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 自作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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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招借刀殺人,黃衣公子誌得意滿。
一行人紛紛出言恭維,言道連麵都無需露,就能整治了那楚問,真真暢快不已。就連身畔幾個妙齡女子也咯咯直笑,“黃六郎真個聰明,恐怕那楚獠丟了大麵子,還不知是怎麽回事兒呢。”
黃六郎哈哈一笑,“等著吧,沒個一陣子,那楚獠就要被儒生攻訐了!”
真是說什麽來什麽。
這話一落下,就見下方的伊河上多出了幾條畫舫,紛紛朝著另一艘畫舫圍了過去。
這多出的畫舫樣式普通,顯然是窮儒生們自河畔上租來的,上頭站了不少身著儒袍的男子,從二十餘到四十餘歲不等,粗粗一看,就有五六十人。而被圍的畫舫,棕發褐眼的草原人顯得格外醒目,正是屬於使節的那一艘。
幾個鴻臚寺的官員上前交涉,沒個一會兒,便被儒生們說的滿臉通紅。幾句義憤填膺的“楚獠”“丟臉”“奴顏媚骨”被吹上山頂,黃六郎不由愈發得意。
“待今兒個你丟了大臉,我便派人放出風聲,說儒生是被我引來。黃家六郎的名字,還不大噪洛陽?”他盯著下方畫舫中被攻訐的青袍少年,搖頭又晃腦,“楚問啊楚問,要怪就怪你自己,爬的太快,名聲也太……”
最後一個字他沒吐出來。
因為那青袍少年忽而就抬起了頭。
隔著一座山的高度,一雙洞若觀火的眸子,正正就對準了他。
黃六郎嚇了一跳,猛的退後一步。緊接著少年眼中一抹譏笑劃過,就像是看著上躥下跳蹦蹦噠噠的耗子,隻是還沒倒騰出手來收拾而已。黃六郎不信邪地又往下看,卻見那少年平視著前方冷嘲熱諷的儒生,哪裏抬過頭?
錯覺?
他驚疑不定,神色變幻。
身邊人不由問道:“怎的臉色這麽差,莫不是中了暑氣?”
大晌午頭的,正空烈陽高懸,遊人都已下了山去。黃六郎做賊心虛,順勢拉了人也往下走,“不看了,身子不暢快,反正那楚獠討不了好!”
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連大鴻臚也是如此。
這些儒生一個兩個的不成氣候,可聚作一堆兒口誅筆伐,誰不忌憚三分?河上越來越多的遊人被吸引過來,圍在外頭指指點點,出也出不去,退也退不了。大鴻臚一邊兒側開幾步遠,生怕站得近了也讓人扣上個“彭獠”的帽子,一邊兒又急的滿頭汗,壓低了聲問文初,“楚大人,這可怎麽是好……”
“彭大人稍安勿躁,且放寬了心看一場熱鬧。”少年人的嗓音清朗,三分沉淡,七分冷靜,讓大鴻臚心下稍安。待到還想再問,文初卻已邁開了步子,笑著走到了畫舫的最前列去,“諸位——”
兩個字,喧嘩聲便是一靜。
盛夏的正午,金色的陽光鋪滿河麵,波光點點,燦若鎏金的耀眼,卻似在畫舫之前的少年走出後黯然失色了下來。
腳下伊水奔湧,兩岸崖壁巍然,水光山色,輝映其間,竟不及這少年負手而立,含笑輕吐。這是任憑浪拍濤打也不能折的風度!實在和眾人想象中天差地別——原來楚獠竟長了這個樣子,瞧著風流無盡,好是清雅!
人人心頭一跳,暗自咋舌,就聽這少年環視一周,笑著問道:“諸位聚眾於此,想必是聽了什麽,奴顏媚骨也好,媚君惑主也罷,便是說我一身軍功乃是憑著出賣色相得來,各位又能把我怎麽樣?”
回過神來的眾人不由紛紛變了臉,“太也猖狂!”
文初就看向說話的人,“我人就在這,你敢動我不成?”
那人三十來歲,站在一艘畫舫的最前頭,後頭七八個儒生,隱隱有個領頭人的架勢。然文初這一句後,眾人紛紛看去,他卻眼睛一閃,憋著沒出聲。文初又轉向另一艘畫舫,也是看著領頭的人,“那是你敢?”對方咬著牙,也沒回話,她則笑著再轉,“又或者你敢?”
一連問下來,五六艘的畫舫,人人憋了個臉色青紅。
她就點點頭,似明白了般,笑的輕蔑又輕飄,“原來你們都不敢——也對,我是朝廷命官,你們一介白衣,莫說動我一根毫毛,便是此刻這般,也夠我斬你們百次。”
這是真真的大實話!
他們聚眾而來,有恃無恐的,就是法不責眾。偏偏她化整為零,逮著一個一個地問,沒了“眾”的掩護,誰也不敢當這出頭鳥,白白丟了自己性命。
“楚大人當真好大的官威!”僵持中烏蘭冷哼一聲,“你又敢真的斬了他們不成?”
“我不敢。”文初答的坦然。
“諒你也不敢,你們南朝推行儒學,儒生的地位可比武人要重。”烏蘭掩著口笑,笑聲如鈴,脆生生的好聽,“這麽多的人呀,你若真敢動手,你們陛下也不會饒你。”
四下裏的人顯然被提醒了,眼中盡是一亮。
文初就笑著搖搖頭,朝烏蘭拱起手來,“公主也是好大的氣度,以德報怨,在下佩服。”這話明著對烏蘭說,暗著卻是狠狠抽了這些儒生一巴掌。
之前他們冷嘲熱諷,諷的便是文初陪著韃子遊河,自也沒少罵了這群草原人。這一轉眼,南朝人和南朝人僵持不下,反倒要韃子來幫口說話,實在太過諷刺。
這一巴掌抽的太過響亮,讓他們羞憤欲死的同時,也被點醒了——再僵持下去,丟臉的是南朝,漁人得利的是韃子——然而讓他們就此打住,調轉船頭,即刻離去?那之前氣勢洶洶的一番叫囂,豈不成了天大的一個笑話。眾目睽睽之下,他們在洛陽城裏哪還有立足之地?
文初便遞了個台階過去,“各位都是文人雅士,便是看不慣在下,也不妨換個斯文的方式鬥上一二。”
“怎麽個鬥法?”
“不外乎鬥文或者鬥武,鬥文,你們占了便宜,鬥武,我也不願欺辱爾等——既已來了伊河,便不如鬥個樂子。”她慢悠悠地說完,看向伊河之南,河水奔騰,遙遙而去,這條河道,直通南方諸城,其上畫舫飄搖,客船往來,商船亦是絡繹不絕,“下麵自南而來的船隻,咱們便猜上一猜,船上何許人也。”
這說來簡單,似乎單憑運氣,實則不然。
既是猜,也是眼力的對決,任何的細微末節之處都可能是一道線索,不但要能看見,能發現,能找到,還要以邏輯將其分析串聯。
這般新奇的比試,隻讓人聽著便興致勃勃。尤其是那些儒生們,莫看他們口中對文初鄙夷萬分,實則這何嚐不是因為嫉妒,若能在這比試中勝了她,自是踩著她的肩膀聲名鵲起,到時候,何愁得不到貴人青眼?說不得運氣好了,傳到陛下的耳中,被點上個一官半職,從此平步青雲……
想著呼吸便粗重了起來,“善!這賭約,我吳良接了!”
吳良便是之前那三十多歲的領頭人,有一就有二,另一艘畫舫的為首之人也道:“在下賈義,也來湊個熱鬧。”第三艘,“何等有趣,豈能少了譚某。”第四艘,第五艘,第六艘,甚至連遊人裏,也不少人自告奮勇。
文初自是明白他們心中所想,然這何嚐不是她的想法,她不會主動去澄清什麽,但這些人正好被人拿了當槍使,也不妨讓她順便玩兒個回馬槍——既然全洛陽都以為她靠馬屁上位,那便青天白日下,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
她輕輕一笑,顯得悠然自得,“三艘船,你們若輸了,便就此離去,以後但凡我楚問所在,煩請諸位遙遙一鞠躬,繞道而行,退避三舍。”
吳良嗤笑一聲,“你呢。”
“若我輸了……”
“怎樣?”
“便是辭了這官又何妨!”
辭官又何妨……
這天大的氣魄,從她朗朗笑聲中帶出,不由讓人心下一震,怔怔不能言。
四下裏的人,不論儒生,不論遊人,甚至草原人,都震驚不已地瞧著她,到底是太過自信,還是對權勢毫無留戀?然而他們看見的,卻是二者都有,她笑容篤定,含著莫大的自信,她眼眸烏亮,澄澈可鑒天地。
這樣的人,真的是坊間所言那“貪戀權勢、醉心鑽營、溜須拍馬”的奸佞小人?
頭一次的,有人對之前深信不疑的傳言,產生了動搖和懷疑。
就聽文初輕揚下頷,“來了。”
果真是來了。
遠遠地已能聽到一陣樂聲,琴瑟和鳴,猶如仙音,默契的就像是一個人奏出,悠悠揚揚地蕩了過來。
所有人都是神色一振,朝著那頭望了過去。
要知道方才這一段兒時候裏,伊河上的畫舫遊船,幾乎全被吸引了過來,一圈連著一圈以這邊為中心停駐著,浩浩蕩蕩,好不壯闊。而碼頭的方向上,聽到了動靜的人,也在紛紛抻著脖子往這邊兒瞧,甚至不少人已租了畫舫入河,連綿不絕地駛了過來。
是以目光的盡頭處,那艘小船一入眼簾,各種各樣的討論聲便響徹河上,“瞧,那船頭一桌兩椅,定是兩個人!”
“琴瑟和鳴自是兩人。噫,這般默契,情意綿綿,許是一對夫妻。”
“船不大,裝飾也簡,隻杆上掛了玉辟邪,應是窮苦人家。”
“窮苦人家何來護衛?”
吵吵鬧鬧的聲音,既混亂,又突然。
琴瑟和鳴的樂聲一顫,同時戛然而止,就連那船也跟著停住,許是被這些聲音給駭了一跳,一時不敢上前。船頭上兩個著了暗紅襦裙的婢子,嚇的雙雙攥住了領口,連連往護衛身邊縮。護衛也是兩個,一左一右站在船艙的門口,以身體擋住了罩著黑紗的艙門,阻隔了眾人窺探的視線。著的短褂也是暗紅色,腰間佩劍,此刻兩人都手撫劍鞘,如臨大敵地厲喝而來,“快些閃開!莫要攔著去路!”
“咦?”吳良和賈義同時皺起了眉來,另有眼明心細的也輕聲嘀咕著,“此船古怪。”
沒看出來的忍不住好奇,“哪裏古怪?”
儒生們卻一齊看向文初,她眯眼朝那邊攥著領口和撫著劍鞘的三人看了看,又似側耳傾聽,片刻後,麵上一瞬詫異閃過,隨即被掙紮的神色取代,“諸位先請。”
先說的人自是占了便宜,若他們猜到,文初便算輸了。
她這般痛快,臉色又實在算不上好看,眾人便猜這是沒瞧出端倪來,不由紛紛催促著吳良等人,吳良也是得意,便道:“白日裏,關著艙門,又罩了黑紗,顯然裏麵的人極不想被外麵看到。”
“既有兩個護衛兩個婢女,想是也小有身家,何至於船上裝飾簡陋至此?”賈義補充完,譚姓儒生便點著頭,低笑著總結道:“說明此船主人刻意低調,有見不得人之隱秘。所以,艙內共有兩人,一男一女,小有財資,卻並非夫妻……而是一對苦命鴛鴦,正幽會呢。”
他說的算含蓄,但眾人差不多也明白過來,就是一對偷情的狗男女。
船上護衛似是聽見了,臉色一變,船頭猛然調轉,竟是想原路逃遁。
這下子,眾人更是深信不疑,紛紛曖昧笑著,鼓掌叫好。
吳良就笑著看文初,“楚大人,如何?”
文初點頭道:“你們贏了。”
四下裏頓時失望不已,之前她自信非常,還道是多麽了得,原來也不過如此。卻見烏蘭忽然走向她,一手撫胸,微彎了下身,行了個草原的禮節,“楚大人宅心仁厚,未免船上之人喪命,竟不惜認輸一局,烏蘭佩服。”
“烏蘭公主,你這是何意!”聽出她話中深意的儒生,紛紛冷聲問道。烏蘭就嗤笑著轉過身,背著手,揚著下頷,“聽不懂麽,說你們自作聰明還自以為是。”
她話音一落,隻聽遠方傳來驚呼之聲,竟是有韃子借著一艘連著一艘的畫舫飛快奔了過去,兔起鶻落間,便躍到了那艘船上和兩個護衛打鬥起來。
烏蘭特意攪局,派出的自是好手,沒個兩下,兩個護衛便被撂倒在地。同時艙門被踹開,黑紗遮掩,瞧不見裏頭的情況,卻傳出了兩個女子的瑟瑟尖叫。
“是女人!兩個都是女人!”
“這……難不成是兩女……磨鏡?”
“不對啊,磨鏡雖為人不齒,卻也不至喪命……”
這些聲音嘁嘁喳喳,紛紛看向了烏蘭尋求答案。烏蘭則得意地看著文初,文初麵無表情,心下卻輕輕一歎——這提議本是個無傷大雅的樂子,卻不想竟碰上這樣的事,恐怕便是不說,烏蘭也定會讓那兩女暴露人前了。
“艙內,是一男兩女。”文初說完,吳良脫口反駁,“不可能!一男兩女,豈會隻置了一桌兩椅?”
“因為那兩女是……雙生子。”
雙生子。
三個字,如同三子落河,激起水浪滔天。
古來素有雙胎不吉的說法,到了南朝,此說法尤甚,但有雙胎出世,繈褓中便會溺死,連母親也招人避忌。更有偏遠的地方,若被診出雙胎,連出世的機會都無,即刻沉河,一屍三命。
是以這會兒,眾人驚訝之餘驚恐更多,眼見那黑紗被一把掀開,露出了裏頭兩個團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的少女,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麵容,便是清麗可人我見猶憐,也引不起人絲毫的悲憫,“沉河!”
不知是誰喊出這一聲,立即“沉河”的嘶吼響徹天地。
少女的麵上現出絕望,雙雙泣不成聲。
她們朝艙裏另一側望去,那裏應該是男人的所在,正在被船壁遮擋的死角裏,沒人能瞧見他。男人沒出聲,又或者給了少女冷漠的表情,兩女絕望之色更甚,刹那間,眸中一片死灰。
這死灰蔓延開來,自淚眼延續到動作,漸漸連反抗都無,任韃子惡意大笑著拖拽起她們的頭發,破布娃娃樣拖到艙外,就要丟下翻滾的水波。
卻聽一道清喝,“住手!”
眾人都朝文初看來,烏蘭笑吟吟道:“楚大人,這可是雙胎,你莫不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要救她們性命?”
文初冷眼看著烏蘭,忽而也笑著道:“烏蘭公主,這可是洛陽,你莫不是把這當成了草原,插手我朝之事?”
四目相對,麵上盡是含笑,眼底盡是冷意。
時間仿佛忽然變慢了下來,四周的聲音漸漸消失,文初的世界仿佛隻剩下了烏蘭的眸子,這雙眼似乎會說話,一點一點變得流光溢彩起來,讓她的意識一絲絲陷入其中…… bAnFu-(.*)sheng. com 罪門嬌
烏蘭得意一笑,尖尖的下巴揚著,然而這笑尚浮現唇畔,變猛的變成了驚愕之色。同時她臉色一白,整個人如風中飄絮般晃了三晃,被人輕柔地扶住了胳膊。
是文初!
是刹那便清醒了過來的文初。
她完好無損,神誌清醒,而烏蘭臉色蒼白虛弱到了極點,明豔的麵容如夏花轉瞬枯萎,盛滿了不可置信之色。
就聽文初靠近了耳畔,低低的嗓音,輕飄飄的笑聲,“自作聰明還自以為是……”
------題外話------
這是昨晚那一章,下午還有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