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 花中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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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初出了明光殿的時候,已是一個多時辰後了。
正是申時上下,空氣中一絲兒的風都沒有,讓皇宮成為了一個蒸籠,她笑著朝一側呂德海道:“公公莫送了,陛下跟前兒可少不得您。”
“行咧,楚大人慢著走,咱家這就回了。”呂德海笑吟吟的,親親熱熱地道了別,一瞥眼間,瞧著了外頭候著的人,“呦,幾位大人何時來的,這可了不得,瞧瞧這熱的。”
幾個朝臣抹去臉上的汗,苦笑道:“不妨,不妨,隻是陛下……”
“陛下已歇下了,”呂德海為難道:“幾位大人也曉得,這天兒熱了,人就乏的很,這兩日來榮妃娘娘的身子不爽利,陛下憂心著,夜裏睡得也不安落。要是不急,幾位不妨明兒個再來?”
幾人臉色更苦,他們今兒個正巧了有事來稟,卻在明光殿外一等等了一個多時辰,這可好,白等了。轉身瞧著已走出了不少的文初,對視一眼,趕忙追了上去,“哈哈,咱們剛才還猜呢,不知裏頭的是大司馬還是大司空,沒成想,竟是楚大人!”
把她比作三公,自也隻是說說而已,文初站住等著他們,笑道豈敢豈敢,又客套了幾句官腔,一同往外去。
一路閑聊著,這幾人就旁敲側擊地刺探著。
要知道她年紀輕輕,資曆又淺,乍入了陛下的眼,又有中常侍親自相送,這天大的殊榮,如何能不吹噓兩句?可不論他們是誇是讚,這少年都不驕不躁,嘴巴閉的牢牢的,殿裏陛下到底召她做什麽,半個字兒都沒漏出來。
反倒是他們,被她四兩撥千斤地帶著遊花園,東拉西扯繞來繞去,一個頭繞的兩個大。最後隻能捏著鼻子認了,見著皇宮大門就似見著了親人般,打個哈哈,飛也似地走了。
文初卻沒走成。
“楚大人留步!”一個小內監氣喘籲籲地追上來,一腦門兒的汗,顯然已經追了一路,“楚大人,陛下另有事兒沒交代,快跟奴才再走一趟吧。”
她隻好又原路返回,進複道,入南宮,一路這內監急匆匆的,步子走的飛快,也不說話,正好省了文初的應付,專心想著自己的事兒。
直到轉過個岔口,向西走去,文初笑著問道:“陛下方才說餓了,可宣了宰人送膳?這會兒過去,可莫擾了陛下用膳才好。”
“回大人,膳食已宣了,咱們回去的時候,估摸著陛下也用過了。”
“唔,你是明光殿當值的?這條路……瞧著不大對啊。”
“奴才是聽宣的,不固定在哪兒當值——宮裏頭的路都差不離兒,要不是天天在宮裏走著,是容易轉了向。”
聽宣的,也就是皇帝在哪兒,他就跟到哪兒,其他內監不得空的時候,由他隨時補上。這理由找的倒是好,文初冷笑一聲,嗓音猛的沉了下來,“宮裏頭的內監也差不離,想來死上個把人,沒人會與我追究。”
內監駭了一跳,霍然扭頭。
七月流火,赫赫炎炎,而這方才還言笑晏晏的少年,麵色之冷,卻如三九嚴寒,滴水成冰。
他如墮冰窖般白了臉,毫不懷疑對方真會要了他命,“大、大人息怒,奴才是長秋宮裏當值的……”他趕忙解釋了,文初隻聽著長秋宮三個字,就明白了對方的目的,“你回吧,稟了皇後娘娘,楚問身為外臣,私入後宮怕是不妥。”
她轉身欲離,卻被人截住了去路,麵白無須的男人著了宦服,從一側拐出來,皮笑肉不笑地道:“楚大人且放寬了心,該打點的咱家都打點過了,今兒個事兒,你知,咱家知,皇後娘娘知,萬不會再有旁人知道。”
此人和先前的小內監不一樣,身長,臉長,皮膚白的發青,乃是皇後身邊的近侍官首領大長秋,位同呂德海。她殺不得,也脅不得,且其走路無聲,想必手底下功夫不弱。
今兒個,怕是走不了了,文初歎氣一聲,倒也安然,“徐公公,帶路吧。”
她是既來之則安之,徐誠卻謹慎的很,命了內監領路,自己則隨在文初身後一步,防止她隨時走脫。而一路上的確如他所言,兩道兒的羽林衛都沒了影兒,連舉著長杆粘蟬的內監也瞧不見。
耳邊一聲聲蟬鳴嘵嘵不休,叫的人甚是煩躁,文初就在這聒噪中入了長秋宮,看見了候她多時的郭皇後。
她著了豔麗的袍服,正襟危坐,捧了熱茶一下一下以杯蓋挑著茶水的浮沫,對行禮問安的文初視而不見,隻有瓷器刮擦的尖銳響聲。
小時學武站樁一站幾個時辰,這點兒為難算不得什麽,文初便保持著行禮的姿勢,暗自打量著這一國之後的宮殿——說也奇怪,明明是夏天,這裏卻給她個十分蕭條的感覺,就連宮婢內宦也顯得陰鬱讓人不喜。
咣!
一聲尖響。
茶盞用力摜在案上。
郭皇後終於開了聲,“楚大人今時不同往日了,本宮的傳召想拒就拒,本宮的人也是想殺就殺,區區長秋宮,可還容得下你?”
“微臣不敢。”
“好一個不敢,你可莫忘了,今兒個能坐上這個位置,托的是誰人的福。”
在她的心中,眼前這少年能坐上執金吾的位子,全賴當日趙萱出言,而趙萱相助自是趙闕囑咐,換句話說,若無她兒子,這區區豎子,哪裏來的一步登天的機會?
是以她這話質問的太是理直氣壯,理直氣壯的文初怔了一怔,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是,殿下之恩,微臣日日謹記,從無須臾或忘。”
郭皇後的怒氣這才稍稍斂了些,又捧起茶盞來抿了口,皺眉道:“這茶不是青鴛沏的?”
“回娘娘,您昨個兒吩咐了青鴛姐姐去道觀,她瞧著今兒個無事,方才已領了牌子,出宮去了。”有宮婢立即跪下,皇後嗯了一聲,重又看向文初,“楚大人可知,本宮為何喚你。”
“微臣不知。”
“既如此,本宮便直問了,楚大人在明光殿留了一個時辰,陛下都吩咐了什麽。”
果然是為了這件事!
文初心下一動,抬眼間有宮婢持了托盤送到眼前來,其上百金,明晃晃的耀眼——顯然的,這是郭皇後收買她的酬金,要和皇帝唱反調了。
皇帝的意思她明白,趙闕身為佛門弟子,若是打定了主意不娶,隻消把佛家的教義往外一擺,便是最好的借口。屆時趙闕抗旨不遵是一,皇帝麵子沒了是二,三則兒子前腳在壽宴受了重傷,後腳便父子僵持不歡而散,也不是他的初衷。
那麽最好的,莫不過讓趙闕自願,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而她,和趙闕交情甚好的楚問,就是這打人的板子。
至於這板子要怎麽打,那就不關皇帝的事兒了,他不過隨口提了一句“烏蘭和懷瑾,倒甚是相襯”,不論她做了什麽,成與不成,不過是身為臣子揣摩聖意罷了。
而這一切,郭皇後是如何知道的?
她心下急轉,直覺此事不對勁,忽然間殿外一陣腳步聲傳入耳中,步子沉穩緩慢,由遠及近,而後是有什麽悶悶落地的聲音,就在這殿的門口,此起彼伏。
這是宮人跪地的聲音!
什麽人來長秋宮,能讓宮人跪地行禮,卻沒有唱喏通報。
文初霍然抬頭。
郭皇後正因她沉默多時而不快,正張口道:“烏……”
砰!
手中茶盞被人一把掃到了地上。
碎瓷四濺,茶湯嘩啦,掩住了她出口的聲音,也掩住了文初飛快將托盤中金錠收入袖中的碰撞聲。這一係列文初做的又急又快,隻眨眼之間,茶盞被打翻,金錠被收起,眼前的少年也起了身來,四下裏飛快掃過,身形一閃,一個箭步入了內室之中。
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的郭皇後,一瞬臉色鐵青,勃然大怒。然而下一刻,她看見了步入殿來的一片衣角。
——絳紗袍!
——獨屬於皇帝的常服。
郭皇後猛地一顫,鐵青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那堵到了喉間的怒意,也變成了心快跳出嗓子眼兒的緊張,“陛、陛下……”她快步迎了上去,見皇帝瞥著地上的狼藉,強自笑道:“奴才粗手粗腳——還不快收拾了。”
那方才捧著金錠的宮婢,立即跪地,連連請著罪,將碎瓷撿入了托盤中。也巧了,皇帝剛剛落座,就聽外頭徐誠通報道:“陛下,娘娘,大公主求見。”
“父皇,兒臣給您請安來了。”趙萱帶著幾個婢女進了門來,又朝皇後行了禮道:“兒臣在明光殿撲了個空,聽說父皇在這兒,便直接找來了,娘娘可莫怪我不請自來呀。”
聽她說的俏皮,皇帝便笑道:“孝心可嘉,陪朕用了膳再回去。”
“那敢情好,兒臣也不想再頂著日頭出去了。”
父女兩人閑聊著,郭皇後卻一直心不在焉,地上的狼藉收拾了妥當,又有宮婢奉了茶來。郭皇後便借著喝茶的動作,向內室瞥了一眼,見文初藏的很好,這才稍稍鬆了幾分。
她也不是傻的,到了這會兒,已猜到了必是有人將皇帝引了來,不說一個外臣私入了後宮,隻說前腳從明光殿離開,後腳長秋宮就將人請了來,一旦被陛下得知,如何能不疑心她安插了眼線。
榮妃!
榮妃!
郭皇後心下恨極,又是氣怒,又是慶幸,又是焦急。
氣的是榮妃好手段,她的消息便是從榮妃宮聽來的,她隻當自己在那邊安插了人,卻不想被人將計就計下了套子。慶幸的是幸虧那楚問夠機靈,焦急的卻是該怎麽把她送出去……
她正思忖著。
就聽哎呀一聲,趙萱打翻了茶盞,灑了滿身都是。
幾個婢女手忙腳亂地擦拭著,趙萱吐著舌頭道:“瞧我,這一身的濕,先換身衣裳去。”
“來人,帶公主去偏……”
“娘娘莫要麻煩,進內室去換就是。”說著朝郭皇後打了個眼色,後者正想辦法拒了她,見之一怔,明白了什麽,趙萱已笑著入了內室。足足過了好一會兒,才帶著婢女出來,已是換了一身衣裳。
郭皇後一見她身後垂著頭的婢女,手下便是一緊,再見這婢女一路隨在趙萱身後,竟是大大方方地站在殿內,不由更是緊張了。
這份緊張,一直在心頭盤旋著,不上不下的,就連晚膳都吃的沒了滋味。桌上趙萱連連給皇帝夾著菜,俏皮話說著,逗的皇帝大笑不止,郭皇後卻始終笑的難看,小心地偷眼瞧著趙萱的身後。
直到天色漸晚,趙萱告了辭,她的目光還流連在那隨之而去的婢女身上……
婢女正是文初。
車輦的簾子方一放下,車廂裏便響起兩聲長長的籲氣聲,對視一眼,又同時噗嗤一聲笑出聲來。趙萱掩著口樂不可支,“瞧把皇後娘娘驚的,怕是以為你男扮女裝呢。”
文初也是笑,早在換衣裳的時候,這公主就把她看遍了,半點兒驚訝也無,顯然趙闕已告訴了她,“多謝公主解圍。”
她習慣性地拱著手,趙萱又是噗嗤笑道:“莫不是扮多了丈夫,連怎麽當姑娘家都忘了?”說完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眼中浮現讚歎的光芒,“真個美人兒!阿闕之前說的,我還不信呢。”
之前壽宴上,趙萱一直稱呼趙闕是三弟,這會兒隻剩了她們兩個,一聲阿闕,道盡其中親熱。文初隻當沒聽見她後半句,不接話,隻笑,趙萱卻不容她裝糊塗,拉起她手道:“你可知道,你足足嚇了我三次。”
“三次?”
“可不是麽,那晚壽宴上,阿闕告訴我他歡喜你,真個駭了我一大跳!”
文初咳嗽一聲,也讓這公主的直白給嚇了一大跳,她下意識掀開簾子看了眼,見離著宮門還早,已能預見到,這一路趙萱會拉著她大談趙闕了。她歎氣,經過今兒個明光殿和長秋宮,烏蘭趙闕,趙闕烏蘭,這兩個名字連連糾纏,她現在是半點兒都不願意提起這個人。
不可否認,她心下十分的煩躁。趙萱顯然沒發現她的異樣,自顧自地說著,“那時我以為他歡喜的是個男子,之前又聽了不少關於你的流言蜚語,隻當是個阿諛諂媚之人。順了阿闕的意提了執金吾之事,也是為了看看你怎麽應對。後來真的瞧著了,卻覺得流言多浮誇,這般清雅的人,怎會同那些惡名扯上幹係。”
“公主謬讚了。”
“莫說這客套話,我拿你當弟妹,你卻敷衍我。”
趙萱白她一眼,氣惱不已,文初隻好接著歎氣,她欣賞趙萱性情爽直,可這爽直放在這種事兒上,就讓人頭疼了,“公主誤會了,我和殿下……”
“你先聽我說完,”眼見她想撇清,趙萱趕忙截住了,“你不知阿闕這些年有多難,我卻是親眼瞧著的,所以後來我就想,哪怕是個男子,隻要阿闕歡喜,又有何大不了。”
她一臉的“你莫插言,讓我說個痛快”的表情,文初便點點頭,靜靜聽。
“直到今兒個,阿闕讓我來救場,方道了你是女子之事,這可是第二次嚇著我了,我就想啊,這樣一張臉,若是男子,的的確確是俊美郎君,可若換成了女子,也就隻是尋常的美人兒。”
文初嗯一聲,也不否認。
她自認是個美人,卻也隻是美而已,無甚出彩之處。
若論嫵媚入骨,比不得華眉,論起風情獨具,比不得烏蘭,便是嬌俏可人,都不是那付家阿嬌的對手。更不用說趙闕的光豔照人了,見一次,閃花她一次眼——好在她對容貌上不甚在意,她就是她,無需去追求旁人的美。
趙萱說完就盯著她瞧,見說她是“尋常美人兒”,她卻半點兒不豫之色都無,不由笑的更真心了,眨眨眼道:“你可莫要妄自菲薄,聽我說下去。”又歎,“真個頭一次碰上你這樣的姑娘,太是合我心意!你猜猜,我說完這句,阿闕說什麽?”
“說什麽。”
“他說——我這婦人,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