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就在院子裏的人，再加上踩著點歸來的徐雲坤和他帶走的那部分士兵，入席者也不過四十而已。村長大概也是提前估算過來者並不會多，故而準備的席麵菜樣將將合適擺了五桌。
    八人一座，除了宋離胭等外來者，從街上跟過來的村民也正正好好隻有八人。村長家的兒媳婦想來也是個足夠貼心之人，她與鶯兒姑娘忙完鍋灶上的事便一齊出來幫著招待了。
    瞧著那八個村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樣子，她心下了然了幾分，遂上前將人引到最靠近廚房門口的那張略簡陋些的桌旁安排人坐下，還悄悄的叮囑了幾句讓他們幫忙端菜之類的話。她也是好心想著這幾人坐一處，一來是相互熟悉，而來也可為這八人尋個搭話的機會讓他們能給宋離胭正兒八經的道歉。
    開席前，村長就說了這席隻為宋離胭一行送行，要大家不要拘束，但總歸還是說得上有幾分尷尬。開席後，宋離胭等人坐在主桌與村長說著話倒還顯得沒有那麽別扭，中間那幾桌均是徐雲坤帶來的手下士兵，或許是平日裏軍營裏的規矩嚴明，又或許是他們忙了許久真的餓了，一群看著鐵錚錚的漢子此刻個個低頭幹飯，一言不發。
    坐在最末的那桌的八個村民被整整三桌的‘幹飯人’包圍著，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好些的愁苦，他們不敢說話，不敢亂動，隻按著村長兒媳婦的說法老老實實的幫個忙什麽的，倒真是十足十的尷尬又委屈。
    雖已夜深，可後麵院子裏燈火通明，伴著桌上的菜香味，在空中飄著的酒香氣，席間斷斷續續的交談笑語，慢慢地緩和著氣氛，時間久些時倒也沒有讓人覺得有多晚了。
    主桌上的幾人互相間說著話，村長起身去了另一桌囑咐著兒媳婦再做些吃食，楚風湛和徐雲坤隱晦地解釋著他錯過的那些事，宋離胭看著被傅樂筠抱在懷中的雲玨兒，輕笑著逗弄著樂嗬嗬的小團子。
    不知傅樂筠突然間提到了什麽，小雲團子直笑得‘咯咯’聲都出來了，她努努身子一把撲進了宋離胭懷中，虧得送給宋離胭動作快，接住了她，不然這小團子非得摔在地上好生滾一滾。
    宋離胭抱好雲玨兒，揉了揉她的腦袋，轉了身想著找個人幫忙載搬把矮點的椅子過來，小雲團子身量雖小但怎麽說也快八歲了，她不比傅樂筠，若長時間抱著小團子也實在受不住。宋離胭回了頭，一瞬便瞧見兩道高立著的直勾勾的眼神衝她而來，一個粗獷而隱有深意，一個擔憂也蠻懷愧意。
    看宋離胭微愣，傅樂筠暗暗地扥了扥她的衣袖，揚起聲音朝著另一桌的莫辰喊道：“莫辰，再拿把椅子過來！要低點的！”
    被那兩道眼神關注著，宋離胭腦海裏瞬間過了許多東西。入席前，宋離胭便從楚風湛那裏知道了傅樂筠單獨與雲玨兒爹爹聊過，先不提他兩人都聊了些什麽，隻說那雲玨兒娘親，那個神態滄桑到自己曾喚過‘大娘’的女人，此刻眼神裏積聚的對她的濃烈愧意和一抹若隱若現的對她身側之人的恐慌，她便隱隱猜出了些傅樂筠可能做過的事，隻覺得心裏悶悶的。
    宋離胭心下明白雲家夫婦在街上之言，此刻他們二人雖出入席間卻隻立在一側，恐怕是與傅樂筠之前所談所做有關。江湖之上，樂筠山莊因著一位風流俊美的樂筠公子不知刷洗了多少的血腥暗殺之氣，但本質的東西卻總歸還在，不過是被表麵所掩蓋罷了。
    少年相識，雖日常玩鬧，可宋離胭從來都知道那個江湖盛名的樂筠公子究竟可以為保護自己做到哪一步。立奴立奴，為奴者立，這樣的場麵也許還得虧了傅樂筠因著自己的心軟顧了一頭，才並未多究。
    感覺到掌心裏握著的小肉手輕輕地動了一下，宋離胭輕輕歎了口氣，收回了視線看向身前的小團子，溫柔地笑了笑，說道：“小雲團子，幹嘛呢？身量不大，但你這小肉手啊，還真是可愛的緊呢！”
    “姐姐，真的嗎？姐姐喜歡，我就一直握著姐姐的手，永遠不鬆開姐姐的手！哥哥說姐姐喜歡戲，那我也要給姐姐學著唱！”雲玨兒指了指傅樂筠又指了指自己，驕傲地說著。
    “哎呀，那姐姐走了怎麽辦？那可就見不到我的小團子了！”宋離胭輕笑著。
    雲玨兒鼓起腮幫子，急急說道：“不行不行，姐姐不走，姐姐不走，好不好嘛？”
    “小團子你看啊，姐姐和哥哥們還有事情要去做，說不定還有別的小朋友等著要姐姐救命呢。”宋離胭揉了揉雲玨兒的小肉手。
    “那怎麽辦嘛，我才是姐姐最喜歡的小朋友！”
    一旁看戲的傅樂筠瞧著雲玨兒這可可愛愛的模樣，好笑地開口插了句：“哦？我可是記得有人說自己都八歲了，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哦！”
    被這話噎到的雲玨兒一下便紅了小臉，氣衝衝地朝著傅樂筠‘哼’了一下，然後便緊緊抱住宋離胭的脖子，整個人都快要掛在她身上，撒著嬌說道：“不管不管，在胭脂姐姐這兒，我就是小朋友，而且我還沒滿八歲呢！”說完，雲玨兒還特意回頭衝著傅樂筠吐了一下舌頭做了個鬼臉。
    “這麽喜歡姐姐啊！若真不想和姐姐分開的話，那”宋離胭笑著，拉長了字音，遲遲不說後續的話。
    “那什麽？姐姐你說呀！”聽見宋離胭話中的轉折，雲玨兒大大的眼睛頓時便冒出了星星，急忙忙地催促道。
    宋離胭刮了刮雲玨兒的鼻尖，微微抬高了音量：“那姐姐收你做徒弟好不好？”
    此話一出，整個席間的人都停下了動作，目光齊齊聚向宋離胭。雲玨兒爹爹呆了一呆，而雲玨兒娘親甚至直接將手中端著的碗都掉落在了地上，好一點的還是碗沒有碎。
    “姐姐，做徒弟就可以跟著你了嗎？”
    “嗯，而且還可以跟著姐姐學醫術哦，跟著姐姐到處治病救人，你願意嗎？”
    對著雲玨兒單純清澈又好奇的目光，宋離胭未多猶豫，便將自己會武功的那方麵給略掉了。胭脂落在江湖中雖數得上名聲，可終究不是什麽福澤善緣之地，她不願將自己身上的那麵血腥給這孩子沾染半分。護住這孩子半生無憂，既算全了自己對角兒的那份執念，也是自己對雲家夫婦能做的唯一一點讓他們安心之事。
    “我當然願意啦！”雲玨兒聽到宋離胭的話，立即笑開了眼，隨後又想到了什麽，她表情忽然沉了下來，“姐姐，那我跟你走的話，那爹爹和娘親他們怎麽辦？”
    未等宋離胭回答，雲玨兒爹爹便拉著自家媳婦走了過來，對宋離胭和傅樂筠行了個禮又點了點頭，他才看著自家閨女說道：“我們家玨兒真招人稀罕！你看，你胭脂姐姐都說了要收你做徒弟，還是教你學醫術，這可是門大學問呀！別人家可都沒有呢！這以後還能幫爹爹的忙呢，多好的事兒啊！”
    “那我是不是就見不到爹爹了？”雲玨兒低著頭，軟糯的聲音裏夾雜了一點細微的哭腔。
    看到女兒這個樣子，雲玨兒娘親看了看丈夫，隨即蹲下身摸了摸女兒的臉蛋，說道：“答應姐姐吧，娘親和你爹爹以後會一直跟著你的，咱不怕。”
    聞言，雲玨兒一臉驚訝的抬起了頭看看爹爹，又看看娘親，似在問這話究竟是不是真的。
    “小團子，哥哥作證，你娘親說的是真的。”傅樂筠搖著扇子，學著宋離胭的語氣對著雲玨兒說。宋離胭這時也合著傅樂筠的話對麵前的小團子點了點頭。
    “啊，太好啦！我可以跟著姐姐學醫術啦！”雲玨兒從宋離胭懷中跑出來，蹦蹦跳跳的，開心極了。
    小團子在自己眼前撒開了歡兒，宋離胭感覺自己心中的那份沉悶也散去了一些。她起身托不遠處的鶯兒姑娘準備一杯小孩子可以喝的果酒或者果茶，鶯兒姑娘雖還想問些什麽，但看見宋離胭的樣子還是將話咽了下去，隻應了聲好便進了廚房。
    不多時，鶯兒姑娘端著一杯葡萄水回到了宋離胭身旁，“姑娘，家裏隻有這個葡萄水有點味道，小孩能喝了。”
    宋離胭伸手接過，瞧著略泛黃的陶碗裏淡淡的紫色，她勾了勾唇，並未點破鶯兒姑娘在並不十分寬裕的家裏費心找了些有顏色的果水，隻為讓自己的收徒禮不顯得那麽寒酸的心思。掩了思緒，她對著還跑著跳著的雲玨兒招了招手：“小團子，過來。”
    “姐姐。”雲玨兒一聽到聲音便回到了宋離胭身邊。
    “小團子，這麽笨，還叫姐姐？”傅樂筠懶洋洋的聲音響起。
    “無妨，拜師禮未過，過了再改更合禮數。”楚風湛起身轉過半個桌子，站到了宋離胭麵前，看著眼前人卻有禮地回懟著傅樂筠。
    “你！”傅樂筠瞥見宋離胭掃過來的眼神，將口中的話硬生生的咽了回去，扭過頭不再看他們。
    宋離胭起身對著楚風湛頷首道：“可否勞煩楚公子為在下主持一番？”
    楚風湛未答，側身取了隻空杯又滿了酒後，伸手接過宋離胭手中那碗果水，走到月下空曠處，回首道了句：“禮法繁冗，楚某做簡，月下赤誠也算補全，姑娘，該入禮了。”
    皎月上行，楚風湛處東，表代之天地。宋離胭立於院中北首，雲玨兒在楚風湛的指引下乖覺的跪於宋離胭麵前，二者行以古禮之姿。楚風湛敘數以師慈，念白予徒孝，後囑以雲玨兒行三扣首。三扣禮成，為著從簡，楚風湛便不再多言其他，向後退了一步，為宋離胭上前讓開一步之地。
    宋離胭抬步走向雲玨兒，伸手接過早就候在一旁的鶯兒姑娘手裏捧著的瑤蘭木簪，輕輕地在雲玨兒額頂發跡處點了一點，言道：“雲氏玨兒，資質純正，自此入於我門下，瑤蘭木簪贈與你，還望日後忠於本心，勤勉端正。”
    “雲氏玨兒遵師令。”雲玨兒輕聲說完楚風湛早先教過她的話，舉起雙手認認真真地接過木簪，又好奇的看了看。等聽到一旁的楚風湛喚了一聲她的名字，雲玨兒這才想起之前被叮囑過的還師禮，連忙摸摸自己衣服裏的布兜，從裏麵掏出了宋離胭之前所見的那本唱詞。
    直到身前的小團子將手中的東西恭恭敬敬地捧起來，還說著那套被楚風湛簡化過的還禮詞，宋離胭才緩緩收起自己一瞬間的錯愕，深深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雲家夫婦，微微衝他們點了點頭後才接過了那份不算還贈的禮。
    三扣已過，師禮已成，席上的人紛紛向著宋離胭與雲家夫婦道賀，便是那最末一桌的村民此時也等到了機會對著宋離胭表明了他們心中最深的愧意和祝福。
    院中的人歡笑著，或許有人發現了那院外不知何時聚起來的一些村民，隻是那半圍著的土院牆與破舊的籬笆更像是給了院內院外的人一個心照不宣的借口，裏麵的人不在意，外麵的人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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