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 算計使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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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罼圭靈昆苑,乃是洛陽城郊的行宮禦苑。

    其內占地極廣,深林絕澗,楊柳修竹,奇花異草,爭奇鬥豔,皆是以人工疊造出的自然山水。更有各地飛禽走獸耗費巨資遠運至此,形成了一片皇家獵場。

    除了每年冬獵在此舉行外,平日裏,亦有皇族子弟帶著貴人公子們常來狩獵。可今兒個卻巧了,許是時值炎夏,這大汗淋漓的暢快玩樂無人問津,偌大的一個獵場之中,隻有寥寥兩人策馬狂奔。

    馬蹄驚的獵物四躥,一隻野兔驚躥出草叢,方方騰起,已是“鐸”的一聲,被羽箭牢牢釘在了樹幹上。

    烏蘭收起弓,顯得有些意猶未盡,“它們太弱小了,在我們那裏,獵的是草原上的狼,天空中的鷹……”正說著,忽聞空中一聲鷹唳,眼中一喜,飛快摸出箭來,挽弓搭箭,眯眼向天。

    嗖!

    箭矢破空而去。

    哀鳴聲中,那鷹忽忽悠悠地盤旋著跌下。

    “怎麽樣,楚大人,我這一手可入得了你的眼?”她大笑著策馬而去,待回來時,拎著她的獵物,竟是在百米外將鷹的一翅和一隻眼睛同時洞穿,文初摁著抖來抖去的箭簍,讚道:“神乎其技!”

    “這算什麽,你們南朝人沒到過草原,沒見過我們草原上的勇士!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再快的速度,再大的猛獸,他們都能獵!草原的天是藍的,很藍很藍的顏色,地是綠的,你想象不到的綠。每年夏天,白日裏我們去打獵,到了晚上,就在草地上升起篝火,烤打來的獵物,喝最烈的酒,跳最烈的舞……”

    她今兒個穿了一身火紅的騎裝,一條條發辮在腦後綁成一個馬尾,隨著一邊說一邊四下裏看著尋找獵物,那發辮也跟著一甩一甩,顯得英姿颯爽,又天真爛漫。

    文初笑著打斷她,“既是這般好,公主為何要來南朝。”

    烏蘭就看著她,眼中是淡淡的追憶和狂熱的憧憬,“草原的強大,總要伴隨著一些犧牲,我是他們的薩滿,自不會退卻!”

    “公主未免言過其實了,草原和南朝的和談勢在必行,草原要休養生息,南朝又何嚐不是——短時間裏,兩方都不會想再次挑起戰爭,何需你來犧牲?”

    烏蘭怔了一下。

    文初又道:“而一旦過了這休憩的時間,公主又真的以為,憑借一個薩滿的和親,就能阻止南朝對草原用兵?”

    烏蘭怔怔更重,一時滿麵茫然之色。

    這茫然毫不作偽,就似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而是呼延跋怎麽吩咐她就怎麽做,而是一直以來深信的東西,被人一句話質疑,完全失去了方向。文初不由眯眼看著她,心下生起一陣的古怪。

    她也不催促,隻盯著烏蘭觀察。

    過了良久,烏蘭臉上的茫然之色一點點斂去,“我來南朝是為了什麽,楚大人難道不知道麽?”她策馬過來,讓兩匹馬平行地挨在一起,離著文初極近極近,“那晚七裏香,楚大人都聽到了什麽?”

    文初嘖一聲,“烏蘭公主莫不是在勾引我。”

    烏蘭冷哼後退,“你不承認沒關係,我和大兄都知道,那晚的人必定是你!不管你和那妓子有何交情,隻我在南朝一日,她便……”

    “先不論我識不識得你口中的妓子,一旦為妃,哪個皇子容得你拋頭露麵?”

    “我自有我的辦法。”

    “左不過是女人的辦法,治的郎君服服帖帖,那自是想作何便作何了。”

    文初一語中的,烏蘭的臉色便難看起來,堂堂薩滿,要以姿色媚人,實不是什麽光彩之事。她不答,文初便笑吟吟地瞧著她,“那公主可萬莫選錯了人,別個皇子我不知道,三皇子的府上,想來是容不下你蹦躂的。”

    “知我者,不回也。”

    後方乍起了這慢悠悠的一句,兩人皆是嚇了一跳。

    回頭看去,果不其然看見了趙闕主仆,阿默牽著馬抿嘴樂,趙闕則靜立一側,滿眼戲謔地瞧著她。距離這麽遠,文初都能看出他眼裏歡喜,不由低咒一聲,“下官參見殿下。”

    趙闕嗯一聲,走過來,“閑談莫論人非,不回所為,可非君子。”

    這廝賊喊捉賊,明明是他背後偷聽,倒說的像她壞人好事一般,“殿下教訓的是,下官定會改正,再不妄議是非。”再不管你的破事兒。趙闕笑的更愉悅,“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明明是兩句閑聊,烏蘭卻古怪地感受到了幾分*的意思,不由蹙起了眉,帶出幾分狐疑之色,“我還以為楚大人隻邀了我一人,原來還有殿下。”

    “我卻是一早知道有烏蘭公主的,不回特意把樂子選在了京郊獵場,自是為了讓公主一解思鄉之情。”他走到眼前,不知從哪變出來根胡蘿卜,逗弄著文初騎著的馬,“不回從來體貼,烏蘭公主,可是?”

    這一副把她當成了所有物的語氣,文初頓時氣笑了,輕夾馬腹,“兩位先獵著,下官去去就來。”奈何這馬吃了他喂的胡蘿卜已變了節,乖順不已地蹭著他掌心,紋絲不動。

    文初隻好跳下馬來,暗自瞪了趙闕一眼,往行宮的方向去了。

    靈昆苑裏常年備著護衛婢女仆婦等一應下人,文初去了灶房,要了碗羊奶,又隨便尋了一間廂房進去,將隨身攜著的箭簍打了開來。

    簍子上有細細的小孔,不妨礙裏頭呼吸,但是親眼看了諸多同類被射成篩子,阿瘸已經嚇傻了。它瑟瑟發抖,小爪子扒著細小的孔洞,打死不出來。被文初捏著後頸提留到外頭,猶自閉著眼嗚嗚叫,叫的淒淒慘慘的。

    這小家夥自從那晚被嫌棄後就開始絕食,除了她親自來喂,誰送的東西都不吃。文初隻能帶著它,這兩天官署裏當值,還傳開了楚大人喜飲羊奶的說法。

    楚大人歎口氣,“我這是作了什麽孽。”耐著性子好一個安撫,小家夥才抖抖索索地睜開了眼,在碗裏舔了兩下。

    ……

    等她回返時,烏蘭已玩夠了,大汗淋漓地沐浴換衣,三人一同用了午膳。當晚泛舟湖上,聽風賞月,倒也自在。

    到了夜裏,便直接住在了行宮裏,烏蘭醒來的時候已是晌午,她隻當昨晚玩的太晚,並未在意。收拾過行囊,用過膳,便準備啟程回去洛陽。

    自別苑回去,大概一個時辰的馬程。

    烏蘭戲謔道:“楚大人不先去喂了狗兒?”

    文初便起了身,“兩位稍候。”果真抱著阿闕出了膳廳。

    臨著出門前,她回頭看了眼裏頭對桌而坐的兩人,一男一女,瞧著真似是一對璧人。文初便不可抑製地想著上一世的趙闕——他去了草原,整整七年,整死了呼延跋,可是烏蘭呢?

    她在地牢裏所知有限,並未聽過烏蘭的名字,那麽這個女人,在上一世,和趙闕之間又有過什麽樣的糾葛?她邊想著,邊把玩著阿瘸的爪子,聽它嗚嗚慘叫,竟是不知不覺間,用力過猛了。

    文初立即好聲好氣地陪著小心,摸著這小家夥的腦袋,給它順毛。

    呼延跋進門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麵,小奶狗正埋在碗裏,吭哧吭哧地喝著奶,文初則蹲在一邊,手上一下一下撫著它的小腦袋,等著這大爺用膳完畢。

    陽光從窗子透進來,讓少年的剪影顯得溫柔非常。呼延跋站在門口,沒動,一時竟忘了來此的目的。聽文初聞聲轉頭,麵上淺淺的笑容立即變成了錯愕和戒備,“呼延皇子何至如此鬼祟?”

    他一身隨從的裝束,大步走進來,拉過張椅子坐下,這人人高馬大,頓時讓廂房顯得有些擁擠,“我有筆買賣跟你談。”文初掏掏耳朵,“莫不是我聽錯了?”

    “楚問,你是聰明人,當知此一時彼一時,戰場上你我敵對,到了洛陽,烏蘭卻是你最好的盟友。”

    “說來聽聽。”

    “你幫我找到東西,我許你榮華高位。”

    “你許我?憑什麽。”文初噗嗤一笑,看傻子一般,呼延跋知她不信,卻也不準備解釋那麽多,“我明確告訴你,那東西,你得了沒好處,單憑一人之力,拿到了也保不住,不妨同我合作。”

    文初麵上猶豫,心下卻是飛快轉動了起來——這些日子呼延跋想方設法想一探她究竟,然她不是在官署就是在楚府,沒給他任何的機會。而她的帖子隻邀了烏蘭,又選在了鴻臚寺有安排的日子,此刻未時已過,昨日沒見,那麽他必是找借口甩掉了大鴻臚,獨自喬裝而來。

    他認定她那晚偶然聽到,見財起意,救了華眉。既除不掉她,便順勢拉她入夥,也防她將這消息漏給別人。可呼延跋在南朝呆不久,烏蘭一介女子,便是為妃,又有什麽大作用。那麽除非……

    “既然要談買賣,不妨明碼標價,”文初抬起頭來,笑道:“你的盟友是誰,誰能許我高位?大皇子快要自身難保,那麽是……六皇子?你可知我同三皇子交情甚篤?”

    “你不必猜,也猜不到。若真是交情甚篤,為何定下今日之約,莫道你不知烏蘭若許給趙闕,他將失了奪位的可能。”呼延跋嗤一聲,“隻有這一次機會,你既不是趙闕的人,便不妨想想——這橄欖枝,你是收,還是拒?”

    “我……”文初一字落下,呼延跋緊緊盯著她,卻見她抬起頭來,朝他微微一笑。這笑容之詭,讓他霍然起身,同時文初猛地躍起,一把抄起地上的阿瘸,翻身出了窗子。

    “來人!”呼延跋抽劍厲喝,抬頭間,可見廂房外的屋頂上,一個又一個的黑衣人,持弓對準了他,箭芒閃爍,噬人心魄!整個別苑中的護衛無影無蹤,甚至連仆婦丫鬟都沒了蹤跡,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

    尖利的嘯聲劃破寧靜。

    一支又一支的箭矢,自洞開的房門射入,險險擦過他發鬢衣角!

    “首領!”烏蘭來赴約,自是帶了不少草原的好手,以隨從的身份候在外頭。此刻這些人持劍趕來,掃下成片射來的箭雨,利器交擊聲不斷,乒乒乓乓傳出極遠,讓另一頭膳廳中的烏蘭猛地站起,“什麽聲音?”

    趙闕表情淡淡,“許是有刺客吧。”一頓,話鋒又轉,“總不會是呼延皇子就是了。”

    烏蘭臉色乍變,“你……你瘋了!你怎麽敢?你……”她再不敢耽擱,跑出去朝那邊狂奔過去。

    後頭趙闕並不追,甚至這一路都無人攔她,等她趕到禦苑另一邊的時候,呼延跋等一群草原使節,已是狼狽之極。一切發生的太快,沒有任何思索的時間,那一片片的箭矢成雨,稍稍一耽擱就是命喪黃泉的下場!

    烏蘭並沒出聲,她遠遠看著心焦如焚,猛地轉頭跑去馬棚的方向。獵場中自是少不了馬,而草原人最擅的就是騎射,隻要有馬,沒有人能攔得住他們!

    她現在滿心慌張,滿心的不可置信,滿心都是回到洛陽給趙闕好看,就像她說的,趙闕怎麽敢?!

    在草原和南朝和談的時候,對草原的使節下殺手,這無外乎是要挑起一場戰端!而這一切,還是一個並不受寵的皇子所為?南朝的皇帝不會放過他!烏蘭跑的飛快,馬棚已能看見,有馬夫怔怔跑出來,“參……參見……”

    話沒說完,這馬夫已然倒地,胸口上被斷箭射了個對穿——烏蘭收起袖箭,她沒有功夫,這是大兄給她防身的,不管這馬夫是真是假,此刻她不敢相信任何人。

    遠遠地,文初正遙望著這一切,蹙眉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趙闕瞥一眼她懷裏的小奶狗,狗爪子搭著她的手臂,頭上文初輕輕撫著它,一下又一下,瞧著溫柔之極。趙闕伸手把狗接過來,“你隻管看戲便是,可取了名?”

    “嗯,阿瘸——我倒是想看戲,帖子是我下的,追究起來,我沒的跑。”

    “無需你跑——阿瘸?”趙闕一挑眉,表情頗是古怪,文初沒注意,隻指著小奶狗一條明顯彎曲的後腿給他瞧,“這條腿,杜大夫可能治了?”

    “杜大夫非是獸醫。”趙闕白她,她想想也是,隻不免有些失望,淡淡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頭一次幫趙闕做一件事,感覺十分之微妙——自那日送過帖子後,隔日她便收到了趙闕的回複,原本她定的地點是洛河,想起趙萱當日那句“何苦把力氣往兩處使”,便遵了趙闕的意思,又給烏蘭遞了帖子,換到了靈昆苑來。

    她料定趙闕另有安排,卻萬萬沒想到,他的安排竟是這般大膽,光天化日之下,埋伏草原使節。望著下頭已被烏蘭驅趕過去的馬群,文初把縮在趙闕手臂上嚇的不敢吱聲的阿瘸救了回來,“你要引他們去哪?”

    趙闕並不意外她猜的到,烏蘭和呼延跋等人是當局者迷,一切太緊迫,他們抵擋箭雨還來不及,自沒有時間去思索他用意何在,也沒有時間考慮為何糾纏了這麽久時間,他們的人中,竟隻是看著狼狽,卻無一人受傷。 ㊣:㊣\\、//㊣

    而城門酉時關閉,若一切順利,呼延跋隨著他們一同離開,正好趕上城門關閉前回到洛陽。可這麽一耽擱,卻是來不及了。若要再開城門,除了有加急的軍報外,就隻有陛下的手諭,或者執金吾和京兆尹的同時首肯——文初正在眼前,顯見和趙闕是一夥的,開不開得了城門不說,說不得洛陽之外,就有兩人的埋伏。

    他之所為,與其說是埋伏,倒不如說是在逼著他們走向他既定的一條路線。

    而那條路,是出洛陽的。

    果不其然,呼延跋等人策馬衝出別苑去,陰狠地回頭望了一眼,“走!”向著城門的反方向去了。

    與此同時。

    他們並不知道——

    正有一匹快馬踏開了京畿大門,一路朝皇城狂奔而去,“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