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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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稚柳便知道,不是小梁,那麽殺他的凶手隻有安十九。
    他與夏瑛裏應外合,以湖田窯與安慶窯爭作民窯之首為幌子,私下搜尋安十九罪證,此事嚴密,就連時年都不知曉,唯獨自幼陪伴身旁的一名長隨替他給夏瑛傳信,走動過幾回,沒想到是那人出賣了他。
    他初到景德鎮時無依無靠,偶被窯廠裏的雜工打罵也不會還手,張磊見他伶仃,多會援手,也常為他留熱乎乎的飯食。他在徐忠麵前能說上話後,第一件事就是把張磊要到身邊,視作至親。
    那些年他離了家,身邊隻張磊一個貼心人。他以為那是他的親人,親人怎會害他呢?張磊年邁後,他多用時年,也是怕張磊辛苦,萬沒想到親人舉刀,刀刀絕情。
    徐稚柳在昏迷中仍噩夢纏身,驚懼不定,時而低喃,時而劇喘,忽而看到一幕場景整個人呼吸窒住。
    安十九被眾人追截在渡口,自知已無退路,揮動長劍,狂笑不止:“好啊,沒想到我安十九也有今天!”
    他發辮散亂,衣衫襤褸,遽然回首,劍指幾步之外的年輕男子。
    劍上全是血痕,他神色陰鷙,對男子說道:“梁佩秋,你以為我死了,你就可活嗎?你可知,當日我曾親自佩戴那條絲絛將徐稚柳殺害!”
    男子猛的氣沉:“你說什麽?”
    渡口風大,揚起一陣濃鬱的血腥氣。安十九環顧四周,一片屍殍,笑意越發狷狂:“你猜他見到這條絲絛是何心情?他必然以為是你殺了他。在徐稚柳心中,是你殺了他啊。”
    安十九大聲說:“是梁佩秋殺了徐稚柳!”
    “為什麽?!”
    想要羞辱一個人哪有什麽原因?安十九撿到絲絛時就想好了,他日若遭徐稚柳背叛,他一定要叫他形神俱裂,死而不得,生生世世都活在仇恨中。
    被最珍視的人殺害是一種什麽滋味?想想就很暢快,有這樣兩個人墊背,死又何懼?
    “梁佩秋,你猜猜看,你放在心上不忍碰不忍動的徐大才子死時是什麽心情,你猜他有沒有瞑目?會不會恨你?”安十九目色陰森,露著尖利的牙齒,“到了地下,你一定要親口問問他啊。”
    梁佩秋肝膽俱裂,步步往後退,退到無可退之處,一口黑血噴簿而出。
    徐稚柳猛一坐起,捂著臉,仿佛能觸碰到血的溫熱。
    那是小梁的血?
    小梁的血!
    “你醒了?”
    徐清聽到動靜下樓,看人坐了起來,忙並作幾步上前,見他恢複了血色,心下一定。徐稚柳打量周遭環境,意識到自己在徐清家裏,再摸臉時,那種溫熱的血肉模糊的感覺已經消失了。
    他的身體舒服了許多,整個人好像卸下了什麽重擔,轉而瞥見身旁的春夏碗,神色一震。
    “程逾白知道了?”
    徐清點點頭:“你昏迷一整晚,我實在不放心就去找他了。”
    徐稚柳拿起春夏碗一看,缺了一片,忙又左右尋找:“那塊碎瓷片在哪裏?怎麽沒有修複好?”
    他記得放在程逾白工作台上了,不會弄丟了吧?
    他忙要起身,徐清說:“你別找了,在我這裏。”
    徐稚柳眉頭微蹙。
    “程逾白發現瓷片由來奇怪,沒有用它。我也不會讓他修複這隻碗,隻要修複一日沒有完成,你就不會離開。有它在你身邊,你會沒事的。”
    徐稚柳搖搖頭:“我怎會沒事?徐清,我的心痛得快要死掉了。”
    如果不修複,他又要如何看到小梁的結局?雖然那種溫熱的感覺已經消失了,但他知道小梁正在經曆什麽。
    那可能是他最後一次與小梁相見,他必須得回去。
    “隻有春夏碗修複,我才能回到過去。我想見小梁,見阿南,見見那些親朋故友,讓我再見他們最後一麵,好嗎?”
    “就算還給你,程逾白也不會修複它。”
    “為什麽?!”
    徐清別過臉,不去看他:“你大病初愈,情緒不要太激動,想吃點什麽?我去給你買。”
    “我不需要,我隻想回去。”
    徐稚柳匆忙上前,本想攔住她,不料腿下虛浮,被沙發凳絆了一跤。
    徐清立刻上前扶他,他卻是不動,反手抓她的手臂,“徐清,求求你,讓程逾白修複它,我求你了。”
    他瘦得隻剩一張皮子,倒在地上聲聲哀求,那樣的潦倒,那樣的頹廢,還是徐稚柳嗎?徐清不忍直視,眼底浮現出淚花,“可是你會死啊,我不想你死。”
    “我早就已經死了!”徐稚柳失聲道,“除了你,沒有人知道我還活著,我於當世本就是死人。徐清,這隻春夏碗是小梁犧牲一條腿為我換來的,也是我留給他的最後一點念想,我想它的破碎所帶來的意義就是讓我有機會能再回到那個世界,能再見到那些我日日夜夜想見的人。我很感謝你這段日子給了我許多溫暖,你是我在這個世界最好的朋友,我也很不舍這裏的一切,可我終究不屬於這裏,我想回去,想死在屬於我的世界,那是我的家鄉,我的故土……”
    “可你真的想清楚了嗎?那天你說,我讓你找到於當世存在的意義,你本該施展的抱負,未能實現的心願,在黑白之間求索的正道,在這個世界同樣可以達成。你的思想,你的精神,你的熱情,這一切都是活的,徐稚柳真真切切地活在世上!你真的不想親眼見證百采改革投諸實踐的那一天嗎?你不想看到當代景德鎮瓷業走向理想高地的那一天嗎?你親手播下一顆種子,不想看到它生根發芽嗎?”
    徐清扳平他的肩膀,與之對視,目中有熊熊火光,“徐稚柳,即便知道他們的結局又如何?從曆史來看,他們都已經死了,而你還活著。你活著,才有可能實現你的、梁佩秋的、那些陶瓷人的理想。你說你曆經千帆,仍舊優柔,羨慕我的勇敢,可你想過沒有,也許你隻是放不下一個結果,可這個結果你無法改變,它是注定的,是個死局,你除了再次見證死局,依舊無法和他們一一告別。無法告別的時刻雖然很遺憾,但是到此為止吧,你總要向前看。一旦你放下了,你的新野就在前方。”
    徐清說,“你並非沒有野心的人,我不想你因一時衝動而做錯決定。這枚瓷片我會先為你代為保管,如果你想清楚了之後仍舊決定一死,作為朋友……我會成全你。”
    徐稚柳的身體逐漸往下滑。
    徐清陪他坐了一會兒,拿上鑰匙出門。
    夏陽在微信裏問她打算休息幾天。
    這是他們幾個的小群。
    四世堂結果公布以後,她向公司申請了年假,洛文文同意了,可能也在考慮她的去留。她怕夏陽幾個會擔心,沒說實話,先回了個三天。
    夏陽:老大,你不會拋棄我們吧?
    鍾沅:設計一組不會馬上就要解散了吧?
    夏陽:你個烏鴉嘴,別瞎說。
    梁梅:老大,你還好嗎?
    徐清:你們正常工作,不用為我擔心。
    夏陽:講實話,這兩天看二組得意洋洋的樣子,我覺得挺沒勁的。
    梁梅:你別拱火了。
    夏陽:誰拱火了?辦公室一天天的內鬥,有幾個還在好好工作?洛文文要一直這個趨勢下去,早晚有一天完蛋。
    鍾沅:插個題外話,白玉蘭公館什麽時候開始第二期教學?我想先蹲個坑。一家人可以行個方便嗎?
    夏陽:誰和誰一家人?
    鍾沅:你是豬嗎?
    梁梅:老大,是真的嗎?
    夏陽:你們在說什麽?
    徐清:回頭我問問他。
    梁梅:老大我也要。
    夏陽:你們到底在說什麽?
    徐清回完消息,把手機放回口袋,在超市轉一圈,回到家天將擦黑。她把雞放在燉鍋裏,洗了把菌子備用,然後從冰箱拿出兩塊牛排解凍煎熟,外加一盤清炒蘆筍,端到徐稚柳麵前,他沉默了半晌,還是吃了。
    吃了兩口,他說:“牛排要用大火煎,正反麵各半分鍾就好,蘆筍炒老了嚼不動,你的廚藝還是一如既往的糟糕。”
    徐清噗嗤笑了:“那你自己來,睡了一天就知道差使人。”
    “那以後還是我來。”他放下筷子,喝了口橙汁。
    是他喜歡的鮮榨橙汁。
    附近沒有,要去遠一點的大超市才行。他瞥了眼徐清,徐清也震驚於他剛剛的話,不知道他什麽意思。
    兩人對視良久,他先開口:“你下午說的話我會好好考慮。”
    徐清假裝低頭按手機,故作鎮定道:“好。”
    徐稚柳又打量她一會兒,見她在回消息,自去客廳看電視。徐清胡亂刷完內部論壇,聽到燉鍋的滴滴聲,起身去放菌子,下鹽的時候她拿捏不好量,探頭朝外問道:“燉雞湯要放多少鹽?”
    徐稚柳揚聲說:“先放兩勺吧。”
    “好。”
    徐清又搗鼓了一陣,徐稚柳聽著她裏裏外外的腳步聲,遲疑了會,放下遙控器,扭頭看廚房。
    她正靠料理台站著,頭發長長了一些,用根黑色發圈綁在腦後,身上是一條淺咖色針織長裙,身姿婀娜,不知在想什麽,側顏瞧著分外柔和。
    忽然她轉過頭來,清白臉孔,嵌著一雙明眸。明眸在笑,嘴角也有俏皮的弧度。
    徐稚柳低下頭,亦是淺淺一笑。
    徐清有很久沒上獨角獸後台,想起和許小賀的三年對賭,搓搓眉心,找回密碼重新登錄。一進去全是消息,有不少粉絲問候,還有些人專門翻牆過來罵她。她忽略了不重要的信息,從後台聊天往前翻,找到一個人,發了條私信。
    對方秒回,讓她加微信。
    她搜索號碼,出來的頭像是一片星空。這人真名不知道,圈內名叫原星,專門做設計外包,人脈很強,不過走他的介紹,要拿抽成。
    原星之前聯係過她,想要做她的經紀人,專門負責她的外包,她拒絕了。兩人在後台溝通過幾次,聊得不太深入。這次重新對接上,徐清直接表明來意,想多接點活。
    原星問她:“四世堂從全球甄選設計師,雞蛋裏挑骨頭,千挑萬選找了六個,個個來頭不小,但是,隻有你在發行最終作品時落選了,這事兒是真的嗎?”
    徐清沒想隱瞞,說是。設計圈很小,想瞞也瞞不住。
    原星說:“你不想解釋什麽嗎?”
    “我說再多也沒用,落選了就是落選了。”
    “沒爭取過?”
    “這種事就算爭取通過又怎麽樣,品牌方不會喜歡汙點。”
    原星稱是,“品牌最勢利了。”他轉而又笑,“你是不是和景德鎮犯衝?在上海時,你的運勢一向不錯。”
    “是我自己的問題。”
    “你的問題我不關心,這次你主動找我,應該知道我的規矩。”原星說,“徐清,你現在行情並不好。”
    徐清沉默了會說:“我可以出讓重利。”
    “多少?”
    “五分。”
    “你想清楚了?”
    “不論大小我都可以接,不過,最好還是陶瓷項目。”
    原星一時沒說話,徐清也不催促。
    他考慮了一會兒,說:“等我消息吧。”
    電話掛斷後,徐稚柳走過來問她:“許小賀那邊能同意嗎?”
    “無所謂的,能給他公司賺錢就行。”
    “你出讓一半利,得賺到什麽時候?”
    “難道我不出讓分成,就能賺到那麽大筆錢了嗎?”
    就像原星說的,她現在行情很差,不能計較太多,必須通過實踐為自己挽回聲譽,才能重回正軌。原星手上資源好,多是大項目,眼光放長遠點,贏麵不算小。
    “程逾白知道這事嗎?”
    徐清搖搖頭,徐稚柳與她對視了會,心下歎息:“別太辛苦了。”
    “不是還有你嗎?”
    徐稚柳神情一頓,沒說話。
    徐清也沒指望他一時半會就能想清楚,擰開水喝了半瓶,給他盛湯。兩人各自喝了一碗雞湯後,她拿上衣服去洗澡。
    出來時徐稚柳已把客廳的燈關了,留一盞兔兒爺的小地燈,電視上正在放電影《霸王別姬》。
    如今這一情一景,一絲一線,都是傷。她嘴邊動了兩下,沒說出話來,拿了吹風機,悄聲上樓。
    臨睡前程逾白打來電話,讓她明天和徐稚柳一塊來一瓢飲吃飯。
    “這是招待我娘家人嗎?”
    “嗬。”程逾白直冷笑。
    “你辛苦了。”
    程逾白又是一聲冷笑。
    徐清知道這幾天冷落他了,低聲打商量:“明天不要提春夏碗的事,我怕他再觸景傷情,給他點時間過渡下。”
    “嗬嗬。”
    程逾白不太高興,自覺男朋友不如好朋友重要,吃了一桶酸。徐清小聲安撫,兩人膩歪了好一陣才掛斷,睡意正濃時原星發來消息,說想和她麵談,需要她回上海一趟。
    她腦袋不太清醒,回了個好。
    第二天醒來一看,原星定了見麵時間和地點,就在晚上。
    她糾結了半分鍾,果斷鴿了程逾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