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章 擒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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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頭的天色愈暗,愈顯得存心殿中流光溢彩,恍若天宮盛景。
    鄭海珠身上的錦繡提花比甲和織金馬麵裙,放在膏腴之地的江南富庶人家來看,肯定算得高級成衣。
    但到了這魯王府的夜宴之上,被那些「一鬟簪去五百金、紅羅銀貂幾千銀」的皇室女卷一襯,也就隻能算「不寒磣」而已。
    但這不重要。
    起於草根的女商人,能讓這些寄生蟲一樣的貴胃婦人們屈尊看上一眼,靠的肯定不是幾件好衣服、幾個名牌包。
    朱以派的嫡妻郭氏,引著鄭海珠與幾位郡王夫人和郡君見麵。
    郭氏一句「這位是給蘇州織造劉公公辦事的鄭姑娘」,立竿見影。
    魯藩貴女們都十分懂事地收起了片刻前那張問號臉,誇些「年輕有為、才貌雙全」之類的場麵話。
    拿了鄭海珠恭敬奉上的刺繡抹額、回到靠近王座的貴賓位子後,這些貴女們當然也會忍不住三三兩兩地小聲議論。
    「是那太監的侄女或者外甥女吧?」
    「我看像宮外的妻妾,如今不少太監在宮外都有府邸。」
    「不會不會,一個婦人出來拋頭露麵跑買賣,多丟自家男人的顏麵,就算是太監,也受不了吧。」
    「嘻嘻,還是郡夫人說得對,應該就是侄女之類,估摸著是個小寡婦,也不準備再嫁了。」
    「還有一種,就是未嫁失貞的,已然不潔,在戲本子裏都不會有人要,左右說不上婆家,幹脆出來掙些銀錢傍身。」
    「呀,叫你這般一說,我都想將這抹額丟了,多髒呀!平素裏我讀那些傳奇,若看到女子失貞不潔,都要棄書的。」
    「郡君大可不必,令尊最恨倭人,每每提及都破口大罵彼等當年犯我登州,但聽說令尊前月花費千金,買來一把倭匠打製的長刀把玩。」
    「就是就是,扔了做甚,你們看,這抹額上的海棠花,絲線辟得多細,還有這針法,咱們沒見過。」
    這一頭,貴婦們在繪聲繪色地編排完平民女子的來曆,終於開始研究起女紅來,那一頭,郭氏正將鄭海珠往存心殿外送。
    一麵走,一麵低聲道:「你今日這脂粉塗得,連我都差點認不出來。方才幾位郡夫人也在笑話你妝容俗氣,都看不出本來麵目。」
    鄭海珠抿嘴:「那我就放心了。巴不得貴人們覺著,這臉,連親爹親媽都不認得了。」
    但她很快恢複了嚴肅的表情:「我家吳掌櫃混在殿下的侍衛裏,戴著帽盔,歹人自然認不出來。我畢竟在殿外與張長史坐在一處,王府一司八所的排場裏,隻我一個婦人,天色再暗,也總是顯眼。」
    郭氏道:「其實你扮作我的侍女,就能隱於殿中。」
    鄭海珠道:「我已親眼見過那些疑為聞香教的炭戶,若今夜興風作浪的真是他們,且用的真是小殿下猜測的法子,我在外頭,比在裏頭,能辨別得清楚,早幾息報警,也是好的。」….
    郭氏麵上沒有誇張動容,心裏已然暗自讚許。
    她雖也生在山東,卻與出身書香門第的魯王妃孟氏不同,乃是前些年調往雲南平叛的武將之女,萬曆帝為表嘉賞,將她許婚給魯藩宗室裏最耀眼的年輕人。
    如此將門虎女,與身後那群吃著祖蔭賣弄風雅、實則庸俗無用的貴婦之間,實則有心理上的鴻溝。
    郭氏平素常勸朱以派經營田莊鹿苑、換來銀錢施粥濟貧,正因在她看來,這樣的事做得越多,就越能澹化她自哂也成了宗藩蛀蟲一員的鬱鬱之情。
    而鄭海珠和她的夥伴們,於幾件事中的所作所為,顯得勇敢果決,都令郭氏覺得親切。
    包括那位對外以掌櫃自稱的吳
    先生,郭氏也覺得不像尋常的練過些拳腳的布衣,倒與父親營中那些雖沒有凜凜威風、卻機敏精悍的夜不收,有幾分相像。
    郭氏盼著今夜的謎底揭曉、危機解除後,好好地與鄭姑娘他們把酒暢談。
    ……
    存心殿外的廊下,同樣精美的凋花檀木食桉,倚著漢白玉闌幹,有序排開。
    為了避免一司八所的王府屬官們受寒,內侍們給每張食桉邊,都升了幾個燃著炭塊的小巧銅爐。
    張耀芳作為長史司的堂官,與審理所、工正所、良醫所的同僚們寒暄應酬一番後,回到自己的席桉邊,恰遇鄭海珠自殿內出來。
    鄭海珠今日到南邊衙門時,已告知張耀芳,自己和吳邦德因救護小女娃、查獲聞香教惡徒,而得朱以派夫婦青眼。
    是以方才郭氏攜著鄭海珠進殿,張耀芳沒有表現出奇怪。
    但鄭海珠對這位王府老資格的屬官,隱瞞了炭工的事。
    即使對方是張岱的父親,是正史所載的魯王府忠心耿耿、官聲頗佳的臣僚,在事情水落石出前,鄭海珠也會對他三緘其口。
    用吳邦德教育情報員們的話來講,多嘴和告密一樣,都是禁忌。
    此刻,張耀芳將手縮在狼毫袖筒裏,滿麵微笑地看著將要開始精彩表演的殿前廣場。
    他的心情,當然好極了。
    長史作為九大屬官之首,用膳的席麵設在存心殿正門左側。
    稍候看焰火時,魯王和王妃必定要走出來,長史會是離他們最近的屬官。
    縱然平時魯王朱壽鋐也常召見張耀芳,但眾目睽睽下與領袖比肩而立,才是人生真正的高光時刻。
    「鄭姑娘,咱們這位置,可是最好的。你那位得力的吳掌櫃沒來,可惜咯。」
    張耀芳對鄭海珠道。
    略帶成功男士的油膩,不過,尚在可忍受的範圍內。
    鄭海珠捧著茶盞,澹澹歎氣回應:「誰說不是呢,但他看著像染了風寒,好好的一個青壯變得瘟雞趴窠似的,沒眼福了。」
    剛說完,殿內太監唱報:「魯王殿下到,王妃殿下到。」
    殿內殿外的宗親臣子齊刷刷站起身,朝向殿中王座方向。….
    自後宮穿過花園、進入存心殿的魯王夫婦,盛裝雍容,聽禮官讀了曲阜孔府衍聖公寫的芳辰賀詞後,微笑著示意眾人落座。
    太監尖著嗓兒高喊一聲:「開—戲—」
    殿外的小火者們麻溜兒地一聲聲傳報下去。
    須臾,但聽得場中兩側鼓樂齊鳴,喧囂熱鬧中,弋陽腔方家班的武生們紛紛現身,
    弋陽腔的特點,本來就是「一唱眾和」,而今日演的,又是有名的武戲《定天山》。
    一時之間,以扮演薛仁貴的大武生為中心,四周翻跟頭的、耍銀槍的、揚鞭打馬的、彎弓搭劍的,打眼望去,滿場竟有百來人大顯身手似的。
    魯地宗藩裏的族人也好,王府各衙的文官也罷,附庸風雅的居多,尋常看的都是伊伊呀呀、低吟慢唱的各種文戲,今日這波瀾壯闊的大場麵,還真是令他們開了眼,紛紛鼓掌叫好。
    隻是,若再留意,這出戲中的大部分「唐軍」,還真稱不上武生,最多就是龍套,並且是動作僵硬的龍套。
    翻跟頭的姿態不舒展,槍花耍得不夠優美。
    朱以派鄰座,有個素知這位小殿下脾氣的宗室勳貴,搖頭道:「鎮國將軍,這草台班子,不知訛了咱魯藩多少銀子,回頭你得查查。」
    朱以派輕哼一聲:「湊合看吧,這戲主要看的是薛仁貴,旁的,你就當,看個人多熱鬧勁。」
    待到扮演薛仁貴與奴酋的幾
    位伶人,來來回回的高亢之腔唱罷,「薛仁貴」取了那把用作道具的大弓,「繃繃繃」空拉了三聲響弦後,銅鑼再次敲起,眾人紛紛下場,分流退回到兩側樂師班後的陰影之中。
    於是,殿中下首的宮廷樂師們,接替戲班的樂師,開始演奏柔悅曼妙風格的絲竹曲目,多為箏、簫、琵琶的合奏,讓賓客們在舒緩的氛圍裏用膳。
    魯菜,可是八大菜係之首,今日王府夜宴上的魯菜,更是盡現孔聖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主旨。
    連那九轉大腸的每一節中,都嵌入了海參末與蝦仁碎,做出了老枝白梅的意向,其炫技的衝動一覽無餘,估計灶邊神匠們的下一個目標,就是如何在大腸上鐫刻一部《論語》了。
    然而上輩子以吃貨自居的鄭海珠,此刻無心像身邊的張耀芳那樣品嚐仙饌瓊漿。
    她隻用最快的速度,幹掉了半隻酥嫩的扒雞。
    這玩意最補充體力,誰曉得待會兒發生什麽情形呢。
    正斯文地品鑒著百花釀豆腐的張耀芳,斜睨一眼鄭海珠。
    這女娃娃,平時不矯揉造作,算個優點,但目下的場合,再怎麽也得細嚼慢咽一些吧。
    鄭海珠拿王府浸過花露的帛巾擦擦油嘴,不知怎地,想起一年多前在岱山島探寶前,也是為了體力充沛而吃下的魚肉蒸糕。
    隻不知,今夜的嗜血鯊魚,有幾條。….
    隨著一支《漢宮秋》演奏完畢,殿內的太監和殿外的小火者,又進行接力唱報:「焰火起,燈彩舞。」
    很快,「休」地一聲,第一支焰火飛向幽藍的夜空。
    星彈升到中天,立時「叭」地散開,蹦射的銀色亮線,勾勒出一朵豐韻富麗的巨大牡丹。
    大牡丹的輪廓尚未完全隱去,又有數支焰火飛天。
    豔紫、玫紅、瑩綠、金黃,分別繪出串串葡萄、點點紅梅、叢叢翠竹、閃閃如意。
    在這晶芒無數月邊開的盛景中,王府的竹笛師傅們,開始吹奏歡快的笛曲。
    魯王朱壽鋐與王妃孟氏,攜手起身,招呼左右宗室成員,漫步到殿外階前,與張耀芳等王府屬官,共賞焰火裏的燈彩。
    隻見自遠處承運殿的東側方向,似有一條耀目的火龍,緩緩行來。
    過了承運殿,現形於存心殿前被焰火照亮的廣場上時,賓客們終於看清,那並非整條火龍,而是由大象、獅虎、駱駝、彩鳳等舉行鳥獸排成的陣列。
    這些之前置於城闕下大棚中的彩燈,此刻通體的絹綢,在內裏燈燭和天上焰火的雙重映襯下,更顯得鮮豔亮麗。
    無論飛禽還是走獸,燈下都架著中空的木輪車,每車至少三人,一人推車,兩人從左右側伸出胳膊,揮舞著手持焰火棍,令燈彩隊伍猶如行進在燦爛銀河中。
    地上燈彩,與天上煙花,交相輝映,人們置身於燈中、火中、霧影之中、光耀之中,如夢如幻,如癡如醉。
    張耀芳不由撚須大讚,又側頭得意地問鄭海珠:「鄭姑娘,這魯藩焰火燈彩,當得起一句冠絕神州吧?」
    鄭海珠卻充耳不聞。
    她的眼睛,正死死地盯住那架到存心殿階下的鳳凰車。
    車裏那個手執焰火棒的漢子,麵孔被順光照得十分清晰。
    分明就是柴炭山那個吊眼梢。
    炭工怎會同時是燈彩師傅!
    鄭海珠猛回頭,去尋找魯王身後扮作侍衛的吳邦德。
    吳邦德也正對著魯王朱壽鋐和小殿下朱以派沉聲道:「鳳凰裏,是柴炭山的炭工。」
    就在朱以派和吳邦德往魯王夫婦身前遮擋時,吊眼梢突然爬上鳳凰的翅膀,踩著顫巍巍但一時不會
    斷裂的燈彩竹網,高聲呼喝道:「劫魯王!」
    燈彩隊伍裏霎時傳來此起彼伏的破竹裂帛之音,飛禽走獸中呼啦啦鑽出來四五十個漢子,揮舞著腰刀和劍,往存心殿前衝來。
    貴族男女和王府文官們,在這突然降臨的凶災裏,愣怔了幾息,立刻像方才的煙花一樣,被求生本能點燃,尖叫著往兩邊逃去。
    宗室成員裏,隻有朱以派與父親泰興郡王留在原地,郭氏則與兩個侍衛,護著王妃孟氏往存心殿深處急退。
    一片寒光中,吊眼梢衝在最前麵,呲牙咧嘴,滿臉獰笑。
    不想剛上台階,迎麵就火星亂閃,旋即一大盆熾熱的炭塊,兜頭撞在整個臉頰和脖頸處。
    吊眼梢被燙得慘叫一聲,步履滯頓,總算還硬氣,沒有跌倒在台階上。
    鄭海珠扔了炭盆和護手的狼毫袖筒,定睛望去。
    但見弋陽腔方家班樂師席後的黑暗裏,衝出來近百名手執長槍的男子。
    這些臉上還塗著油彩的男子,正是方才扮作《定天山》裏唐軍的王府親兵。
    冷兵器對陣,從來都是一寸長、一寸強。
    長槍一亮相,又是正規軍出馬,登時就對手持短刀短劍的劫匪們,造成碾壓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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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存心殿前,慘呼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已經逃到邊柱旁的張耀芳,瞪眼瞧了須臾,又亦步亦趨地往回挪了幾步,終於抓到了一個學習鄭姑娘的偷襲法子的機會。
    他也顧不得燙手,端起一隻銅爐,蹭到闌幹邊,嘩啦啦,就把一盆火熱的炭塊,倒在一名背靠闌幹與親兵廝殺的悍匪頭上。
    和吊眼梢一樣,這悍匪也被燙得慘呼,下一刻,親兵的槍尖便刺入他的心口。.
    空穀流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