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初抵月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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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破虜敏而好學,刨根究底地問道:“那為何,不是福州重開,而是換到漳州的月港呢?”
    鄭海珠笑笑,側轉半邊身子,仰起臉來,迎著濕潤的海風。
    而頭一次出遠門的範破虜,更是興奮,覺得眼睛都不夠用了。
    “轉舵!”
    “阿珠姐姐,這個月港,好大啊,比我們老家寧波府的船塢大多了,更別提上海縣的吳淞口了。”
    鄭海珠望著麵前千帆如林的景象,以及環繞偃月狀海堤展開的七個繁忙碼頭。
    “落帆!”
    若無力相濡以沫,何必莽撞地表露心跡。
    在沒有想清楚這些因由與未來之前,還是澹然處之吧。
    馬祥麟整了整自己的鬆江筘布棉袍子。
    嗯,月港這個地方真不錯,朔風式微,寒意寥寥,讓他又可以穿上這件最喜歡的單衣了。
    收回遐思的馬將軍,輕咳一聲,對著回過頭來看到自己的鄭海珠道:“鄭姑娘,上岸吧。”
    ……
    劉時敏到月港之前,南京織造和杭州織造的主管太監,已經分別在月港完成了替天子賣貨的使命。
    劉時敏作為蘇州織造提督,地位不在杭州提督之下,因而福建布政使和按察使兩位堂尊,藩台老爺和臬台老爺,並不敢提前回去過年,而是留在海澄縣,迎迓劉公公。
    劉時敏帶著諸人上岸時,已是正月初六。
    接風宴上,酒過三巡,劉時敏就一臉誠摯道地讓藩台和臬台趕緊回福州,漳州知府趕緊回漳州,還能趕上過正月十五。
    藩台、臬台和知府,都是官場老將了,已然各自送了千兩匯票給劉時敏作為年禮,又明白劉時敏到了月港總也有些暗箱操作。
    省與州的大員,若還不知趣地支棱在小縣城裏,反而讓方方麵麵都縮手縮腳。
    三人遂打著哈哈謝公公體恤,又板起臉來吩咐海澄知縣和巡海道副使,盡聽劉公公調度。
    馬祥麟是武將,與劉時敏私交再好,也不能上文官們應酬的席麵。
    但他還是在酒宴以外的迎來送往中,特別留意了巡海道副使蔡豐的舉動。
    巡海道副使,隸屬按察使衙門,是臬台的手下,常年巡查本省的海岸線。
    月港的船隻,進出頻繁,為防海寇走私或劫掠,巡海道副使常駐海澄縣,也不奇怪。
    然而,或許是出於職業軍人的敏感,馬祥麟發現,蔡巡守看到隨從隊伍中的鄭海珠時,眼神不對。
    酒宴散後,馬祥麟回到海澄縣的官驛,見前院之中,鄭海珠還在燈籠的映照下,與織造局的吏員檢查綢緞棉布是否浸了水漬,便招手請她到廊下敘話。
    “鄭姑娘,你從前,見過蔡巡守嗎?”
    “那位巡海道?呃,從未見過。”
    “他盯著你看。幾位台尊雖然見到你也多打量了幾眼,還問劉公公,你是否宮中女官。但蔡巡守不同,蹊蹺之處恰恰在於,他既不覺得奇怪,也絕沒有失了分寸的冒犯之色,隻好像,認識你似的。”
    “啊?”鄭海珠一愣。
    她回憶白日裏的情形,因要盡力表現得像古人一些,她始終是低頭看路的,確實無法像馬祥麟那樣,能夠細致地觀察到前來迎接的官員們。
    鄭海珠對巡海道這個大明的實職,約略有些了解,依稀記得,嘉靖時向朝廷舉薦戚繼光的譚綸,就做過福建的巡海道。
    “鄭姑娘,龍溪縣離海澄縣不遠,時常巡視海疆的蔡巡守,會不會在龍溪縣見過你?”
    馬祥麟似乎十分執著地要啟動鄭海珠的回憶。
    他這一說,說得鄭海珠心裏有些發毛。
    莫非這什麽蔡大人,與自己寄魂的鄭小姐家,曾有啥淵源?
    不會這麽巧吧。
    好教老天爺得知,你給我這個穿越者整個顏思齊白月光的金手指,金的成色已然足夠。
    若再冒出幾個福建故人,我這冒牌的鄭家小姐,穿幫了怎麽辦?
    鄭海珠隻能硬著頭皮否認:“馬將軍,我們龍溪縣的尋常百姓,哪可能與堂堂巡守打上交道。”
    “哦,如此。或許是我們武人習慣了草木皆兵,過於多疑了。”
    馬祥麟拱手告辭,抬頭看看一輪明月已上中天,又轉身溫言道:“鄭姑娘也早些休息吧,明日還要與劉公公去見番商。”
    有見識,就是有見識,從這女子日常所關注的事,就能看出來。
    馬祥麟在這一陣的相處中,不斷地意識到,無論小家碧玉大家閨秀,還是如母親那樣的花木蘭式的女將軍,鄭姑娘都和她們極為不同。
    非富非貴,沒有武功,但鄭姑娘的心,很大。
    她說著,又抬起手指,仿佛想觸摸到冬季風的美妙形骸。
    馬祥麟叮囑自己的牙卒與朝廷錦衣衛一同護衛好劉時敏後,轉到甲板這邊,正聽到鄭海珠與範破虜的對話。
    年輕的驍將驀地駐足,沒有上前打擾。
    他隻靜靜地望著那個看似尋常的迎風而立的身影,心間卻微瀾翻湧,繼而又歸於釋然。
    他不是那種自以為是、輕賤女子的心性,他無法將鄭姑娘對小女伴的娓娓道來,不屑一顧地歸因於,隻是對漳州老家的熟悉。
    “破虜,你看這風,是不是正好能推著大帆船緩緩進港?我大明到了冬天,福州以北的海邊,多刮西北風,遠離陸地的海上,才刮東北風。但漳泉一帶,因地形不同,即使近岸處,刮的也是東北風,利於大船入舶。隆慶爺聖明,既然重開海關,就得港盡其用,莫浪費了漫長的冬天。”
    少頃,她側頭對範破虜感慨道:“不要看不起你老家寧波。你現下覺得,那裏已經荒廢成了幾個小船塢,但你可曉得,太祖皇帝時候,我大明三大朝貢市舶司,就有寧波。當年寧波港的陣仗,必不輸於眼前這月港。隻是,後來倭國使節的爭貢,也發生在你老家,嘉靖爺一怒之下,就把寧波港給封了,一同被封的,還有福州市舶司和廣州市舶司。好在,如今,月港又開海了。”
    馬祥麟於是十分認真地思量,即使不去顧慮那位前輩與劉時敏會以鄭姑娘來挾製自己,自己就真的願意將這女子囿於後宅了麽?
    倘使她為人婦後,繼續想海天遼闊地去翱翔,自己會不會欣然應允,又是否有能力與願望,和她比翼振翅呢?
    “落!”
    隨著一番井然有序的操作,織造局的大福船和幾隻護衛船,先後進入福建月港。
    “啟稟公公,已看到接引船!”
    “請公公示下,是否落錨?”
    鄭海珠看得目不轉睛。
    她雖然此前已在岱山島見識過顏思齊的船入舶和啟航,但李旦允許顏思齊帶離平戶港的商船,和劉時敏所用的大明官船,規模如何能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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