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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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會,她才淡淡的“哦”了一聲,像是若無所覺地翻了下眼皮。
    “這兩天你好好翻翻這本冊子。”她鄭重其事的說,“一旦忙完了春耕,就馬上著手民兵訓練。”
    李逸深邃的目光看過來,沒什麽起伏的問:“還有呢?”
    裴卿微微張開紅唇,下意識的回答:“沒有了呀。”
    隔著一張桌子,他的視線在她的臉上打了個轉。
    “你說要錢給錢要物給物?”他善意的提醒。
    裴卿恍然大悟,隨即清清亮亮的回答:“啊,需要的不是你動動嘴的事嗎?對了我可以讓人給你做個大喇叭,這樣你訓練時喊號子的時候,還省點力氣。”
    李逸:……
    對春耕這件事,裴卿是相當重視的。
    可惜她暫時沒有良種,昔縣老百姓種下的還是以前產量貧瘠的種子。
    他們把種子撒到地裏就不管了,隻等到秋天收獲。
    在這個地方管也沒有用,不知道什麽時候一場兵禍襲來人們就得舉家逃難,到時候糧食也不一定會便宜誰。
    即便是努力作物耕地,但土地實在是過於貧瘠,用上十分力氣和用上一分力氣得到的產量,區別並不是很大。
    所以往年的時候,這裏的人們通常都是掙紮著過活。
    但今年不一樣了,今年他們有了仙女般的王妃娘娘。
    瑞王妃不光給他們錢讓他們幫著耕種王府的地,還以一文錢10斤的價格收購對他們沒什麽用處的樹皮草根,給了他們收入不算,還把造紙的方法交給了一部分人。
    那可是安身立命的手藝!
    一個學徒需要在師傅家裏奉獻10餘年,當牛做馬半輩子才能拿到的手藝,王妃娘娘就那麽慷慨的告訴了他們。
    活菩薩也不過如此了。
    而被挑出來學習造紙術的人,也都有各種各樣的特殊性——不是年老無依,就是年幼無著,是平民裏麵最苦的那一部分人。
    這一部分人得知要被阿雲傳授造紙術之後,全都變成了裴卿最狂熱的追隨者,別說給工錢,就是不給錢白幹,他們也心甘情願。
    按照裴卿給出來的技術,他們製作出了一批結實耐用的厚紙,這個時候,她已經又選出了一批人,把曆史上技術成熟的雕版印刷術交給了他們,居然是要培育屬於王府的雕版印刷匠人。
    要知道隻有在江南繁華地帶,屬於大家族的大書局才會有這樣的工匠,而這種工匠來到貧瘠的北方,一向都隻有餓死的下場。
    王府之中,盛況空前,到處都是忙碌的人群,以前饑餓疲憊的麵色從人們臉上掃去,取而代之的是吃飽喝足後高漲的工作熱情。
    李逸站在房頂上,俯視著來來往往的人群,越看越是迷惑。
    “王妃究竟要做什麽?”
    他手裏還拿著那本民兵訓練手冊,別人不知道,他卻知道這本冊子乃是無價之寶,因此走到哪兒帶到哪兒,輕易不敢丟開手。
    這時,陳侍衛輕輕跳上房梁站到他的身邊,低聲稟報道:“主上,那邊問您什麽時候過去主持大局?”
    李逸捧著寶貝書冊,沉默了片刻才回答:“再等等,我要給王妃練兵。”
    陳侍衛大吃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練,練兵?!王妃娘娘這是要做什麽?”
    李逸眸光沉沉的看了他一眼,後者頓時收聲。
    “姑且以為她想擁有自保之力吧。”他歎息著,輕輕撫了撫手裏的書脊。
    陳侍衛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那……就這麽坐視不管?”
    李逸哼笑一聲,俯視著正把一堆堆紙張搬進王府庫房的人們,像是自言自語般的說:“有什麽可管的?她畢竟是王妃,整個藩鎮……現在她最大。”
    一本《小學一年級語文上冊》,一本《小學一年級數學上冊》,被裴卿珍而重之的放進了阿桃的手裏,同時給她的還有《雕版印刷術》流程。
    “阿桃,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裴卿握著阿桃的手,溫和而堅定的吩咐,“我想讓你負責把這兩本書用雕版印刷術印刷出來,紙張做出來了,雕版也會馬上弄好。先期每樣印500本,從開始刻雕版到印刷,每一個細節都要盯緊點,這一陣子你們每天都跟著我學習這兩本書,再過不久你就會把這兩本書的內容全學完,我希望將來有你負責全縣人的教育。”
    阿桃惶恐又迷惑的被王妃娘娘抓著手,心裏的忐忑達到了頂點。
    她本來是大字不識的村姑,這一陣子王妃娘娘親自教導她,幾乎是用填鴨的方式讓她學會了兩本冊子的內容,讓她從目不識丁變成肚子裏有墨水的文化人。
    但是,讓她來挑大梁去教別人……她配嗎?
    “奴……我,我怕我做不好。”阿桃惴惴不安的說。
    裴卿的目光柔和如水波,她溫柔的拍了拍阿桃的肩膀:“你若是拒絕,我就沒有別的人可以指望了。阿桃不會這麽忍心讓我失望吧?”
    如此美麗高貴的人,卻如此溫軟的求肯,別說阿桃隻是個普通人,就算她是一尊泥塑石雕,現在也忍不住會一口應承下來。
    “為了王妃娘娘,阿桃一定會努力!”阿桃心中鬥誌熊熊燃燒,迸發出前所未有的信心,“我就是拚死,也會完成王妃娘娘交代的事情。”
    裴卿嗔怪的歎了口氣:“我要你死做什麽?我隻要你抓好教育罷了。好好幹,看好你哦。”
    阿桃激動的呼吸急促,大聲回答:“遵命!”
    除了造紙、做雕版、準備搞印刷的這部分人,裴卿把昔縣能調動的青壯年全都調動了起來,定好明天開始“民兵訓練”。
    這又是一個讓全縣人陌生不已的新詞匯,但他們知道,隻要聽王妃娘娘的話他們就有飯吃,這就足夠了。
    而一心憧憬吃飽飯的昔縣人民還不知道,現在王府的糧食快空了。
    “不光快斷糧,而且錢也全用完了,”裴卿算了算手裏的東西,對李逸說,“這個王妃,不好當哦。”
    李逸這時候就站在花園小樓的一樓裏,他是唯一一個被準許進入王妃住所的侍衛,也是唯一一個男子。
    不過,裴卿好似對此若無所覺,所以就沒人提起。
    “你也可以選擇不當王妃。”手裏拿著民兵訓練手冊的男子淡淡的來了一句。
    回應他的,是一個嬌媚的白眼,瞳仁水亮、眼風撩人,妖精似的。
    李逸頭皮一炸,後背仿似掠過一道電流,酥中帶 麻的感覺讓他的眸子沉了沉。
    裴卿沒注意到他的異樣,懶洋洋的說:“我不當誰當?你麽。”
    李逸:……
    等了等,裴卿沒等到他說話,心下不免有些奇怪,半開玩笑的問 :“怎麽,被我說中了?你真想當王妃?”
    一想到眼前這個八尺漢子穿上華麗宮裝的模樣,她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桃花眼彎彎,連酒窩裏都盛不下笑意。
    李逸冷淡的睥睨她一眼,反問:“你對我是不是有點太得寸進尺了?”
    裴卿的笑容略凝,後知後覺的“哦”了一聲,一轉身便假裝沒聽過這句話,轉而提起另一件事。
    “明天就要開始民兵訓練了,你書看完了吧?”她不動聲色的問。
    “看完了。”李逸看她裝傻,幽暗的眸子倒映著一點燭火的光芒,略帶認真的問,“但我有一點疑問,希望王妃能為我解答。”
    提到公事,裴卿的態度也瞬間端正:“什麽疑問?”
    “本朝團練兵需要自帶幹糧參加訓練。但你的民兵訓練是包吃住的。”他舉起一根手指,“需要訓練多久?10天20天還是40天?你口袋裏的錢糧能撐得住嗎?”
    “你這本書上寫了還要訓練隊列。”他舉起第2根手指,“你知不知道許多平民連左右都分不清?要怎麽讓他們知道什麽是左轉右轉?”
    他還要舉起第3根指頭,卻見裴卿擺了擺手,止住了他的話頭。
    “這不是我的疑問,這是你的疑問,你是專業的。”她舉起第一根手指。
    “盡信書,不如無書。書上隻是理論中的方法,具體怎麽實施還需要你在實踐中不斷調整。”她舉起第2根手指。
    眼看他似乎還有話要說,她遙遙的壓了壓手掌,語調變得柔和:“現在我再來回答你第1個問題——很快就會有人給我們送錢來了,有了錢,還怕沒糧食?”
    曾縣令這兩天的日子過得不太痛快。本來身為堂堂兩榜進士,不說在六部行走,至少也得留京當個京官吧?可是他卻被打發到這窮鄉僻壤的昔縣當縣令。
    剛開始來到這地方,藩王重病王府無人,整個縣城他說了算,比起其他藩鎮的同僚,倒也算過得自在。
    尤其縣外突發火山,火山滅了之後出現了各種礦藏,他這個幾十年都未必能挪窩的窮縣令突然入了貴人的眼,就過得更有盼頭了。
    貴人已經給他許諾過了,等什麽時候礦產開采到一定程度,就把他往上升一升,當一位府台大人。
    當然,礦上出產的所有東西都要交給貴人,一兩也不能落入朝廷手裏。
    曾縣令出身貧寒,沒見過錢也沒見過權,但這不妨礙他渴望權勢,他不僅要當知府,還要當全天下最逍遙最有錢的知府。
    所以他努力挖礦,想盡辦法攤派徭役,把本來已經窮成石頭的昔縣硬生生的又榨出二兩油,肥了他自己,唯一損害的隻有藩王府的利益。
    當曾縣令以為這樣的好日子還會長長久久的過下去的時候,藩王病逝,輪到撤藩了。
    按理說,藩王病了好幾年,跟王妃也沒有個孩子,這藩鎮肯定是要撤掉的,沒有了藩王,曾縣令的日子將會過得更滋潤,更加的肆無忌憚。
    偏偏就在朝廷派來太監宣布撤藩的時候,那個王妃說自己有了身孕,弄得來撤藩的太監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最後隻能灰溜溜的跑走,藩鎮顯而易見的撤不成了。
    撤不成也就算了,曾縣令隻以為還像以前一樣兩方相安無事。
    誰知道情況急轉直下,他倒是想裝作沒看見藩王妃,派人暗殺了事,架不住人家手下有能人,把他折辱一頓還不算,一次兩次從他手裏搜刮金錢,還美其名曰”討債”。
    曾縣令覺得自己冤死了,他這是招誰惹誰了?不過是想當一方土皇帝而已,怎麽過程就這麽艱難呢?
    還有那位瑞王妃,看上去嬌滴滴的一個大美人,卻有著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手段,一來便如入無人之境,把弱雞般的王府下人愣是鼓動成一群虎狼,打的他家家丁毫無招架之力,生生搶走了他千方百計收斂來的民財。
    曾縣令那個氣,那個憋屈就別提了。
    到了這個地步,他派出去刺殺王妃的人宛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而上邊的人又催逼的緊,礦上還接二連三鬧出事情,再不是之前兩年順風順水的光景。
    把曾縣令急的燎泡長了滿嘴,天天在家揪胡子。
    然而就當他以為事情再壞也不過如此的時候,瑞王妃的舉動卻讓他意識到事情還有可能更壞。
    ——這位王妃娘娘,居然打算全縣練兵!
    雖然打的是團練的名義,但曾縣令疑神疑鬼,總覺得那位王妃娘娘在針對自己。
    按照朝廷規定,藩王不可以有府兵,但可以有團練,因為哪朝哪代也從來沒人指著團練兵能頂上用,不過是烏合之眾的代詞而已。
    同時朝廷也規定藩鎮的一切出產都歸藩王所有,無論是地上產的糧食還是地下埋的礦藏,甚至山裏的走獸飛鳥……隻要是在藩鎮地界的,那都是藩王的東西。
    你說藩王身故?那東西也是人家兒子的,根本輪不到一個縣令染指。
    所以,瑞王妃宣布懷了遺腹子的時候,最苦惱的不是前來撤藩的高太監,而是曾縣令這個地方官。
    這天早上,曾縣令照舊心事重重地在屋裏踱步,屋子是用上好木料蓋的,房間寬敞明亮,就連糊窗戶的也是用的綃紗,透著一股逍遙豪氣。
    突然之間,曾縣令發現自己家窗戶上的綃紗正在微微顫動,不僅綃紗,就連窗欞也發出輕輕的顫音,片刻之後甚至門框都跟著嗡鳴起來。
    “怎麽回事?”曾憲令一懵。
    就在這個時候,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宛如青空霹靂、振聾發聵到令人肝膽欲裂的吼聲。
    那是數千人齊聲呐喊,發出同一種聲音造成的巨大震動。
    “一、二、三、四,王妃娘娘千歲——”
    聲音鏗鏘有力,高亢明亮,所到之處摧枯拉朽,幾乎能把意誌不堅定的人拍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