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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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旦說:我們有很多聲音,卻沒有真理。我們來自同一個良心,卻各自藏起。
    後來人一撥接一撥的走,秦風跑到路邊吐了一陣,胖子給他倒水擦嘴,老張清醒過來,問程逾白接下來有什麽打算。程逾白不說話,老張也意識到自己過界了,遂不再多問。
    他想辜負程逾白的終究是自己,想替趙亓說點什麽,話到嘴邊終究掩於唇齒了。
    程逾白留到最後。
    這麽多的同學裏,他和胖子關係最好。胖子知情識趣,很有哲學家的智慧,看徐清來了又走,就猜到她為什麽來,又為什麽走。這一次分別,恐怕山長水遠,真的見不著了。
    說不感慨、不留戀都是假的,一眨眼快十年了。景德鎮這片土地,當真讓人又愛又恨。他想起一件事,問程逾白:“你師父近況還好嗎?”
    “都好。”他問胖子,“怎麽想起他?”
    “這幾年沒怎麽看到他,想想也很久沒見過老師了。以前你師父和老師打過一架,你還記得嗎?”
    程逾白怎麽會不記得,那時候他推翻了十大瓷廠的舊夢,意識到複辟是一場泡沫,決意向新時代看齊。李可知道後怒不可遏,將罪責全都推到吳奕身上,衝到學校跟吳奕動起手來。
    其實長大成人的那些年,程逾白已經隱約感覺到李可的方向是錯誤的,他活在昔日輝煌裏停滯不前,可程逾白不一樣,他接受著所有新式的教學,看到的和感受的都是前所未有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在新舊的拉扯下痛苦生長,直到成年以後一個雛形逐漸生成。
    吳奕確實給了他很多指引,隻真正探索到一條改革之路,落點還是陶溪川、三寶蓬,鬼市和古老的窯廠區,這些活生生在他眼前的生態,構成了全新的百采改革。
    陶溪川實在有太多太多像徐清一樣年輕有野心的星火,鬼市又有太多太多和他一樣珍愛碎片和老物件的老人,他們的意識、表達和需求,不斷對抗他的認知,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視野有多狹窄,後來的很多年,他一直嚐試和這些人溝通,聽他們的聲音,感知他們的力量。
    終於,他找到了一條切實可行的路。
    胖子知道,程逾白從來沒有停止過學習,他的作坊和每一個流於市井的日夜,都是築起高樓的一塊塊磚瓦。雖不知道程逾白痛苦的根源來自哪裏,但想必和改革脫不了關係,提起這些,主要還是為了寬慰他。
    “那時候沒經過事,聽說老師跟你師父打起來,總覺得要出事,結果還真是,那一陣子你總是很消沉,脾氣也不大好。”
    程逾白抿抿唇,同胖子碰酒杯。
    清亮的一聲,讓他想起剛才和徐清碰的酒杯,晃動的水光裏,她的眉眼讓他眷戀。他記得有一段時間心情很差,差到什麽地步呢?他一宿一宿的失眠,頭發一把把的掉。
    李可的反應遠比他想象得過激,可他走了十多年的歪路,好不容易確定自己想要的方向,必須要有堅決而堅定的意誌,勢和李可一反到底,因此學校多了很多荒謬的揣測,徐清還來問過他,關於他的父親、母親,李可和十大瓷廠的種種,他氣到已極,毫無理智可言,直接讓她滾。
    細想想,他們的隔閡就是從那時滋生的,像是被蟲蛀過的畫布,一點點、一點點撕裂,口子越來越大,最後再難修複。
    之後吳奕帶他出席茶道交流會,結交形形色色的社會人士。他為了能將改革盡快推進,也利用程家祖上的蔭蔽,積極拓寬人脈,利用資本走更快的路。很多時候他不在學校,不務正業,卻被捧為某個圈子裏的大師,傳聞就像雪花一樣,繼而每一場酒後、每一段采訪、每一次長時間的閉關,都成就了程逾白的風流豔史和野心勃勃。
    他無從解釋,亦不屑解釋。
    他傻傻地堅信,懂他的人一定會懂,不懂他的人再如何解釋,也不會為他停留。胖子恰是知道這一點,才更要寬慰他,說些他不知道的事。
    “我也不知道那些流言從誰嘴裏傳出來,剛開始說你媽媽和師父有什麽的時候,我們都很生氣,隻有徐清澆了杯水在嚼舌根的同學臉上。那時她頭上還鼓著包,是你師父和老師打架時意外遭的殃,你大概不知道吧?等你來學校的時候,包早就消了,女孩子之間的微妙你也不會懂,她被孤立了很久。她是什麽性格你最清楚,要讓她去問你,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胖子永遠記得那一天的午後,當徐清鼓起勇氣去找程逾白時,她眼中有一股極為認真的堅毅。
    她並不是很勇敢的女孩,在某些層麵,她有不為人知的自卑。
    大概越自卑才越要強吧?
    那一晚他和秦風幾個在湖邊喝啤酒,遠遠聽到哽咽聲,還以為見了女鬼,後來推搡著摸索過去,才分辨出來哭的人不是女鬼,而是徐清。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她哭。”胖子說,“一白,這個世界沒有人會不問緣由地停下來等你,但是徐清,曾經等你很久。”
    程逾白仰起頭。
    他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這輩子捏了多少小玩意,而這些小玩意有多少在徐清手上。上大學的頭兩年,程逾白還在“探尋”的路上,有許多時間捏小玩意。這些小玩意,現在要是署了一瓢飲的標識,一定能賣出很好的價錢。就算沒有,在當時也很受歡迎。
    徐清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天分還是專業能力?他總是可以通過陶瓷,搭建離人心很近的橋梁。他們愛不釋手,一點餘光也不會分給她精心設計的器具。她很生氣,更多是一種羞惱,或是羞愧,去陶溪川的第一年冬天她還讓程逾白陪她一起,到了開春她就不讓他去了。
    廖亦凡忙著包裝和銷售,每天跑公共窯和工廠,大多時候都是她一個人騎著三輪車,載著她的希望,迎著月色、夜色奔走在一望無際的田野上。
    她很難否認那一個冬天帶給她的滾燙,晴天時太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她可以靠在程逾白背上休息,緩解連日熬夜帶來的疲勞。雨雪天的時候就沒這麽容易了,路上都是滑的,偶爾她要下來幫他一起推車。
    好幾次他們卡在巷口,進不去出不來的時候,她情緒崩潰,繃著臉一言不發,程逾白就把雪抹在她臉上。他們還在收攤的深夜,一起打雪仗。
    回去的路上,他滿臉汗涔涔,她怕他受涼生病,堅持把圍巾帽子給他,一圈圈把他包裹得嚴嚴實實,他就一直看著她。
    他的眼睛透出一股邪性。
    徐清願意將那種東西稱之為人欲,因為那一個冬天之後,他們就走遠了,她再也沒從他眼睛裏見過同樣的火熱。
    她隨手拿一隻小兔子給徐稚柳看,問他好不好看。徐稚柳左右看看,倔強地不肯承認,程逾白捏的比他好。
    徐清忍不住笑。
    “你從哪裏收集這麽多?”
    “有些是二手市場,有些是工作室。”古陶瓷專業有專門的工作室,偶爾她去等程逾白,能撿到一些他隨手丟掉的玩意。有些是一起上課時,他落在課桌裏的。
    這些小玩意匯聚到一起,不知不覺裝滿了一匣子。然後匣子上了鎖,放在藏室不起眼的地方。要不是今天她從櫥櫃後麵拖出來,徐稚柳是想不到那後麵還藏著匣子的。
    他想起不久前那間燈火通明的蒼蠅館子,酒香四溢,和氣如春,這一別,怕真的物是人非了。
    “為什麽說那句話?”
    徐清知道凡事瞞不過他,也不想瞞。她抱著箱子坐在地板上,身體靠著立櫥,回想經年來的遠遠近近,將自己縮成一團。
    “我真的看不懂他。”她說,“很多時候我以為他唯利是圖,是個不折不扣的商人,還整天玩弄權術,設計瓷博會向元惜時施壓,又利用高校合作索賄,捏著趙亓替名的把柄,讓他支持百采改革,甚至把一個十年才舉辦一次的國展當成兒戲,威脅高雯給他開幕式演講……這樣的一個人,不就是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的人嗎?”
    “程逾白的確是這種人。”
    “即便贗品、碎瓷的倒賣還留待考察,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為什麽不是別人偏偏是他?他的野心,他的欲望,他對權勢的追求,這一筆筆難道都是假的嗎?”
    當然不假。
    “可他寧願被反對派揪住尾巴,也要給元惜時上《大國重器》的機會,為什麽?他為什麽不幹脆壞到底?”
    同樣的問題她應該已經在心裏問過自己很多遍,始終無解,始終兩難,終於有一天忍不住發泄出來。徐稚柳身在局外,反倒看得更清,問她:“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麽篤定他就是小梁的轉世嗎?”
    程逾白和梁佩秋一看就是毫無關係的兩人,從性格到長相無一相似,可有一點毋容置疑,在他第一眼看到程逾白時就篤定了,“他們身上都有為了陶瓷死而後已的決心,瓷藝也好,匠心也罷,在不觸犯原則的前提下,我能感受到程逾白對瓷業改革的敬畏之心。就像你說的,一套基於陶瓷本身、有分寸和有規則的標準。”
    他如今放下一切,良心自在,也能說些公道話,“徐清,有些人簡簡單單,知行合一,你一眼就看懂了,可有一些人,披著裏三層外三層的皮囊,光憑肉眼是無法看清的,程逾白就是這樣一種人。你承認嗎?你和他之間有一個地方任何人都無法介入,那裏或許是你們留給自己的餘地,有你們各自的默契和留待考察的,某種情愫。”
    他斟酌了很久,依舊認為是“情愫”兩個字。
    徐清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很清楚,那些情愫沒法讓他為我停留,同樣的,單方麵的停留也都不是我想要的。”那晚在醫院,他已經給出答案。
    在寒冬尚未到來前,她和程逾白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她又笑了一下,笑著笑著,仰起頭閉上眼睛。
    “他問我愛不愛陶瓷,那一刻我真的很痛,我不懂為什麽每次都是他?他一次次,甚至於每一次都讓我覺得,我——徐清,好像根本不值得被愛。”
    和當初“蝶變”遭遇洛文文、工廠和社會輿論幾重壓力她幾乎無路可走時不一樣,那時“華而不實”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痛,她要撕裂徐清所有的尊嚴與努力,來正視前半生的失敗。她在無人的街頭失聲嚎啕,不能自已,而今她撕裂的是她和程逾白的那點情愫,沒有一點轟轟烈烈,有的隻是望秋先零的平靜。
    年紀小的時候拎不清很多東西,那些所謂階級、門檻、名氣頭銜等劃在她麵前的鴻溝,由於無法跨越,她走了很多彎路,走到很遠的城市,還是想回來,可她一直勉力維持著自尊與自愛,她是驕傲的,徐清一定要在一個平等的高度守著那點微乎其微的情愫,所以即便當她平靜乃至絕望地想到,徐清是這樣不被程逾白愛著時,她依舊選擇守護愛與和平的奇跡,依舊向著烏雲遮蔽後的陽光努力生長,在一片曾經停留過的雨林,以盡可能獨立矜持的姿態活著。
    她不想絞殺任何人。
    即便這個人是程逾白。
    回到原位,不讓這點情愫成為他的軟肋,或許是她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我不理解他,或許他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徐清輕輕拭去眼角的淚,嘴邊漾起一絲淺笑,“這才是程逾白,不是嗎?”
    徐稚柳覺得不對,沒有人活在世上是不需要被理解的。如果有這樣的人,那也隻是在權衡之下,舍棄了這點人欲。
    “徐清,坦白說,我很羨慕你。數百年前,我也和夏瑛倡議百采改革。百采眾長,取法乎上亦是我心上一片蔚藍圖卷,隻我不曾和任何人提起過,也不知小梁能否猜到,哪怕隻有一些,他明白我曾對江西瓷業懷有這樣的拳拳之心,於我而言亦是無憾。我真的很羨慕這個時代,我和小梁在一個文明並未開化的朝代相遇,在那權力至上的王朝,我們失去了許多許多的聲音和合乎法律的權益,我們甚至不具備完整的人格,可你和程逾白不一樣,縱意誌不同,你們仍能為本心勇敢發聲,傳統陶瓷與現代陶瓷在發達文明裏狹路相逢,工業與手作勢均力敵,愛與和平的奇跡背後更是一種剛柔並濟的文化包容,陶瓷之美在這個盛世得以良好的生存,我萬分萬分地羨慕和欣慰,隻很遺憾,小梁不能隨我一起看一看這個盛世了。”
    可遺憾未嚐不是一種美,有遺憾才有希望,徐稚柳說,“若有朝一日能回去,我一定會和他說,你看,那就是徐清和程逾白,像你我一樣,像雞缸杯的留存一樣,像百采改革的爭議一樣,很多東西並不會因生命的消亡而結束,在曆史的某個時間節點,它會一直存在並延續下去。那種延續不一定要我們都有同樣的聲音,我們可以反對或讚同,也可以憑自由之心評判黑白,我們不必考慮市場、階級、經濟,權威等等,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守住窯火,讓那微弱的火苗一點點一點點茁壯,變得火熱,變得蓬勃,繼而生生不息,傳及後世,以至千萬年。”
    徐清,你愛不愛他,和他無關。他愛不愛你,和你無關。
    你的自尊與自愛,屬於你。
    他的汲汲複營營,屬於他。
    她不用理解程逾白,程逾白也不用理解她,他們隻需要尊重。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重要的是活成獨一無二的自己,亦不必與大道相和,而他恰恰在飄零中失去了自我,成為隨波逐流的一泓江水。同樣的道理,他希望小梁也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