧得上,摩冠杯比賽結果是在我不知情的前提下,朱榮擅自公布的。”
老張眉心微動了動,依舊沒有睜眼。
“如果朱榮明知秋山是趙亓的作品,還把它公之於眾,冠上廖亦凡的名字,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朱榮在警告趙亓。
程逾白聲音沉了下去,“趙亓真的隻是給人當槍手這麽簡單?”
廖亦凡不足以動搖趙亓向生的念頭,真正能動搖他的一定是更危險的人物以及更惡劣的事態。圈子裏多的是抄襲模仿,藝術創作的邊界是模糊的,自由,空間大, 人鬼不fe
,至今也沒有哪個組織、哪條律法可以明確評判標準,多少人一身的汙點,仍舊名利雙收。
這點事最多也就是名譽掃地,罪不至死。可趙亓的害怕,已經遠遠超出標準了。
說得直白點,程逾白不認為趙亓犯的事隻有給人當槍手這麽簡單。
“老張,你可以懷疑我,不信我,也可以再三緘默,或是等趙亓醒來再協商行事,隻是時間不等人,國展在即,埃爾馬上就來了,你想讓他看到一個怎樣的趙亓?千裏馬不常有,伯樂就常有嗎?埃爾之於趙亓是怎樣的意義,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把他交給我,不管裏頭有多少醃臢,我都會盡全力保他,可如果你再藏著掖著,我什麽都不知道,就沒法給你保證了。”
這一晚程逾白已經不知歎了幾次,又是第幾次歎息,“老張,說得嚴重點,或許現在隻有你能救趙亓了。”
老張終於睜開雙眼。
他今天見過廖亦凡,才知道什麽叫悔之晚矣,那樣一個敗類,指望他在關鍵時刻托趙亓一把,等於癡人做夢。他敢保證,替名一事隻要曝光,廖亦凡一定會窮其所有把髒水潑到趙亓身上。
何謂同門?大抵就是如此吧。
那程逾白有什麽不一樣嗎?他接近自己和趙亓,不也另有所圖?拿他去牽製趙亓,反過來又拿趙亓來威脅他,都是一丘之貉。
這不是二分之一的選擇題,老張賭不起,趙亓也賭不起,可除此以外,他還有別的選擇嗎?他看著程逾白,程逾白也看著他,兩人之間流動的是彈指近十年的相交,歲月將他們打磨得圓滑,這點圓滑,也模糊了各自的輪廓。
程逾白久久沒有等到回複,正要開口,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他看一眼時間,已經淩晨兩點半了,小七這時候怎麽會打來電話?他踟躕了一會兒,起身走到一旁。
小七的聲音在深夜裏聽起來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冷感:“長山路上那套梧桐公寓你知道是誰的吧?猜我剛剛看到誰從裏麵出來?”
程逾白不吭聲,小七切了一聲:“是顧言,我就說她眼熟,仔細想想,那次在瓷協看到她,她出來的方向好像就是朱榮的辦公室,原來他們早就認識。”
半夜三更一個女人從一個男人公寓出來,兩者是什麽關係,不必贅述了。小七嘖嘖嘴,說實話,單論男女關係這方麵,朱榮著實甩了程逾白十八條街。
“你說顧言這時候來找他,吹的是什麽枕邊風?”小七一邊咂摸男女的相處之道,一邊感慨,“以這種獻身精神來看,人脈比不過他,不是你的錯。”
程逾白始終沒有作聲。
朱榮與他分別是純元瓷協的正副會長,平常接觸不算少,他自以為還算了解朱榮的為人,直到今晚他不禁打出個問號,他真的了解朱榮嗎?他到底握著趙亓怎樣的把柄?又和顧言有著怎樣不可告人的關係?他的人脈和關係網實在太廣太密了,幾乎網羅周遭一切,便是小七,曾經也是他的徒弟。
空無一人的過道裏,程逾白四麵楚歌。
此時身後傳來一道聲音,那聲音帶著股沮喪,又帶著股破釜沉舟的堅決,問他:“一白,你說會盡全力保全他,是真的嗎?”
程逾白說:“我不能給你保證任何結果。”
在這通電話之前,或許他還有七八分把握,電話之後他沒底了。趙亓事涉朱榮,論及生死,其背後究竟是怎樣一張網?
他不願給老張製造虛假希望,實話實說:“改革至今僵持不下,最大的阻礙就是朱榮,如果是他,我確實勝算不大。”
老張麵露失望。
程逾白重新走回來,白熾燈恢複正常,燈光變得明亮,程逾白一直看著老張,很久之後才開口:“可能這些年一浮白大名在外吧?不自覺地人和人之間就產生了隔閡。以前他們總拿本地人、皇族這些頭銜往我們身上套,以為我們關係有多牢不可破,結果一遇到事,堅固好似城牆,也一下子碎成齏粉。”
“一白,我……”
”你不用多說,有時候我也看不懂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或許防備一點,對誰都好吧。胖子的店已經盤出去了,過幾天就要離開景德鎮,這一走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團聚,你要有空的話,我們一起去送他。”
至於其他的,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程逾白這一生,似乎一直在證明自己是什麽樣的人,他說很多話,沒有人聽,做很多事,也會被蒙蔽,連他自己都要不停地懷疑自己,批判自己,在作坊裏沒日沒夜方才能心安平靜。
他當然無從責怪任何人,隻這樣的日子,終究讓人覺得倦乏。
從醫院離開後,程逾白站在街頭,看著如水的夜色,陷入沉默。
淩晨兩三點的夜,路上隻零星身影,偶有無家可歸的人在高唱,亦或擁著夜色跳舞,程逾白獨自一人走在燈下,背影踽踽,覆著有幾分曲高和寡的落寞。
後來胖子走,落寞一點點似流沙積聚,終而寡合。這一春一夏,一程又一程,累到已極,恨與天爭。
他想著,既要別離,山水不複,那就幹脆永別吧。或許正如老和尚所言,程逾白這一生注定眾叛親離,孤家寡人,那又如何?他不在意的。
隻要他不在意,沒什麽扛不過去。
三天後,國展如期而至。
會展第一天還沒正式對外開放,與會人員都是事前受到邀請的各行各業領軍人物,譬若埃爾、元惜時,吳奕和朱榮等,要麽是瓷協泰鬥,要麽是與之相關行業影響非凡的前輩,又或是何東之流,財經頻道名嘴,當然還有省城各大主流媒體代表以及陶溪川、三寶蓬等品牌、工作室、集成店創始人,總之是一場關於陶瓷的盛會。
徐清來的時候還早,會館尚未正式開門,她拿著高雯給的通行證先進了門,到主會館一看,滿目皆名品,五大名窯係汝窯、定窯、哥窯、官窯,鈞窯的珍稀寶瓶碗蓋琳琅薈萃,明清往後永樂瓷、萬曆瓷、康熙瓷、乾隆瓷至民國年間和近現代名家瓷,亦各有風姿,可以說放眼全球,任何一間展館,都很難看到品種如此俱全且每一件都有其獨特性和延展性的陶瓷珍品。
主展台上還有十數個加鎖的透明展櫃,穿著旗袍的工作人員挨次推展車從徐清麵前經過,到了展櫃前,井然有序地揭開罩在展車的絲絨布罩,那一瞬間滿室華光,攝人心魄,你能非常真切而近距離地領會到何謂大國風采——青花蕭何月下追韓信圖梅瓶,全世界僅三件,一筆千言,神魂天成;清乾隆粉彩鏤空轉心瓶,巧奪天工,色藝雙絕;汝窯天青釉葵花洗,青色煙雨,一目難忘;成化雞缸杯,玲瓏有致,意趣盎然。
別說徐清,就是整天和官窯打交道的徐稚柳,看到眼前一幕也不免呼吸一窒。
明代時候宦官專權的現象很嚴重,造辦處、戶部和禦器廠多有宦官的身影,他們整天拉幫結派,搞內部分裂,討好皇帝和高官是最直接的上升渠道,而其中較為重要的一環就是陶瓷,故而在宦官帶領下的江西瓷業一整個烏煙瘴氣,其當時情形比清朝遠有過之而無不及。
童賓以身蹈火後,景德鎮瓷民們生活稍加有了些改善,也能將更多時間精力投注到製瓷上,若說古時瓷藝技術最鼎盛和最巔峰時期,他想應該非清朝莫屬。
那時說“陶舍重重依岸開,舟帆日日蔽江來”並不誇張,寥寥十數字隻能窺豹一斑,其真正盛況遠不止於此,加之乾隆皇帝個人喜好分明,又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攀比欲,撥到下麵禦窯廠的任務類如仿明朝永樂、萬曆年的禦用瓷,就和家常便飯一樣,唐宋推及五代以前的名窯臻品他們也都會仿製。光仿製還不行,要有破立和創新,自此才有了粉彩、琺琅等全新瓷藝的誕生。
那是一個集大家之所成的盛世,徐稚柳常年受官窯名瓷、皇家禦用瓷的熏陶,早就形成挑剔審美,在任何程度上匠藝和表達乃至最基礎的裝點與用途,都會被他逐一審視,他以為不會再受任何一個有別於清朝的盛世所感動,可當他真正看到這一幕時,他還是感動了。
珍品的流傳,本身具備廣袤而多元意義,而感動是一種人類共通的情感,可以簡單一點,追本溯源,隻是因為存在。
它們存在於此,留存當世。
光這一點,還不夠動人嗎?
“我有一種心跳漏拍的感覺。”徐稚柳坦誠道,“這個世界有一種奇異的美感,我想不單是陶瓷帶來的。”
“我承認。”會館古樸,掩藏其後的曆史畫麵一一躍現,衣香鬢影,金戈鐵馬,年少時鮮衣怒馬,白首時再見江南,存世的價值遠勝於曆史與情感。徐清輕聲回答他,“你看,就連旗袍都這麽動人。”
徐稚柳笑了笑,隨即看到高雯經一麵麵展櫃徐徐走來。她今天也穿了件緋色旗袍,全手工製,開衩大膽,梳著鬢邊發,一股撲麵而來的舊時美人氣息。
高雯見徐清看得呆了,扭著腰問:“好看嗎?”
“好看。”
“那是我好看,還是它好看?”高雯衝著雞缸杯眨眨眼睛,“程逾白給的,驚喜嗎?”
徐清不置可否。
“這有什麽好為難的,咱們比比價值就知道誰更好看了,有時候想想,有錢有錯嗎?有錢才能擁有這麽好看的寶貝呀。”
高雯在宣傳部多年,行事一向說一不二,仗著家世也沒人敢和她對著幹,隻這件事前前後後倒讓她想了許多,“那會兒程逾白說要把雞缸杯送去香港拍賣,可把我氣得不輕,我好說歹說,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反過來還要我拿開幕式演講交換,我當他利欲熏心,背地裏給他從頭罵到腳,以為這事兒鐵定黃了,沒想到最後他竟然追回來了。”
高雯回想起自己當時又驚又喜的傻樣,忍不住啐一口:“要不是知道他一貫德性,我還當他故意撩撥逗我玩。後來想想,一浮白這算大發善心嗎?還是說昧不過良心,突然有了什麽民族榮譽感?我琢磨了很久,心裏有個想法,不知道對不對,你給我參謀參謀。內調會那天開始之前,我曾私下裏問他有沒有賄賂元惜時,我是什麽意思想必他也聽得明白,雖然給不了開幕式演講的機會,但我可以在能力範圍內給他行個方便,隻要他肯追回雞缸杯。那場內調會的性質你是知道的,朱榮想要推翻的根本不是百采改革,而是程逾白這個人,一旦證實他利用高校合作實施交易,選票作假,百采改革會立刻被刹停,而他也將麵臨難以想象的風波。正常人這個時候應該嚇得手忙腳亂,一點也不敢賭了吧?可你猜他說什麽?他說你這樣算不算賄賂我?”
程逾白是怎樣活著的人啊!他怎麽能那麽冷靜,那麽快就反客為主?那一瞬間她嚇出了一身冷汗,事後想想,程逾白有什麽資本這麽狂?
“更奇怪的是,按照時間推算,那時候他已經在攔截海關追回雞缸杯,可他為什麽不和我說?但凡給我賣個好,我也不是不懂報恩的人呀!”
高雯實在不懂,他怎麽敢拿百采改革豪賭?
“隻有一個可能性。”
“什麽?”
高雯瞅她一眼,突然一個靠近,對她耳朵吹了口氣:“你們是不是有一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