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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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榮不急不慢地說完,示意廖亦凡上茶,廖亦凡試了試大紅袍的溫度,有點涼了,就叫服務員過來加熱水。朱榮喝了一口,問徐清:“我記得上次也是在這裏喝的大紅袍,你還記得嗎?”
徐清當然記得,不然不會特地點大紅袍。
朱榮說:“還是剛衝好的味道正,這擱一擱,時間雖然不長,味道卻變了。”
內調會過去這麽久,要不是有高雯做攔停,她打算什麽時候向他低頭?朱榮打量徐清,同樣是兩個年輕人坐在身旁,不知道為什麽廖亦凡就離他近得多,反觀徐清,一個來求和的,姿態比誰都高。
他裏裏外外給了這麽多暗示,她仍舊沒有一點慌張的樣子,也就是吃的教訓還不夠深刻。也罷,強扭的瓜不甜,她不聽用,多的是人聽用。
“徐清,坦白說你心裏怎麽想,有怎樣的顧慮我並不在意。我也問過你,你能為反對百采改革做到什麽地步?目前看來你隻是做到了不辜負自己,而我想要的忠心,第一步就是背叛自己。”
即便廖亦凡就在旁邊,朱榮也說得敞亮明白:“放棄自尊、後路和前途的忠心,你給不了,既然這樣,沒必要勉強自己。”
改革是一場戰爭,個人榮辱算什麽?程逾白踏著一條淬火之路走到今天,朱榮何嚐不是同樣的路走到今天?一顆鐵石心腸,早就嚐盡冷暖。
徐清的心,不屬於任何人。
撇除她個人意誌而言,她和程逾白之間也有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光這一點,就已不容於他。
朱榮放下茶,神色玩味:“你的試用期結束了。”
徐清問:“那麽百采改革……”
“我知道你關心改革進展,不過前陣子’蝶變’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到底還是起了些不好的影響。雖然你在回來之前,各方麵成績都很突出,但這裏畢竟是景德鎮,參與重大決策一定要有說服力,我看這事不如先緩一緩,等風頭過去,正好四世堂百年文創也有了結果,到時候再進改革組也不遲。”
當初走到一起,是看重她對程逾白的敵意,後來為選票計,她主動表忠心,以元惜時作為考察,他給了她一次“成為自己人”的試用期,隻可惜她一根筋,骨頭太硬。得罪自己倒不要緊,怕的是用了她,反倒把自己置身險境。
“百采改革討論會你就不要出席了。”朱榮看一眼時間,起身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你們慢慢吃。”
廖亦凡要送他,朱榮擺擺手,目光在二人之間掃視一個來回,落到廖亦凡身上:“我知道年輕人想要在景德鎮立足不容易,隻既想出人頭地,又想明哲保身,世上沒有兩手抓的好事,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
朱榮一走,徐清叫來服務員,把醒好的紅酒拿上來。她給自己倒了一杯,不緊不慢地喝了幾口。徐稚柳在旁邊看得眼饞,也想試試,隻怕徐清真給他倒了,嚇著一旁的廖亦凡。
廖亦凡覷著她的神色,試探道:“你和朱會長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沒什麽。”
一桌子的菜幾乎沒怎麽動,不吃就浪費了,徐清用眼神示意徐稚柳,徐稚柳在裏頭挑了幾樣,徐清叫服務員過來打包,順便結賬。
她餓了一整天,肚子早就在唱空城計,但她實在沒什麽胃口,就著紅酒又喝了一杯,才開口:“朱榮什麽時候聯係的你?”
廖亦凡不想告訴她是顧言牽的線,至於顧言是怎麽認識朱榮的,就不得而知了。想想也沒什麽稀奇,顧言比他們大上一輪,認識朱榮不是再正常不過嗎?
“就是這兩天的事。”他解釋道,“徐清,我不是故意想瞞你,今天有業務組來公司審計你是知道的,我負責接待,忙活了一天,直到下班接到電話,會長說帶我去見個人,我也不知道那人就是你。”
席上有多尷尬自不必說,朱榮先是晾著她,爾後又故意在他麵前含沙射影,意在如何,廖亦凡並不傻,隻他沒想到徐清會當場戳破。
“你知道朱榮為什麽會說這番話嗎?教訓我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也是在借我敲打你。廖亦凡,你對百采改革也有想法?”
“我沒有。”廖亦凡說,“我隻是想進純元瓷協,你知道的,我一直想進。”
明明知道前麵是什麽,還一心往裏奔,徐清想到趙亓,又看向廖亦凡。趙亓給他當槍手,尚且無能為力,如果他知道今天在國展,朱榮借趙亓設了一個什麽樣的局,他還會一心往裏奔嗎?
他把顧言推到人前來捧殺她,又借著不屬於他的“秋山”往上爬,他就不怕有一天被人捅破,東窗事發嗎?
徐清不知道廖亦凡這一刻在想什麽,隻她忽然想起吳奕說過,每一個人都有賭性。
她在廖亦凡身上看到了這種賭性。
“有個問題,問完我就走。當初用日料店視頻威脅我退出《大國重器》的人,是不是你?”
廖亦凡沒想到她話題轉得這麽快,一時沒反應過來,表情滯住,隨即矢口否認:“不是我,我怎麽會威脅你?”
“你不好奇是什麽視頻?”
“我……”
廖亦凡嚐試解釋,但太急了,有點語無倫次。他知道徐清早就懷疑她了,不管是胖子的事,還是“秋山”,想要讓她打消疑慮,可轉念一想,憑什麽?他難道怕她不成?
他想到剛才朱榮高高在上的姿態,又想到程逾白借去展出的雞缸杯,一股怨氣橫生心頭。
人上人當真是好,有權有勢,誰也不敢得罪。
得罪了,也能欺負回去。
徐清久久沉默,繼而起身,隻臨走前再看他一眼:“我隻問一次,畢業那年,謝師宴上我爺爺突然出現,這件事和你有沒有關係?”
“不是我!那真的不是我!”
廖亦凡快步走向她,堅定地說,“你要是去不了國外,那個交換生的名額多半會落到我頭上,我知道大家都這麽想,可最後去的是誰?是程逾白,吳奕偏心偏到咯吱窩了,我一早就知道他不會選我,那我何必做那種事?好好的出國機會,給程逾白還不如給你。”
他說得合情合理,事實也是如此。
徐清審視著他,他一雙眼睛睜得圓圓的,很是認真的樣子,隻表情又驚惶又懊悔,像極了多年以前第一次去陶溪川擺攤,因為緊張不慎失手打翻客人的月牙瓷筆架時那個未經世事的年輕男孩。
徐清想到那兩年的風雨兼程,胸間一點點懷疑隨風而逝。
“你不用說了,我相信你。”
廖亦凡鬆口氣,露出笑來:“那我送你。”
“不用了。”徐清站在門口和過道的交界處,依舊是明明暗暗的燈光,把她分裂成兩個徐清,“之前我進瓷協時,程逾白提醒我裏麵水深,我沒有聽他的話,現在我也提醒你一句,自尊、退路和前程都是自己給自己掙的,誰也給不了。”
朱榮說改革是戰爭,程逾白要的是黨同伐異,他何嚐不是?她隻是稍微地想要尋求一點公理與公道,在朱榮看來就是逆反。
他要挫她的銳氣,更要敲山震虎,樹立自己的威信。
這就是上位者的法度。
徐清出了門,一場鴻門宴讓她身心俱疲,以為洛文文已經是濃霧遮蔽的寒江,一腳邁進純元瓷協,才知道什麽叫做萬丈深淵,決疣潰癰。
飛雲街一帶是景德鎮夜市最為繁華地帶,一到晚上各種小食餐點絡繹不絕,這邊地道的蒼蠅館子也多,有的常營業到淩晨天明,一到夏天更是人滿為患。現在入了秋,早晚涼了,人少了很多,但依舊人頭攢動,一眼看過去全是蒸騰的水汽。
重慶小菜最後一天開業,胖子特地清場,露了一手,滿桌子的酒菜,挨著瓶瓶罐罐,一幫舊友回憶學生時代的糗事,互揭老底,你一句我一句,鬧了一整晚。胖子感慨還是學生時代最讓人懷念,那會兒好壞都是真的,感情攙不了假。
秦風笑他多愁善感,他也不解釋,和程逾白碰杯子,又去攔他:“你今晚喝太多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程逾白很不高興,至於為什麽不高興,程逾白沒說,他們也沒問。有時候有些事是不用說的,過去就好了。
老張心情也不大好,和秦風喝到頭對頭,挨在一起睡了過去。一幫人七倒八歪地橫在店裏,胖子也不趕他們走,把門窗緊緊關上,打開空調。
程逾白讓他不要忙活,陪自己說會兒話。胖子坐過來,捏著花生米問他:“你這幾天看到徐清了嗎?”
“怎麽了?”
“我給她發信息,她沒回。”
程逾白猜出胖子的用意:“你不要多想,和你沒關係,就算沒有小胖的事,我和她也不可能。”
“為什麽?”
程逾白搖搖頭,沒說話。按理說在埃爾麵前,在那麽多國際友人麵前,縱然忍無可忍,他也不能發火的。可他今天還是沒忍住發了通火,大概積壓太久,自己也記不清有多少年沒發過這麽大的火了。
他問趙亓為什麽出爾反爾?明明說好相信他,會支持百采改革,為什麽突然反水?他問趙亓,就不怕他傷害他女兒嗎?
趙亓說,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程逾白覺得好笑,他是什麽樣的人?有那麽一點點善意,就要把它放在腳下踩碎嗎?憑什麽?趙亓始終沉默不語。
趙亓的沉默像一場淩遲,把他一片片剮了幹淨。他不知道藏在沉默背後的是什麽,藏在趙亓和朱榮背後的是什麽,藏在純元瓷協背後的是什麽,更不知道依附在改革這條路上的是什麽,隻這份沉默,太沉重了。
這種沉重,讓他產生了清晰的、劇烈的恐懼。
程逾白閉上眼,辛辣在喉嚨蔓延開來。胖子怕他喝傷了,起身去櫃台找藥。回來的時候朝門外看了一眼,有雪白的花在外麵飄。
他頓了頓,拉開門一看,真的下雪了。
再一看,馬路對麵站著一人。
他猛的招手:“徐清,快來!”
程逾白回頭,看到一道瘦瘦的身影穿過昏黃燈幕,一點點走近。走到門前,她拍了拍身上的雪,把臉從帽子裏露出來。
一張白白淨淨的臉,帶著些微笑意,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拿出一瓶紅酒送給胖子。
胖子又驚又喜,拉著她進屋,給她按在程逾白旁邊的座位上。秦風間歇性清醒,瞅了眼徐清,揮揮手算是打招呼,又對胖子嚷道:“我也要喝,清妹的酒肯定很好喝,她以前啊,就經常偷藏一些奇奇怪怪的好喝的東西。”
“什麽叫偷藏?那是清妹自己做的。”
徐清上大學做過很多兼職,咖啡飲料都會做一些,冬天也會在學校做熱飲拿去賣,賣不掉的隻好便宜同學,秦風喝過幾次,一直沒忘。其實他們都知道,難忘的未必是某一種飲料,而是那時快樂無憂的他們。
唉,這一聲淺淺的歎息在每個人心裏延長下去。
轉瞬進入十二月,天說冷就冷,徐清解開圍巾放在一旁的長凳上。凳子上搭著好幾件外套,有一件黑色大衣,上麵緙著雲紋,紋路很暗,要仔細看才能看得分明。她晚上也喝了不少,混著白酒紅酒,又吹了一路風,現下腦袋疼眼睛花,盯著大衣看了好一會兒。
胖子對她說是程逾白的衣服,接過她的圍巾,放在大衣旁邊,然後遞給她一杯黑糖水。
“剛衝好的,你暖暖身子。”
“胖子對女孩子是真好。”秦風又活了。
胖子剜他一眼,又對徐清說:“有沒有想吃的?菜都冷了,我給你做點熱乎的。”
“不用了,我吃飽了。”
胖子愣住:“你是……”
“今天晚上有場很重要的應酬,沒能推掉,就來晚了,對不起。”
“不用道歉,你能來我已經很高興了。”
胖子的高興是作不了假的,笑得眼睛眯在一起,隻剩一條縫。徐清看他高興,心情也好了很多,雙手抱著黑糖水小口小口地喝。
程逾白在一旁喝酒,也是一杯接一杯,兩人互不打擾,喝得很是自怡。過了一會兒,秦風嚷著肚子疼,要胖子陪他去上洗手間。老張也清醒過來,跟著去洗把臉,準備回家。
徐清把杯子放到桌上。
程逾白轉過頭,剛好和她四目交接。她嘴角微動了動,似是笑了一下:“我陪你喝一杯。”
“白的?”
“嗯。”
程逾白給她倒酒,吝嗇得很,小半杯就當一杯了,再多一點都沒有。胖子這裏的小酒杯,也是有一年程逾白去鬼市給他淘到的,未必是值錢貨,但都有年代,最老的也有上百歲了。
要麽杯口缺個眼,要麽杯底不太穩,隻這麽兩個老物件碰一碰,仿佛才有沉醉的韻味。
程逾白收回手,見她沒動,猜她有話要說,酒到嘴邊頓住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他不是混血,五官卻比一般黃皮膚要立體深邃一點,主要集中在鼻梁和眼睛這塊。他的鼻根很高,以前鬧著玩的時候,她給他貼麵膜,每次貼上去都會往下掉,她不死心,一次次試,才發現他鼻根有多高。
麵膜不服帖,她也不敢太用力去按眼睛周圍的皮膚,也怕碰到他的皮膚。現在想想,或許是他祖上的基因?聽說他曾祖爺爺是香港來的,那時期的香港,有些人想出國留學,就會和海外僑胞結合。
她不著邊際地想到了很遠,覺得自己好笑,收回視線時,低聲說:“程逾白,喝完這一杯,我們回到原位吧。”
身後呼啦啦走出一幫人,該回家的回家,該放水的放水,各自鬧著,偏偏沒有一人打擾他們。他們像是在另外一個獨立的空間被定格下來,在泛黃的光影裏,彼此安靜地對峙著。
程逾白相信這是一場對峙。
如果窗外的雪能再大點就好了。
過了不知多久,他把酒送到嘴邊,很低的一聲,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