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 往事閑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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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萱說完,就感覺到手中的柔荑輕輕一震。
太過細微的變化,若非她十足的留心,許是就要被文初八風不動的表情給騙過去。她暗歎這弟妹真個棘手,若在之前,哪裏曾想過會有這麽一天,想探探一個十五六的小姑娘的心思,竟似難於上青天。
“他說的時候,我還不信呢,隻道是"qing ren"眼裏出西施,今兒個卻實實在在被你嚇了第三次。”說著又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嘖嘖稱奇道:“真要我說,也說不出到底是哪裏美,可這麽看著你,就是移不開眼來。”
許就是氣度吧。
都說相由心生,便是一對雙生子,也會因不同的經曆而給人不同的感覺。
而她上的是戰場,入的是廟堂,殺的是韃子,鬥的是朝臣,眼界和心胸早已不同於世上任何一個女子,便是今兒個著了簡簡單單的婢女衣裙,也自有一股淩然氣度,俯視著她們這些深閨貴女。
何須淺碧深紅色,那些胭脂水粉,綾羅綢緞,簪釵環佩,哪裏及得上眼前女子的萬一?趙萱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這火辣辣的眼神兒,終於讓文初挺不住了,“哪裏有公主說的這麽好。”不著痕跡地抽回手來,怎麽還沒出宮!
她哪知道這大公主上輦前就吩咐了車夫繞著走,好容易逮著弟妹一回,過了這村兒可沒這店了。剛抽出來的手,又讓趙萱笑眯眯地拉住了,“無需見外,你喚我聲姐姐就是。”
文初抽了抽嘴角,“公主抬愛。”卻是不肯喚這聲姐姐。
趙萱也不介意,“想來‘楚問’也是化名吧,那我就叫你不回,可行?”又笑道:“說起來,女子取了男子表字的,除了公孫信芳,也隻有你了。”
她口中的公孫信芳,乃是大司徒的曾孫女公孫菁,文初心下一動,“公主可知,大司徒近日……”
“咦,你是怎麽知道?”趙萱驚訝地眨眨眼,“公孫老大人臥病不起,也就是昨晚的事兒,對外是封鎖了消息的。我還是方才去蘭台瞧了瞧駙馬,這才聽他說起。”
果然如此。
文初垂下眼來,心說封鎖消息是不假,最起碼她就全沒聽說,可朝堂上的官員自是耳目靈通。
先前她和那幾個朝官周旋,聽他們說的那句“不知裏頭的是大司馬還是大司空”便覺得蹊蹺,既是比作三公,為何獨獨將朝堂柱石的大司徒摒棄在外,要知道這些朝官八麵玲瓏,豈會犯下這種口誤招人話柄。
而駙馬是蘭台令史,離著政治中心甚遠,他卻知道,除非,“太醫院的人去了?”
趙萱的表情已經不能用驚訝來形容了,“對,太醫院全員出動,昨兒個晚上忙了一宿,今早方回宮來。太醫院離著蘭台不遠,正好讓駙馬瞧見了,說是太醫令愁眉不展的,估摸著……情況不太好。”
“多謝公主告知。”
“哪裏是我告知的,你不全猜著了麽。”趙萱搖頭笑道:“真個聰明,這樣的玲瓏心思。”
“在其位謀其政罷了。”聰明的女子有大把,隻是不在這位置上,也就用不著把心思放在揣度朝堂的變化上。趙萱順勢就問道:“可累?讓阿闕幫幫你可好,或者你幫幫阿闕——明明兩人都有意,何苦要把力氣往兩處使。”
文初又瞥一眼簾子,歎氣,還沒出宮。
趙萱摩挲著她手,又氣又無奈,“算了,你既不願意聊這些,便聽我講個故事罷。”
文初以為這故事必定是趙闕往事之一二三,卻不想大公主抿嘴一笑,說阿闕的故事留著他講給你,聽完你正好心疼他安慰他,我才不搶了弟弟的福利。接著就甜蜜蜜地說起了她和駙馬……
其實很老套,公主和書生,乞巧節上一見鍾情,坊間話本子裏時常拿來作風月題材。隻是當風月成為了現實,難免被柴米油鹽所羈絆。
“你不知他家窮成什麽樣子,上有病殘老母,長兄嗜賭,嫂子哭鬧,姐姐合離,下頭是一群不成器的甥侄,一大家子人蝸居在一起。我頭一次遠遠地瞧著,連馬車都沒敢下,放下簾子就命車夫回了宮,整夜裏嚇的睡不著。”
“後來呢?”
“後來我就想,這世上哪有什麽事事如意,便是父皇為帝,不也受名聲所累,受世家門閥的掣肘;娘娘為後,錦衣玉食是有了,可她過的幸福麽?既要得到一些,總要失去另一些,隻看你希冀得到的值不值得讓出那些將失去的,對不對?”
文初輕輕捏了她的手,“公主大智大勇。”
趙萱噗嗤一笑,“我也隻說的好聽,當時的猶豫並不少。那是一場拉鋸戰,父皇斷了我月俸,想讓我知難而退,駙馬更是避而不見,生怕我做出後悔一生之事。”她掀開簾子,對著輦外夜色長長呼出一口氣,遠遠地已能瞧見宮門了,趙萱的目光投向那個方向,追憶的卻是十年之前,“那時我十六,和你如今一般大,阿闕也才十三歲,已同現在差不多,許久才回一次洛陽。他不知從哪得到的消息,快馬加鞭趕回來,第一時間去尋了駙馬。”
“說了什麽。”
“我不知道,”轉過頭來,趙萱氣惱道:“我也好奇,後來問過不止一次,駙馬含笑不語,阿闕就說這是男人的秘密,讓我少打聽。”
文初不由笑出聲來,像是那廝會說的話。
“反正那晚之後,駙馬不再躲我了,阿闕天沒亮又離了洛陽,除了我和駙馬之外,沒人知道他曾回來過——想來你也看出來了,父皇從來容不下他。”
文初嗯了聲。
她便摘下腰間的一個荷包,從中抽出了一塊兒卷好的布帛,抖了開來。
這看著有些年頭了,布料已舊,從文初的角度,隱隱能瞧見另一麵有字。等趙萱把布帛塞進了她手裏,她便看見了其上六個大字,龍飛鳳舞。
——阿姐,此人當嫁。
文初忍俊不禁,“是他……”
趙萱連連點頭,“你能想象麽,十三歲的小鬼頭,一本正經地寫了這條子,派人遞給我。”
兩人對視一眼,短暫的寂靜之後,一同笑噴在車廂裏。
甚至連這是皇宮都忘了,隻要一想到那廝十三歲時曾做過這麽稚嫩又可愛的事,便是一陣樂不可抑,抓著布帛花枝亂顫地笑作一團。
笑聲遠遠地傳出去,迎麵從宮外進來的一群人紛紛側目,趙陽咦一聲道:“是大姐的車!”快步跑了上去,掀開簾子,頭探進車廂,“哈哈,什麽事兒這麽可樂?”
這乍然鑽進來一個腦袋,可把車廂裏兩人嚇了一跳。
趙萱撫著心口拍他,“要死了,人嚇人嚇死人的。”
文初則暗暗叫糟,飛快垂下了頭,感覺到一束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好奇不止地瞄來瞄去,“大皇姐,這婢子是誰,瞧著……有些眼熟。”
“我的貼身婢子,你瞧著當然眼熟,”趙萱打個哈哈帶過去,側身擋住文初,往外看道:“你怎麽進宮來了,後頭還有誰?”
“剛才去了趟公孫府,老大人晌午的時候險些又……這剛剛救過來,咱們進宮跟父皇說一聲。大哥,三哥,四五六七哥,都在後頭呢。”他心不在焉地答著,視線依舊粘在文初的身上拔不下來,“不對不對,我一定在別的地方見過她。”
趙萱伸手把他推出窗去,既然大皇子等人也在,她必得下車見禮了,“你留在這吧,無需跟下來。”文初應是,她便下了車輦。趙陽就趁著那邊見禮,又轉到了車門處來,眼裏骨碌碌地轉,“你,下來下來,車廂裏暗的很,爺要瞧瞧你。”
這副趾高氣昂的小霸王樣,氣的文初一個倒仰,真想一不做二不休,把這小子給踹出去。她硬著頭皮應了是,下得車來,一眼瞧著站在人側的趙闕,目光一對,文初情緒複雜不已。
她現在最不想看見的就是這人,又忍不住想起方才那布帛,覺得好笑不已。
她趕忙垂下頭來,低眉順眼。
趙闕的雙眸一點點眯了起來,直覺上她今兒個有些古怪,腦子卻容不得細細想了,隻在她微垂的麵上流連著——她方才笑了太久,一雙烏黑無夜的眸子頗是水潤,雪白的兩頰生了粉霞,唇角抿著,卻止不住的一翹一翹。
豔若桃李。
這是趙闕腦中第一時間閃出的詞。
他不是頭一次看她女裝,卻頭一次想將她藏起來,不讓這美景落入旁人眼裏——尤其是趙陽。
趙陽正圍著文初一圈兒一圈兒的轉,抵著下巴嘖嘖有聲,“到底是哪裏呢,爺一定見過你的,哎呀,我這腦子。”一轉頭,喊道:“四哥你快瞧瞧,美人兒你從來忘不了,這婢子,是不是眼熟的很。”
這麽一叫,那邊諸多皇子盡都瞥眼過來,除了心不在焉的大皇子趙康,其餘人紛紛神色一正,眼中異彩漣漣,好個清淩淩的美人兒!趙勇更是“咦”一聲,快步走過來,伸手就往文初的下巴上托,被趙陽啪的拍了下來,撇嘴道:“四哥你看歸看,可莫動手動腳。”
趙勇哈哈一笑,“皇姐,你何時偷藏了這麽個婢子,送與我可好?”
“你府上的女人千千萬,少來打我婢女的主意。”趙萱笑著走回來,一推文初,戲說著,“快藏回去,省的讓這色中惡鬼搶了去。”
“且慢且慢,”趙勇卻不容她走,正要伸臂攔著,手臂被趙闕不著痕跡地一搭,巧勁兒擰了回來,“四弟可莫再耽誤了,父皇還等著呢。”
文初就借著這空隙,一個閃身避了開去,輕身鑽入了車廂中。趙萱緊跟著也上了車,回頭暗暗瞪了趙陽一眼,瞪的他縮了縮脖子,趕忙往趙闕身後躲。趙闕淡淡讓開了身,他便重又暴露在趙萱眼下,咧嘴討饒道:“大皇姐我錯了。”再不敢造次。
趙萱這才哼了聲,“出宮。”
車輦搖搖晃晃出了宮門。
後頭趙勇還在抻著脖子看,可惜道:“楊柳腰,芙蓉麵,輕盈身,芳蹤步,最妙是不妖不媚,極品是也!”
“極品也沒你的份兒。”趙闕微微笑,戳完這一句,當先走在了前頭。平日裏最愛粘著他的趙陽,這次卻不知怎麽的,愣是沒敢跟上去。倒是趙康匆匆走在後頭,顯得頗是心焦氣躁。
“皇兄今兒個有些古怪,心事重重的。”車廂裏趙萱回頭瞥了眼,文初就笑了聲,“大司徒情況不樂觀,他自是緊張了。若是……斷的何止是兩臂這麽簡單。”
公孫儀忠於陛下,暗著支持的卻是大皇子,一旦這兩朝元老去了,不說整個朝堂將重新洗牌,大皇子最大的倚仗也會隨之傾塌。屆時,已和六皇子水火不容的他,可還會有活路?
趙萱恍然大悟,點點頭,又道:“幸虧這是晚上,方才險些漏了餡兒,這小十一,氣煞我!”
有了前頭那插曲,兩人也便沒了再聊的興致,隻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
一路到了公主府,以防萬一,文初沒走正門,騰身躍過了牆頭,落在牆外的巷子裏。
正要走。
便聽牆的另一頭,趙萱忽而道:“不回。”
文初停住步子,“公主有何吩咐。”
“你不願喚我姐姐,我卻是把你當弟妹的,今兒個那故事隻說到一半,後麵的,你改日來我說給你聽,可好?”
“好,微臣告退。”
隨手撩過一旁伸下來的樹椏,折了片葉子擺弄著,文初大步走出了巷子。
待又翻牆入了楚府,手中的葉子已被她折了細碎,染了一手黏糊糊的草木汁液。她伸手入懷,想找帕子擦手,卻掏出了一條舊布帛,正是十年前趙闕寫給趙萱的那一條。
之前趙陽匆匆打岔,她便順手塞進了衣襟裏,竟也忘了還回去。布帛上的字跡已經黯淡了,依稀可看出趙闕的影子,隻是比起他如今的字來稍顯稚嫩。
是什麽樣的原因,竟讓他連回到洛陽也要掩人耳目,給趙萱送一句話,都需以字代口。她想著十三歲時的趙闕,心口泛起陣酸酸澀澀的情緒,歎一口氣,將布帛往榻上一擱,拿了身幹淨衣裳入到後院,沐浴換衣。
待到出來,又重新撿起這布帛來,拿在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
她能想到趙萱跟她說那麽多的用意所在,可是現在的事情卻由不得她,皇帝發了話,她不論怎麽想,麵子上該做的是一定要做的。想到此又煩躁不已,把布帛往個旮旯裏一丟,想著有機會還回去。
伶秀進門的時候,看見的就是文初濕著發,眉頭緊皺,不知在想著什麽。她將手中托盤放下,喚了聲,“公子?”
文初回神,瞥一眼托盤上的金。
伶秀就解釋道:“不知是誰送來的,瞧著像是宮裏頭的人,隻說將金交予公子,公子便明白了。阿萊不知收是不收,還想著先進來稟報,那人卻塞下這些,匆匆駕車走了。”
文初不由嗤笑一聲,“手筆倒是大。”
伶秀也是咋舌,“可不是麽,數百金呢。”
可惜,莫說數百金,千金也沒用——要不說郭皇後不成氣候呢,明明是在幹買通人心的事兒,還想著跟人擺臉色。她可沒忘了長秋宮自己是怎麽被“請”過去的,冷臉拿喬下馬威,給了銀子還落不著個好。
花錢也是白花,連個響你都別想聽著,她淡淡道:“收著吧。”
伶秀點頭,端著托盤出了門。
後頭文初又道:“把它也帶出去。”
順著她指尖指去的方向,就見一個鋪著花布的籃子,裏頭窩著小小的阿瘸。許是發現主人正指著它,阿瘸嗚嗚兩聲,從籃子裏一瘸一拐地晃出來,拱到文初腿邊,蹭了蹭她衣角。
這討好又依戀的模樣,讓伶秀頓時笑眯了眼,若是平時,文初一早把它抱起來了,這會兒卻始終板著臉,看也不往下看一眼。腳尖輕輕一挑,阿瘸一個倒仰,骨碌碌滾了兩圈兒,有些蒙圈地看著她,可憐巴巴的。
文初暗自咬牙,真個會裝可憐,“快帶走。”
伶秀嚇了一跳,也不敢問,趕忙將它抱起來,在阿瘸嗚嗚叫的可憐聲中,飛快抱著出了小樓。
翌日一早,伶秀就來稟報了,說阿瘸昨晚沒喝羊奶,一滴也不沾,瞧著蔫兒耷耷的。說完卻見文初的眼下也泛著淡淡青色,顯見的睡得也不好,伶秀小聲地關心道:“公子可是有煩心事?”
“沒有,”文初遞出兩張帖子,“一個送去三皇子府,一個送去驛館給烏蘭公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