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5】 陛下有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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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晌午,洛河之濱,正是至熱鬧的時候。
金燦燦的陽光灑遍河堤,碼頭上人來人往,文初就是在這樣的熱鬧中,一眼看見了六皇子趙延。
和趙闕的名聲不顯不同,趙延的賢名之響亮,可說如雷貫耳。且這皇子交遊廣闊,平易近人,河堤柳岸,茶館兒飯莊,時常可見他的身影,簇擁在一桌文人雅士之中,把酒言歡,好不快哉。
賢皇子。
這是坊間送他的美譽。
此刻這賢皇子一身儒袍,頎長明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騎馬而來。隔著不遠的距離,看著這邊大船靠岸,他一勒馬韁躍下地來,身後隻跟了兩個隨從,顯得坦然而從容,真似是迎接久未相見的兄長一般,“三哥!”
文初站在趙闕的身後,笑吟吟掃過不遠處卸貨的商船,那些工人們無不小心謹慎地瞥著這邊,粗略一數,少說百人。她噗嗤一笑,低低道:“這是怕三哥做了他呢。”
“也太小看三哥了,身之生死,有何意思。”言外之意,竟是要讓他身敗名裂跌落神壇,才算有意思麽。文初被他語中寒涼激的心下一震,趙闕牽著嘴角,已風度翩翩地下了船。
趙延立即迎了上來,“三哥,咱們兄弟倆多久未見了?”
“兩年了,不錯,健壯了不少。”趙闕拍拍他的肩,趙延明顯僵硬了一瞬,繼而大笑道:“比不上三哥天南地北好快活!倒是把小弟和父皇丟在洛陽,該罰該罰,回去定讓父皇好好說你一通。”
畢竟是親兄弟,這兩人年歲差的不大,站在一起,看著頗有幾分相似。趙延雖不似趙闕般一見驚豔,卻也劍眉星目絕對的美男子,鬆綠的儒袍在風中擺動,給人的感覺明朗而溫正,這般大笑,立即帶出幾分豪邁之氣來,十分瀟灑。
而趙闕呢,則多了幾分飄渺之氣,許是常臨廟宇,形成了他一種獨特的氣質,讓人既想親近又似帶著仰望的距離。
這邊兒上演著“久別相見,兄弟情深”的戲碼,那邊兒文初看的連連咋舌,明明都恨不能把對方給一刀宰了,演起戲來卻是丁點兒矛頭都瞧不出,她嘖嘖兩聲,搖搖頭。
祁儔誤以為是厭惡趙延的意思,不由搖著扇子湊過來,“習慣成自然,我第一次見著那賢皇子假臉,惡心的一夜沒睡著。”
文初沒解釋,心底卻哼,你家主子的臉也夠假的。她瞧著那邊不知還要聊到何時,心底便有些按捺不住,實在太想進入城裏走上一走,“殿下可是要進宮?”
“應該吧,那人都專門迎來了,做戲做全套不是。”眨眨眼,又問,“不回兄呢,陛下這兩天估計會召你見見,最好是在驛館落腳,客棧不方便……”
這邊話沒說完,就聽趙闕的聲音傳來,“她去三皇子府。”
倆人都嚇了一跳,這人不是正跟趙延聊著麽。
這麽一打岔,趙延也不由轉頭看了過來,或者該說,這船上船下的人全都往文初這邊兒瞧。
她笑笑,拱手道:“多謝殿下美意,不過小人隸屬鎮北軍,回了京卻留在皇子府,恐怕不妥。”
不管趙闕的名聲顯不顯,畢竟是堂堂皇子,若換了尋常人還不感恩戴德得意非常,文初這不卑不亢的婉拒,讓趙延多看了她兩眼。就聽趙闕淡淡表態,“沒什麽妥不妥,鎮北軍已回邊,你一人留在京城,不去我那兒……還要上哪。”
這話說的實在是曖昧,仿佛她上他府中乃天經地義,又似兩人關係匪淺。文初不由頭痛,這人絕對是故意的,她雖曾想過和趙闕結盟,卻絕對不是現在這個時候,在她一窮二白尚未進宮之前,已被迫地讓旁人烙下“三皇子一派”的印象。
趙闕顯然心知肚明,“無需多辯。”
眾目睽睽,再推拒下去就顯得古怪了,文初暗自磨牙,麵兒上微笑致謝,“小人遵命。”
趙延玩味地瞧著,自能瞧出其中的三分不願,頗有興趣地問:“這位是……”
“這一路遇難,多虧她相救照顧。”
“原來如此,可是鎮北軍的……楚問?”
文初行了禮,“見過六皇子。”
趙延一擺手,“無需見外,你是三哥的恩人,自也是我的恩人。虎賁將軍曾多次提過你,今冬之戰,你立下奇功,父皇賞識不已,私下裏說了想留你在京。我還道是什麽樣的英武丈夫,沒想竟是個翩翩少年郎!”
他說著笑吟吟的十分和氣,就連文初都不得不歎,這趙延不論私下裏如何,麵子功夫做的的確周到,“殿下謬讚了。”
趙闕卻道:“維楨素來愛才,你初至京師,時日久了便知。”
維楨,乃是趙延的表字。
她應道:“是,若能留任京師,日後還需六皇子提點。”
趙延大笑應好,這才道:“那走吧,父皇還不知三哥今日到,見你無恙,必定驚喜。”
趙闕輕輕牽起了唇角,“父皇尚且不知,維楨便知了……”
兩人目光一對。
片刻後,同時哈哈一笑,轉身向前。
……
趙闕並未回府,同趙延一起,一路進了宮去。
文初則和韋讓祁儔等人進了三皇子府,他們乃是趙闕的門客,自然也住在這府裏,道別過後,還是船上侍候她的婢子跟著,一路引她去了客房。路上文初和她聊著天,聽她自稱伶秀,不免奇怪,“有姓?”
伶秀就解釋道:“婢子出自江州伶家,殿下仁德,並未奪了婢子的姓。”
文初明白過來,應該是江州的某個小世家,為討好趙闕送上了族裏女子。這種事並不少見,南朝的女子地位本低,整個大環境的階級又森嚴,小世家中的旁枝庶出,大多都進貢給了高門府邸,生來就是等同於貨物的。
當然,若這女子能讓趙闕給個名分,又是另說。
許是她的表情太過明顯,伶秀嚇了一跳,砰一聲跪下了,“公子切莫誤會,婢子從未有過這般心思,殿下也從未碰過婢子。”
文初傻眼地看著跪在眼前的女人,忽然明白了過來——這是把她當成趙闕的女人了!她一瞬間沒了聊天的興致,恐怕除了伶秀,韋讓和祁儔等人也是這般想的吧。
文初懶得解釋,“起來吧。”
伶秀偷眼瞧她神色,起了身,後頭也不敢再說什麽了。
三皇子府倒是不大,占地幾十畝的樣子,簡約精致中,透著一種低調的奢華。府中有一座小湖,不一會兒,文初就到了客房門口,正正離著這小湖不遠,推開窗子,就能見到湖光春色。
伶秀躬身退下了。
文初就靠在窗前,撐著窗台站了一會兒。
外麵響起腳步聲,她一扭頭,正是去而複返的伶秀,“公子,這是殿下著人送過來的。”手中一方小小的錦盒,擱在桌子上,她解釋道:“殿下說,公子重返洛陽,必定忍不住要出去走走,從前有人護身,現在到底是不同——洛陽城裏臥虎藏龍,權貴眾多,公子將此物佩戴身上,可避免麻煩。”
文初打開錦盒,隻見一塊兒瑩潤玉玦靜臥其中,入手冰涼,背麵刻了個小小的“郭”字。她雖不知怎麽出去轉轉就會惹上麻煩,但那人一番好意,也無需推卻,“多謝。”
“婢子隻是傳物,不敢受公子謝。”想了想,又道:“公子可是真要出去?”
“怎麽?”
“今日端陽節,外麵人多咧,公子注意安全。”
五月初五了麽,怪不得一路上這般熱鬧,文初看她一眼,想著這姑娘心地不錯,“我下午出去,晚上回來用膳。”
伶秀趕忙點頭,行禮道:“是,婢子退下了。”
沒多會兒,文初就出了門。
五月的洛陽,正是最舒服的時候,春色正濃,處處縈繞著淡淡的牡丹香氣。
她走在繁華的街上,一路漫無目的,瞧著這久違的帝都久違的豪華氣派,心中一時又是興奮,又是感慨萬千。今日是端陽節,街上人流湧蕩,乘著小轎的,騎著馬的,坐著車的,各色各樣的人群皆有。
洛陽城內布局井然,二十四條大街縱橫交錯,通達四方。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座府邸的門口。
這座府邸極大,比起三皇子府來,少說有兩到三個,然而此刻卻是異常的破落。
大門緊閉,貼著封條,上方的匾額已被摘下,和四下裏的熱鬧相比,這座府邸顯得那般落魄而冷清——卻是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
文初怔怔看著這座大門,雙手不自覺地顫抖著,指甲掐在掌心中,生生著心底的衝動。什麽樣的衝動,她也不知道,是衝進府中,抑或仰天長嘯,又甚至大哭一場,她不知道,她也什麽都不能做。
她隻能這麽站著,盯著這座大門的視線一瞬不瞬,仿佛下一刻,便會有熟悉的麵孔從裏麵走出,笑盈盈拍一下她的頭,“咱家阿初又在想什麽鬼主意?”
咱家阿初……
還有人會這麽叫她麽。
心中如被一把捏緊,抽的她生生地疼。
四下裏有不少經過的人,見這清雅少年盯著早已破落的文府瞧,盡都奇怪地多看了兩眼,她卻恍然不覺,就這麽定在了這裏,一動不動,不敢上前一步,也不願退後一步。
直到一陣驚呼四起,遠遠地,一輛馬車飛奔而來,一路留下公子少女的暢快大笑。很快這大笑越來越近,飛快逼近了她,直直衝了過來。車夫發出一聲大喝,“滾開!”
眼見這人反應慢了半拍地看過來,車夫駭了一跳,一把勒緊了韁繩,駿馬一聲長嘶,帶著車廂動蕩,險些就朝一側歪倒,裏頭傳出一陣哎呦聲。
簾子被人一把掀開,露出少女驚魂未定的臉,她掃視著外麵,立刻明白了怎麽回事兒。
卻是在第一時間忍下了怒氣,先把文初從頭到腳打量了遍,天子腳下權貴一把抓,若是一不小心踢了鐵板,連累的可是整個家族。文初的身上還穿著趙闕給準備的衣裳,皆是和他相似的風格,雖料子上乘,然瞧著簡約素淡的很。
此時的南朝,是以金銀來體現尊貴的,但凡富戶,大多穿金戴銀環佩叮當,男子亦是金冠束發裝扮華麗,似她這般,若非眼力實在是好,打眼一瞧隻覺寒酸不已。
少女放下心來,玉手一指,尖聲喝令,“給我拿下她!”
文初眉頭一蹙,對方當街縱馬,雖過張揚,可她也並非沒有過錯。正準備致歉的話聞言吞回了肚子裏,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冷笑,“哪家的小姐,這般囂張。”
她不驚不懼,不解釋,也不逃跑,負手站著斜睨瞧來,要動手的護衛反倒一時拿不準了,齊齊看向少女。少女嬌豔的臉盤兒上也浮現出疑色,眼前的少年清清淡淡的這麽一問,卻透著一種貴人常有的氣勢,“你又是哪家的人?”
“一介白身又如何?”
“我天之驕女,何等尊貴,你衝撞於我,自要付出性命!”
少女看她的目光頓時如看螻蟻。
文初歎口氣,知道問了也白問——這就是洛陽。換作從前的她,雖不至於因為這點兒小事兒取人性命,但教訓一二也是難免的,誰讓一方是貴人,一方是平民呢。
若是沒有趙闕的玉玦,她恐是今天又得打上一場了,可既然玉玦在懷,便無需廢話——整個洛陽城,敢和郭家叫板的有,但絕對不是眼前這個少女。
四下裏不少瞧熱鬧的人,文初不願意再糾纏下去,伸手入懷,正要取出玉玦,就聽有人小聲的議論著,“又是這付家人。”
“這付家人到底什麽來頭,以前也沒見這麽囂張。”
“哪有什麽來頭,就是這個小娘子咯,讓榮家八郎相中了——這付家最會看人下菜碟,以前縮著誰也不敢招惹,這會兒身價百倍了,也抖起來了。”
“榮家好大的名頭,怎的會與付家聯姻?”
“呸,算什麽聯姻,就是納妾,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唄……這小娘子之後,好多家上門求親了,哪有那麽多女兒,最後還是到旁支裏接了兩個回來,一個許給了魯家,一個留著備用。”
這些人鄙夷地說著,聲音放的很小,以文初的耳力倒也能勉強聽個明白。
付家……
船上那付瑛和阿嬌,估計就是他們口中從旁支裏接回來的兩個了,剛才馬車上還有男人,莫不是榮家八郎?那日祁儔口中的紈絝小子?她這思忖的一小會兒功夫,馬車裏等的不耐煩的榮八郎一掀簾子,“抓個人怎的耽擱這麽……”
嗓音戛然而止,榮八郎雙眼興奮,上上下下地掃著她。
好一個豐神如玉的美少年!
文初立即惡心了。
這榮八郎的名號如雷貫耳,可說京城一霸,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玩兒死的妓子小倌更是數不勝數。這會兒她才想明白了趙闕給她玉玦的用意,南朝好男色的權貴占了五成以上,本非什麽稀奇事,她容貌上佳,初至京城,還沒露過臉兒,最是容易被這樣的權貴盯上。
“我是郭家人。”小小一個玉玦,在半空中晃著,其上的一個“郭”字卻刺了榮八郎的眼。身邊少女嚇了一跳,往他身後縮了縮。文初收起玉玦,環視著諸多圍了一圈兒的護衛,“還不讓開?”
嘩啦啦的人群讓開路,文初轉身剛要走。
聽榮八郎又一聲喝問,“你是郭家何人,報上名字。”
文初懶得理會,徑自走了。
後頭少女恨恨一跺腳,“郎君,待你當上執金吾丞,定要給我出這口惡氣。”
榮八郎看她一眼,滿頭珠翠,滿身金飾,明明依舊是明豔照人的臉,忽然之間就在剛才那素雅少年之後倒了胃口。榮八郎隨口應著,心下想的卻是,待榮妃娘娘給我求了那位置,早晚把這少年玩兒上一玩兒!
他哼一聲,“查!”
外頭立即有人去了。
文初知道後麵有人跟蹤,卻並不準備甩掉他們,京城就這麽大,早晚都要碰上,她的身份在上過殿後也自然會被人知悉,沒有躲閃的必要。隻是這個榮八郎,到底是個麻煩。
她思忖著,見天色已暗了下來,也沒了再轉的興致,直接回了三皇子府。
伶秀見她安全回來,笑著將飯菜端進了房裏,文初靠在窗邊,邊吃著,邊看著外麵的湖光月色,“殿下可回了?”
今天的事兒若不是他的玉玦,絕對不會善了,總該謝謝他。伶秀卻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他心裏念著趙闕,不由解釋道:“公子莫急,殿下傳了口信回來,說今夜留在宮裏不回了,陛下留了他用膳。”頓了頓,又加了句,“從前殿下不回,是決計不用遞消息回來的。”
這言外之意,趙闕這消息是遞給她的。
文初不置可否,靜靜用著晚膳。
同一時間。
趙闕也正在宮中用著晚膳,隻不過這一餐,就倒盡胃口了。
端陽節,在南朝並不是什麽大日子,宮中沒有備慶,隻是一餐簡單的家宴。著了通天冠絳紗袍的皇帝坐在主位,年已四十瞧著卻似二八少女的榮妃在一側,笑著給他添著菜,另一側的趙延談笑風生,逗的皇帝眼中慈愛。
這一副畫麵,就似尋常人家的一家三口,父慈子孝,夫婦恩愛。呂德海垂首站在皇帝的身後,看一眼坐在正對麵靜靜用膳的趙闕,老眼中一抹憐憫劃過,“殿下,可是膳食不合口味?”
室內頓時一靜。
呂德海一個激靈跪到地上,“陛下贖罪,奴才……”
“行了。”
皇帝擺擺手,倒是沒苛責他,呂德海跟了他一輩子,總有三分情分在。被這麽一攪合,他放下碗筷,看向了趙闕,“不合胃口?”
趙闕笑著道:“這些年走南闖北,倒是用不慣洛陽的菜係了。”
皇帝淡淡地看著他,如同看一個臣子,和方才對待趙延的慈愛完全不同。看著看著,眼中漸漸多了抹複雜之色,“好好的家不回,老在外頭跑什麽。這次回來多呆一陣子,你母後的壽辰將近了,也在膝下盡盡孝道。”
“是。”
“待個一陣子,到時再走不遲。”
之前難得的關懷,趙闕未露受寵若驚之色,而今明顯的驅趕,他依舊如前笑著頷首,“是。”
這一下子,飯桌上又靜了。
一雙父子相對,竟是連話都沒的說。
還是榮妃憂心地添了一句,“可見過皇後娘娘了?”
大凡女子,都不會在男人麵前提起另一個女人,且是比自己地位高的女人。榮妃這話問的,卻是語氣關心情真意切,皇帝不由麵含嘉許,“一進宮就上這兒來了,去吧,既用不下,就瞧瞧你母後去。”
趙闕順勢起了身,“父皇早些歇息,兒臣告退。”
出了永安宮,再入長秋宮。
抬手止住了宮婢的通傳,他提步走入,便聞一陣念咒之聲,“瞑目靜存,東方青龍吐兩合月華白氣及腎水,如大海中浴洗,去五髒穢濁。”
趙闕頓住步子,遠遠看著裏麵人的背影,那婦人一身道服,平坐燒香,一縷細細的煙從她身前升起,緊跟著就是呢呢噥噥的誦經聲。趙闕忽覺頭痛欲裂,眼睛閉起,身體微顫。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那誦經聲一遍又一遍,像是入了魔……
睜開眼的一刻,凝視著裏麵婦人的背影,忽然他就笑了起來。
這笑無聲,他一步一步,退出了長秋宮。
……
半個時辰後,他佇立床前,其上正躺著一個女子,熟睡中。
反應過來自己在幹什麽的時候,他嘴角一勾,勾起微嘲的弧度,向外走去——大半夜來看一個女人睡覺,他真是瘋了。
後方卻傳來破風聲響。
對方出手極快,直襲他後頸,腳下一點,橫渡出三米遠,趙闕轉過身來,看著床上被他驚醒的人,黑暗中一雙烏亮的眸子,帶著三分警惕,三分平靜,三分冰寒。
他靠在窗棱上,忽然堵塞了一夜的心情,就這麽莫名疏通了些。
他果真是瘋了,趙闕輕輕一笑。
就見床上的人眼中寒意微消,似是認出了他的聲,不算確定,試探著喚,“殿下?”
他沉默。
“趙闕?”
他嘴角微牽。
對方歎氣,這次確定了,“……懷瑾。”
趙闕笑著“嗯”了一聲,嗓音微啞,幽黯裏頎長的身影靠著窗,身後是湖光夜色,一輪彎月,他的影子鏤在月色清輝中,七分寂寥,三分荒涼。
文初不知他怎麽了,卻能感覺他有些落寞,“怎麽回來了,”看看天色,“宮門應該早關了,不是陛下留宿麽。”
趙闕也想問,怎麽回來了——他那一瞬間,隻是很想離開那個地方,離的越遠越好,施展輕功飛出皇宮,卻不知不覺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尋來了這間客房。
文初打個哈欠。
聽他半晌道:“我……認床。”
她“哦”了一聲,“於是找到我的床來了。”
“你的床?”
“忘了,整個府邸一草一木都是殿下的。”爬下床,繼續打哈欠,睡眼汪汪地往外走,“殿下不必送,小人自便。”
胳膊卻被趙闕拉住,他笑道:“睡吧,我回去了。”
文初抽回手,困頓的腦子有點兒乏,過了一小會兒才反應過來,“回宮?”
他沒說話,那般若有若無的寂涼似在這兩個字後,重新回來了。文初也沒說話,不願探究趙闕是為什麽,她隻點了點頭,重新晃悠回床上。
閉著眼,迷迷糊糊中,趙闕似乎尚未離開,依舊佇立在房中,目光並未落在她身上,許是在想著什麽。
她以為自己必定警惕到睡不著,然而意外的,竟就這麽重新陷入了好眠中。
再睜開眼的時候,天色已亮,房中隻有她一人。
她伸著懶腰爬起來,外頭伶秀聽見聲音,“公子醒了?”小跑著進了房。
文初應了聲,一邊就著她端來的熱水洗漱,一邊隨口問道:“殿下幾時走的。”
“殿下回來過麽?”
“許是我睡糊塗了。”伶秀的訝異不作假,那必定是天亮前走的,沒驚動任何人,“什麽時辰了。”
“巳時了,公子可有想吃的?”
“隨便,我軍中出來的,吃點兒什麽都能對付。”
“軍中?”伶秀驚詫地叫了一聲,莫看這會兒文初的打扮是男子,她喚的也是公子,可這實實在在是個婦人伶秀卻是知道的。婦人入伍,伶秀怔怔看著她,知道文初沒必要同她一個婢子作謊,不由又是豔羨又是佩服,“公子真是奇女子!”
繼而忽然想起什麽般,呀的一聲,“公子,那你可識得一個不說話的男孩兒?”
文初擦麵的動作一頓,“可是叫阿悔?” [ban^fusheng]. 首發
她問的急切,伶秀搖搖頭,“婢子不知他喚什麽,說是鎮北軍臨行前,虎賁將軍送來的,交給了管家大人。來了有六七天了,十歲多點兒,總低著頭,從沒見他說過話。”
“那就沒錯了,是我弟弟,現在人在哪兒?”
“就在府裏呢,估摸著是殿下回來,管家大人歡喜地忘了。公子稍等,婢子這就把他帶來。”趕忙跑了出去。
房裏的文初長長噓出一口氣,她還想著鎮北軍回了邊,得給將軍送個信兒去把阿悔要來,再見時,怎麽也得兩個月後了。沒成想,將軍竟把阿悔留下了。
她輕鬆地笑起來,推開窗子,深吸著湖中的荷香氣,心情舒暢地等著伶秀回來。
卻沒想到——
伶秀還沒回,宮裏的內監倒先來了,“陛下有旨,傳鎮北軍楚問,進宮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