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 公孫信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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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慶曆十八年,八月初四。

    這一日注定是個多事之秋,先有草原犯邊,後有使節逃竄,再有朝中柱石大司徒以杖朝之齡病逝。陛下欽準以皇家喪儀鳴鍾三響,廢朝一日,追封為公,諡文忠,賜棺、冥器、塋地北邙。

    設靈當日,舉洛陽掛滿了靈幡,百姓自發著了素服,紛紛慟哭不已。陛下親至吊唁,百官相隨,文初就站在其中,看著前頭大皇子嚎啕大哭,在充滿了水分的哭靈者中半點兒不摻假。

    大鴻臚就跪坐在身邊,看她視線落在趙康的身上,湊過來小聲道:“老大人逝去的消息傳出來,大皇子就在公孫府,聽說是當場就暈了。嘖,瞧著精氣神兒都給抽走了。”

    這倒是真的,聽說前兩日他四處尋訪名醫,日日往公孫府裏跑,比親兒子還親兒子。這會兒眼圈青烏,整個人透著一股子頹喪,幾日不見,一下子似老了十幾歲。

    倒是六皇子趙延,哭都哭的紅光滿麵,藏不住的意氣風發。

    文初忽然就覺得有些膈應,看著前頭一場場眾生百態,耳邊是百官壓低了聲的竊竊私語,麵對一個兩朝元老的逝去,這靈堂上真心吊唁的有幾人?就是皇帝,待這年少時的先生,許也不過做戲博個名聲罷了。

    她意興闌珊地歎口氣,半起了身,往外挪,彭大人以眼神詢問,她笑笑朝外頭一指,“透透氣去。”

    南朝不興在家中設靈,公孫府便擇了一處城南的別莊,莊子占地不小,拱橋流水,裝潢雅趣,文初走出靈棚來深吸一口氣,頓時心中的鬱氣去了幾分。

    走來走去的下人不少,許是今兒個皇帝親至,人人腳步匆匆顯得慌慌張張,也無人理會她獨自在莊子裏閑逛。走著走著,便聞鈴鐺脆響,循聲看去,一眼瞧見了遠處一座低矮假山。

    其上鬱鬱蔥蔥,斜露出一方亭角,簷下垂鈴,清風中晃晃悠悠,脆聲琳琅。

    她當下移了步子,循著那亭而去。

    轉上假山,離著近了,方聽見有隱隱抽噎。

    文初步子一頓,眯眼看去,才見繁密枝葉的縫隙中,隱有素白的人影垂淚。她隻好又回身往山下走,聽著亭中呼吸一亂,有女喝道:“什麽人?”緊接著是窸窸窣窣的起身聲,有人撥開枝葉,望了過來,“公子是……”

    都說女要俏,一身孝,這女子眉目清秀,一身孝服著在身上,眼下帶著淚痕,柔柔婉婉,我見猶憐。隻一瞬後,她上下打量了文初片刻,篤定道:“原是楚大人。”

    文初並不驚訝,隻一挑眉間,心道公孫信芳名不虛傳。

    這個女子,名公孫菁,乃是公孫儀老大人的曾孫女,亦是洛陽城裏出了名的才女。據傳她自小聰穎,深受大司徒的喜愛,被收到膝下親自教導,就連表字也是他親自取的,出自《離騷》,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那日大公主趙萱口中“女子取了男子表字的,除了公孫信芳,也隻有你了”說的就是她。

    文初含笑頷首:“老大人杖朝高壽,已是喜喪,公孫姑娘節哀順變。”轉身往下走。

    公孫菁卻叫住了她,“多謝楚大人,想是在裏頭憋悶,大人也跑到這裏躲清閑來了,若是無事,不妨上亭一敘。”她言語間頗是磊落,眉宇中亦是氣度朗朗,有一種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開闊,在洛陽的嬌嬌貴女中很是少見。

    文初也便不矯情,邁步走了上去,之前她聽呼吸已知亭中有兩人,另一個是婢女,朝她福了一禮,沒出聲。公孫菁便解釋道:“楚大人莫怪,我這婢女有口疾。”

    文初笑著點頭,在亭中坐下來。

    今兒個本不是什麽賞景赴宴,亭子裏頭自也不會備著茶點,文初也不介意,靠在一側廊柱上,往下頭看著。這個亭子十分的大,又地處高位,視野開闊可將整個莊子一覽眼下,“公孫姑娘選了個好地方。”

    “這莊子平常少有人來,我卻是每月都要來住上幾日,圖個清靜。至於這亭子,也是我常來之地,本是無名,我偷偷取了閑之一字。”

    “偷得浮生半日閑,姑娘甚雅。”

    許是各種讚美收的多了,公孫菁表情淡淡,並不當回事兒,“楚大人和我想的,不一樣。”

    文初用腳丫子想都知道在公孫儀的口中她是個什麽樣,“姑娘印象裏,楚問可是俊美有餘,氣概不足,舉止輕浮,口舌伶俐,甚鬼魅?”

    “雖不中,亦不遠矣,”她這時才噗嗤一笑,點頭道:“曾祖提過楚大人幾回,言語間……頗是不齒。”

    “那姑娘方才如何認出在下?”

    “我非是認出了大人,而是在亭中瞧見了。”

    她朝下頭一指,文初看過去,正好能看見靈棚的大門,想來她方才自靈棚中出來,也正好讓這姑娘給逮了個正著。而今天百官吊唁,有皇帝在,哪有人敢渾水摸魚,就連皇子們都老老實實在那呆著。而陛下出行,執金吾隨行護衛,她卻是有借口出來放風的。

    文初暗道這姑娘聰慧,就聽她忽而問道:“有一事糾纏了信芳多日,楚大人可否解惑?”文初看過來,正迎上公孫菁雙目幽幽,緊緊盯著她,“楚大人以為,曾祖這一去,公孫家當何去何從?”

    她一句問出,身後的婢女便臉色一緊,垂下頭來,顯得有些忐忑。

    南朝的風氣雖開放,卻也不容女子妄論國政,而她這話中意思,連婢女都聽明白了,是說公孫家可還要繼續支持大皇子趙康?

    文初眯著眼,沒說話。

    公孫菁便苦笑一聲,“大人可是覺得信芳大膽?人人都道我是才女,卻不知我少學琴畫,讀的乃是史書政論,曾祖將信芳當男子教誨,百家思想我如數家珍,而堂堂南朝,卻容不得我妄比丈夫。我對曾祖又敬又怨,寧可同尋常女子,隻知彈琴作畫,取樂郎君,也不至如今十七高齡,猶自不甘心相夫教子。”

    她說著的時候,雙眼不離文初麵色,瞧著她一丁一點的細微變化。

    文初大大方方地任她看,忽而一笑,起了身,往亭外走,“今日這番話,我便當沒聽過,公孫姑娘,好自為之。”

    公孫菁沒再喚她,隻蹙著眉,盯著她緩步而下的背影,顯得有些狐疑。

    她並不知道,文初背著她的臉色,一點點沉了下來——公孫菁明顯懷疑她是女人,這才以方才一番話來試探!若是女子,必定心有戚戚,引為知己。若為男子,卻會大呼荒謬,嗤之以鼻。

    那麽她怎麽看出來的?破綻在哪?從前在洛陽她從未和公孫菁有過交集,這個才女的名聲聽了不少,宴會上也偶會遇見,可素來是離得遠遠,完全不同的兩種人,說不到一塊兒去。

    文初蹙眉想著,便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連向二喚她多次都沒聽見。

    向二郎隻好跑過來,“大人!陛下要回宮了。”

    回宮自又是好一番折騰。

    前後執金吾開道護衛,兩側有京兆尹規避百姓,皇帝坐著輦車,後頭跟著皇子和百官,浩浩蕩蕩地出了莊子。公孫家的人恭送過後,便回去了靈棚,臨走前,公孫菁猶自在人群中搜尋著,一眨不眨地瞧著跟在皇帝車駕一側的少年。

    文初隻當沒瞧見,一揮手,車輦向著宮門而去,一路百姓匍匐,山呼萬歲。

    一聲又一聲的參拜震耳欲聾,文初瞧著兩側烏壓壓的腦袋,暗道怪不得這麽多人為了那椅子前仆後繼在所不惜,在這樣的赫赫聲勢之下,任是誰都不由飄飄然起來。

    “陛下!陛下——”

    突然的,一聲淒厲的大哭自前方傳來,一個男人衝破衙役的阻攔,猛撲向前,直衝皇帝車駕。

    四下裏立即尖叫了起來,文初臉色一變,大喝道:“攔著!”向二趕忙帶人衝上,這人許就是靠著蠻力衝撞,身上沒什麽功夫,一下子便被撲倒在地。可他又瘋了樣爬起來,不斷嘶喊著。

    離著還甚遠,隻聲音遙遙傳過來,另有百姓喧嘩不止。

    文初揚手讓向二先把人帶下去,忽而聽見六皇子趙延大聲問道:“楚大人,前頭出了何事?”這一聲驚動了皇帝的車輦,呂德海掀開簾子,“楚大人?可是有事?”

    “勞煩公公稟,前頭有人叩閽。”

    “叩閽?”

    呂德海臉色一變,攔聖駕告禦狀,不論真偽,陳明案情後,杖責一百——已是多年沒有人敢行叩閽之事了。

    他探著頭往前頭瞧,隱約可看見那人一身儒士的打扮,披頭散發,風塵仆仆,身上還沾著褐色的血跡斑駁。他被壓在地上,一把把刀戟抵著脖頸,一動不敢動,隻撕心裂肺地吼著,“陛下!小人求見陛下……”

    呂德海回了車輦,過了好一會兒,皇帝的聲音沉沉傳出來,“帶過來。”

    文初應是,朝向二打了眼色,他便押著那人上了前來。

    四周的喧嘩聲漸漸消失了,變成了一片死寂,人人抻著脖子小心瞧著這邊的情況,就見那人被押到近前來,離著車輦三丈遠的距離停下。呂德海尖聲問道:“衝撞聖駕,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那人砰一聲跪下,抖抖索索,急急忙地道:“小人江州縣丞,一路逃亡隻為稟明冤屈,一告貪墨受賄,二告結黨營私,三告迫害異己,四告枉顧認命,置數萬百姓受災而死!”他語速飛快像是迫不及待,猛地伸手一指,直指車輦之後臉色大變的趙康,仰首一聲震耳嘶吼,“小人狀告之人,正是當朝大皇子趙康!”

    砰!

    說完以頭搶地。

    獻血橫飛,猩紅的刺目的一灘,命喪當場。

    隻一張張狀紙從手中飛出,清風一拂,雪花片兒般飛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