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娘娘腔的領子、打硬仗的布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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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待鄭海珠解釋,劉公公已哈哈大笑起來。
    一麵笑,一麵上前揪著搭在馬祥麟寬闊雙肩上的布片,問鄭海珠:“鄭姑娘,這哪是衣領呀,這分明就是開出了一朵堪為花魁的大白牡丹。阿彌陀佛,弗朗基那邊的洋人男子,真的肯穿這玩意兒?”
    今日拿他做模特,絕無曖昧試探之意,反倒希望通過大大方方的舉止,表明態度。
    那種專注的、試圖用義利兼顧去說服別人的表情,某種程度上,很像他們武將在戰場上謀劃時所流露的,又沒有那般緊張嚴肅。
    此刻見他尷尬,鄭海珠也自忖,還是別太著急慌忙地挑戰古人的觀念,遂遞上手裏的織物,和聲道:“這是我們想做成後賣給洋商的假領子,男子襯在脖頸處的,好比我們大明袍子的衽邊。有勞馬將軍幫著試一試領口,讓我們這兩個小裁縫瞧瞧,怎生改得更合適。”
    “好,好。”
    馬祥麟原本借著不必參與談話的機會,可以靜靜地在一旁望著鄭海珠,細察她臉上的表情。
    韓家至少是顧及臉麵的江南世家,也不蠢,不至於像當年李貴妃那位泥瓦匠出身的老爹一樣,克扣無底線,直接往布甲裏塞進爛出窟窿的鏽鐵和摻了稻草的破棉絮,結果凍死許多薊州邊關的兵士,氣得戚繼光星夜奔馳數百裏,從關外趕回京城告禦狀。
    果然,鄭海珠將手中的麵袍抖開後,劉時敏也湊上來仔細觀看。
    “破虜,你來給公公說說。”
    鄭海珠帶著鼓勵的眼神,吩咐範破虜。
    小姑娘自上船後,發現劉公公這最大的官兒,反倒最和氣,本也不那麽怯懼了,此時便流利地解說道:“劉公公,馬將軍,草民的叔父們,曾回江南探過一次親,說起打韃子時,明甲不但要經常擦拭和修複穿線,而且近戰時,敵人容易看出甲片的破綻。所以,阿珠姐姐就和我,把鐵片用衍縫的辦法,縫在我們鬆江的兼絲布裏,用泡釘鉚住。”
    劉時敏饒有興致的捏著這件半成品的布麵甲,看了看衍縫格子裏的鐵片,好奇道:“這個兼絲布怎地這樣硬挺,不像純棉?”
    鄭海珠解釋道:“公公,世人常有誤區,覺得真絲或者純棉,總是最好。其實用料,就像用人,用對了才是正道。我們鬆江這種兼絲布,緯線用的是棉花線,經線則以本地特產的黃草浸泡揉製後提取的麻線,所以成布挺括如板,耐挫磨,防水也比純棉布甲好上許多……”
    她話未說完,一旁的馬祥麟已提起布甲的前襟,盯著衍縫格子中間的花紋,又將格子捏了捏。
    鄭海珠見他此舉,會心笑道:“馬將軍是不是覺得,兼絲布的織法,能讓敵人猜不出甲片與甲片的連接邊緣?”
    馬祥麟抬眼望著她,語帶欣然道:“對,兼絲布好,你們也很聰明。我方才就在看,這樣的織法和縫法,若狹路相逢對戰起來,我未必能立即琢磨出,槍尖應該刺哪一處,才能劃破縫線、將鐵甲挑散。打仗的你死我活,常常就在幾息間。”
    鄭海珠心道,果然有實戰經驗的最懂行,於是毫無遲滯地拍拍範破虜的肩膀:“這是破虜小妹妹的功勞,是她在意這個關竅之處。”
    範破虜也沒有瑟縮之意,老老實實道:“阿珠姐姐說這個布甲是馬將軍帶領的軍士們要穿的,我自家兩個叔叔也常和韃子刀槍見血的,所以琢磨布甲的時候,我想的都是怎麽保命。”
    馬祥麟也給了範破虜一個讚許的笑容,又轉頭對劉時敏道:“公公,在下發現,若用這鬆江兼絲布做甲,還有一個好處,每個打了釘子的格子裏,塞了棉絮後,可以拋得更大。”
    劉時敏在北京宮中生活過多年,怎會不如馬祥麟這個南方人更明白保暖的原理。
    摻入植物纖維的兼絲布,或許不如真絲綢緞或者精紡純棉那麽柔軟,但正因為偏硬,衍縫格子裏的空間才更大,填充裏絮後,保暖效果才更佳。
    在天寒地凍的遼東,要命的不僅僅是勇武野蠻的韃子,還有極端冷酷的天氣。
    穿廉價布甲的,都是低級戰兵,這樣的戰兵,最要經常麵對戶外的嚴寒。
    當經略和巡撫們在官衙或者暖帳裏,以運籌帷幄的名義和屬下將領談笑風生時,那些戰兵,往往正在冰天雪地裏,或者急行軍,或者埋伏在暗處準備夜襲。
    一身沒有經曆過貪婪的皇親國戚偷工減料的棉絮布甲,才能讓這些真正為大明抵禦外侮的兵士們,而不至於凍成冰凋。
    活下來,不論在槍林箭雨還是嚴霜苦寒中活下來,才能獲勝。
    劉時敏不動聲色地,看著馬祥麟這位尚未完全滿意的悍將,向鄭海珠和範破虜提出一堆修正需索,溫和但不失嚴肅,強調的都是如何讓自己的兵小子們能保命。
    劉時敏不由想起多年前,當自己從父親口中聽說那位主人的逃命方式、發出嘲笑時,父親冷冷地與自己說:“若愚,如果先帝不是用此計活下來,哪裏來的你!又哪裏還有可能光複江山。”
    末了溫言道:“唔,月港雖說明麵上隻需漢船出港,不許洋船入港,但不少番商拿到簽押書引,還是可以跟著有船引的漢船,進到海澄縣裏的。這一回到了月港,咱家就讓縣令找幾個來,參詳參詳鄭姑娘的點子。”
    鄭海珠露出憧憬的笑容,斜瞥一眼馬祥麟,又轉身進艙,抱出一件棉袍來。
    這幾日在甲板上,馬祥麟會當著劉公公的麵,問起暗甲戰袍的研發進程,鄭海珠便曉得他並不避諱劉公公。
    “所以大宋亡了。”馬祥麟澹澹道,摘下了這個巴洛克式的鬆江棉假領子,還給鄭海珠。
    他一個自認勇悍陽剛的武人,實在瞧不上這種脂粉氣的打扮。
    想想又覺著自己這話兀地生硬了些,遂補上一句:“鄭姑娘,這領子大小,倒還舒服。”
    鄭海珠笑著接過,向劉時敏道:“公公,隻要能換來銀子,管它什麽花領子、彩襪子、娘裏娘氣腰帶的,咱們有上好的棉布和工藝,為何不做這買賣?倭人眼下的生絲和綾羅,已搶去不少我大明洋貿的生意,但論棉布和刺繡,他們還不行。聽說,南洋有些島國,種出來的棉花也能紡出好布來了。棉布容易漿洗、牢固耐穿,咱們不能把這筆銀子的大頭,讓小國掙去。”
    劉時敏聽著聽著,就開始頻頻點頭。
    鄭海珠卻一本正經道:“一方水土養一方習俗,我之砒霜,彼之蜜糖,番邦男子不但穿這種褶子像花的上衣,還穿露出蝴蝶結的襪子呐。公公若不信,問問濠境那邊的官人們即可。再說,前朝,大宋時,男子們不也在發髻邊簪花麽?”
    馬祥麟用爽快掩飾著局促,接過這塊稀奇的汗巾,往脖子上一套,不由皺眉道:“這,這是男子用的?”
    雖然,一支地方土司軍隊的少帥,自掏腰包給中低級軍士買裝備,就算對著皇帝,也是能擺到台麵上來說的事,但鄭海珠還是能意識到,馬祥麟在幫她向劉公公暗示。
    既然織造局拿去換銀子的海貿單子能讓韓家做,劉公公若在兵部有人,或者在京師與什麽皇親國戚相熟,也可以牽牽線,讓韓家試著做布甲。
    小馬將軍霎時不知所措,又訝然又赧然,竟而往後退去。
    劉公公低笑,暗暗譏諷道:這川軍小子,到底是還沒娶婦的青瓜,一路藏著心跡,又哪裏藏得住。
    他很喜歡看。
    不料忽然之間,這女子幾步就靠近了自己,踮起腳,舉起一方比汗巾大不少的布料,往自己脖頸處圍上來。
    那邊廂,馬祥麟已訕訕地咳嗽兩聲,好奇道:“鄭姑娘,這是什麽?”
    鄭海珠打定主意,在明末穩紮穩打地做事,不要輕易傾心委身於此世的男子,因而自從秋末再見馬祥麟,便以友人的分寸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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