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6】 風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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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說!”

    大皇子趙康一聲暴喝,卻是和叩閽之人以頭搶地的巨響重疊在了一起。眨眼間,滿目隻剩下了不斷滲出的紅和漫天飄飛的白。叩閽之人命喪眼前,他一腔憤怒沒了對象,整個人怔在當場,“胡、胡說……他……”

    他就像是被人抽走了魂兒一樣,絆絆磕磕,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皇帝隱在車輦中,沒人能看清他的神色,然他一直沉默著,似也被這叩閽打了個措手不及。

    文初心下一動,張口大喝,“把狀紙收上來!”

    向二一個激靈,趕忙帶人去攔截那些嘩嘩亂飛的狀紙,有的飄到了百姓腳下,沒來得及看,便被執金吾眾人收繳了上來。

    簾子後的皇帝閉上了眼,這才出了聲來,陰沉著問道:“老大,你怎麽說。”

    “血口噴人!”趙康終於回過神來,喘著粗氣臉色青白,死死壓著心底的驚懼,“父皇,此人信口雌黃,構陷兒臣!若非做賊心虛,何至自裁,分明是畏罪自殺!”

    “也可能是以死明誌呢,”六皇子趙延慢悠悠道了一句,“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大哥無需急躁,且看看狀紙上寫了什麽再說。”

    “貪墨災銀共計兩百萬兩!”趙延話音剛落,就有一儒生抓著狀紙高喊出聲,四下裏一片喧嘩,嗡嗡聲如同卷起了一場颶風。那人念的飛快,“災糧五十萬石,致死災民……”

    念到一半的狀紙被向二一把奪了過來。

    文初大步走過來,拿過狀紙瞧了眼,猛地舉高了手,四下裏給百姓看著,“大家可瞧見了,這張狀紙乃是陳列我南朝司法的,關於此人口中的災銀災糧,半個字都沒有!”呼啦一下,她把狀紙塞給向二,向二低頭瞄了一眼,臉色一變,飛快和其他的狀紙疊在一塊兒,聽文初一把卸了要辯駁的儒生下巴,“此人居心叵測,妖言惑眾,拿下!”

    緊跟著明三帶人將儒生押走,一係列動作又快又突然,就仿佛上一刻這人還拿著狀紙告念,下一刻,一眨眼間人已被執金吾押了老遠。

    至於那張狀紙上寫了什麽,百姓都被衙役規避在兩側,離著文初甚遠,有這眼力看見的,多是身上帶了功夫,這樣的人,不識字;而識字的又是儒生,重文輕武,看不清楚。

    是以一時間,百姓中的紛亂喧嘩,便被文初雷厲風行地壓了下來。

    趙延眯眼看著她,文初隻接過向二疊攏整齊的一疊狀紙,大步走向皇帝的車輦,“陛下,狀紙在此。”交給了滿眼感激讚賞的呂德海。

    呂德海躬身將狀紙呈進車輦,暗道這楚問心思敏捷。

    狀紙上寫了什麽無關緊要,要知道陛下的案上還塵封著地方送上的一張折子,這裏頭的諸多罪狀,陛下心裏已有了七八分數。可關鍵就在於今兒個事來的突然,陛下也需要時間細細斟酌,隻要這狀紙沒落在外人手裏頭,那麽想定罪還是網開一麵,都有了回旋的餘地。

    一時這整個洛陽城街上,一絲兒的聲音都無,隻輦車中紙張嘩啦翻動著。隨著時間過去,那翻動聲越來越急,皇帝的呼吸也越來越急,顯然正壓抑著極大的怒氣。

    “父皇,父皇,”趙康終於沉不住氣了,“父皇那狀紙上一派胡言,定是有人想陷害兒臣,什麽貪墨迫害,兒臣一概不知啊!”

    “既是一概不知,又怎知那狀紙上寫的什麽,”趙延嗤笑一聲,“大哥稍安勿躁,父皇自有定論。”

    “是極,是極,”四皇子趙勇沒和趙康撕破臉皮,卻也樂得加上一把火,“既是構陷,更要公開審理,於朗朗天日下還大哥一個公道!”

    五皇子趙修捋了捋袖子,“交由廷尉司便是,再有京兆尹向大人一同會審,必能幫大哥洗脫冤情。”

    廷尉司是老六的,若交到那去,他便是無罪也成了有罪;而向洵素來鐵麵無私,若是有罪,必不會讓他輕易逃脫開來。

    好一個廷尉司,好一個京兆尹,這是把他往死路上逼!

    趙康猩紅著眼,死死盯著他們。

    趙延冷笑森森,趙勇別開眼來,趙修則繼續捋著袖子——人人事不關己,又人人落井下石。

    而今兒個也怪了,平日裏大皇子的黨羽必定一早跳出來,這次許是因為大司徒的死,人人垂著頭,默不作聲。就連他外祖黃家也沒說一句話。黃大人站在後頭,幾次想要出言,都被身側老父以手按住,老爺子閉著眼睛,橘皮似的老臉上紋絲不動,“噤聲,這關頭,能賭的隻有陛下的心軟了。”

    是的,心軟。

    皇帝一直冷眼旁觀著四周的暗潮洶湧。

    今兒個事太多蹊蹺,紙張在南朝是貴重之物,區區一個縣丞何來這一疊狀紙?此人滿身血汙,顯見一路受到追殺,可老大方才的震驚毫不作假,顯是被人抽冷子擺了一道。再者這以死明鑒,更是連拷問的可能都沒了,將此事的後路完全堵死!

    身居九五之尊,早已明白了何為耳聽為虛,甚至眼見也未必為實,他心下自有一杆秤。透過簾子,皇帝的目光在一個個人的表情上端詳過去,最後落在了孤立無援的趙康身上。

    他就像是被逼到了絕境的困獸,四麵楚歌,八方受敵,而這些逼迫還是來自於他的親人黨羽。

    到底是伴在膝下三十年的第一個兒子,皇帝沉吟良久,終於開聲道:“狀紙語焉不詳,還需進一步查明真偽。大皇子暫且收押,無朕的旨意,不得出府一步。”

    軟禁!

    黃老爺子終於睜開了老眼,長長鬆了一口氣。

    趙康脫了力般,軟倒在地,虛脫地行了一個大禮,久久未起。

    與之相反的,是趙延猛然攥緊的拳頭,他臉色難看,俯視著跪地不起的趙康,暗自冷哼一聲。

    聽皇帝又道:“此事交由京兆尹向洵全權查明,楚問協助,”頓了一下,透過簾子看向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未落井下石的趙闕,“老三,你監督罷。”

    向洵、文初、趙闕,同時應是。

    “起駕。”

    呂德海立即高呼,“起駕——”

    前頭那人屍體已被拖了下去,地麵也收拾了妥當,車駕複又向著宮門而去。

    這一場博弈,與其說是趙延和趙康的針鋒相對,倒不如說是趙延和黃家老爺子的暗自較量。

    而結果顯然是各打五十大板,誰也沒能完全勝出——趙延的“叩閽”未能一舉將趙康打落泥潭,黃老爺子的“置之死地而後生”也僅僅是給趙康爭取了一些時間,卻意外將文初向洵和趙闕一同推了出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文初一路走出皇宮,望著那黑灰色的天際總有種風雨欲來之感。

    趙延苦心布置了這一切,好容易抓住了大司徒身死的這一刻,下了狠心對付趙康,又豈會給他翻身的機會?恐怕第一時間,就是搶回這查明審理的權限,而她們三人,便成為了明晃晃的擋路石。

    文初思索著往外走,就聽阿萊揚聲喚她,“大人,這邊!”

    那邊正停著一溜溜的馬車,正是來接送朝中諸臣的,其中一輛素色無裝飾的馬車前頭,阿萊正充當著車夫,喜氣洋洋地揮著手。

    這是她前兩日買的馬車,如今她進出皇宮的時間越來越多,從宮裏到楚府的距離太遠,又恰好得了皇帝和郭皇後幾番賞下的金,索性就大手大腳了一回,花了巨資購了這麽一輛馬車。

    馬在南朝實在是個貴重物,這一輛馬車下來,她手中的金已是不多了。

    文初上了車來,一路晃晃悠悠地往楚府回,心裏盤算著不能坐吃山空隻等著宮裏的賞賜,也得搞點兒買賣才是。這麽想著,她便揚聲道:“先不回府,在街上轉轉。”

    “好咧!大人想去哪裏?”

    “隨便,你看著走吧,別走小路,往鋪子多的地方轉。”

    阿萊應了聲,馬車便調轉了方向,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駛著。文初掀開簾子一角,已是夜色初降,可洛陽城裏依舊繁華,歡笑聲,吵嚷聲,討價還價聲,一路應接不暇。

    在洛陽,賺錢的門路已被想盡了,兩側商鋪毗鄰,鋪子前頭還有綿延擁擠的攤販,各種各樣可供選擇的物事。尤其是酒樓茶館和書肆,這一路上幾乎每隔個幾步,便有這三種鋪子的一間。南朝大倡儒風,這三個地方乃是儒生們最愛的聚集地,迎來送往,熱鬧非凡。

    忽然一個門麵落入文初眼中,她喚阿萊停下車來,凝目往那鋪子看去。

    那是個很普通的綢緞莊子。

    但是文初知道,從前那是文家的產業,自文府出了事後,所有的鋪子便充了公,交由大司農登記在冊。經過了這一年多的時間,應是已經易了主了。

    視線上移,可見那鋪子上一方匾額,五個大字清晰入目——胡氏綢緞莊。

    胡氏……

    文初一挑眉,命阿萊停下馬車,大步往那鋪子去了。

    晚上光線不好,容易看錯顏色和花色,是以綢緞莊子在這一條街便顯得有些冷清了。她推門而入,立即聽到裏頭小夥計驚喜道:“公子請,公子是給自己看,還是為婦人挑。”

    文初步子一頓,往櫃台後頭看去。

    機靈的小夥計笑嗬嗬地迎出來,臉上一朵花般十分殷勤。

    然而這眉目,這聲音,這“肥羊請”的錯覺,除了當日和她一同陰了把教坊司的那個,還能有誰?

    文初眨眨眼,臉上漾出幾分笑意,“讓你往南走,竟跑到洛陽來了,”她歪著頭瞧他,見他一身光鮮,雖不算富貴,倒也大大好於從前了,“混的不錯,又幹回老本行來了。”

    夥計一臉見鬼,“公、公、公子,您……您識得小人?”

    文初這才失笑一聲,她如今,再不是那個教坊司的小妓子了,這裏,也再不是那當初那朝不保夕的邊陲小鎮了。九個月過去,恍然碰見故人,竟是口無遮攔了。

    她笑著走進門來,“上個月才來過一趟,你忘了?”

    小活計哦哦兩聲,一拍腦門兒,“瞧小人這記性,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公子這一身貴氣,小人哪裏敢忘。”

    文初心下莞爾,這小夥計還是跟從前一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孺子可教也!

    “對了,你是叫……”

    “狗子!小人叫狗子!”

    “對,狗子。”她點點頭,鋪子不大,隨意走了兩步,已將一切看了分明,“就你一人,你們東家可在?”

    “那可不巧,咱們胡氏商鋪主要做的是油鹽醬醋的買賣,這綢緞莊子,東家可少來。”狗子急溜溜給倒了茶,送上茶水來道:“公子放心,鋪子裏頭的料子成衣,小人可比東家都明白呢,保管您笑著進來,笑著出去。”

    她本也沒想著一定會碰見胡娘子,遇見這故人,倒也是幸事一樁。

    文初便讓他隨意推薦了幾個樣子,適合少年穿的,準備給阿悔做幾身衣裳。那小子現在吃的好了,心裏的鬱結也放開,便躥起了個子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上個月做的衣裳,這個月已穿不得了。

    想起晉叔和疤臉他們,又把阿萊也喚進店裏來,讓他幫著挑了幾匹。至於伶秀,那姑娘在趙闕府上吃的好穿的好,衣裳比她都多,用不著操心。

    一切忙完,狗子得了買賣,自是高興,“明兒個一大早,小人就親自上府上給量身去。”

    文初點點頭,臨著出了門,又問了句,“胡娘子還在洛陽麽?”

    “回大人的話,您可真是問著了,”先前已報了地址,既是送去楚府,文初的身份狗子便猜出來了。當日河上三猜太是精彩,胡娘子回來還提了幾次這楚大人,言語間讚歎不止,狗子也就不瞞著了,“江州那邊的買賣出了問題,咱們東家幾天前已趕過去了,估摸著,至少三個月回不來洛陽。”頓了下,又道:“大人若是有事兒,咱們胡掌櫃留下了,小人幫您傳個話?”

    “不用,今兒個路過,正巧瞧見了,便隨口問問。”文初搖頭道:“幫我跟你們胡掌櫃帶個好就是。”

    “好咧,大人您慢走。”

    出了綢緞莊,阿萊興高采烈地跟在後頭,整個人喜氣洋洋的,“公子,您可是想估下個鋪子,也做做買賣?”

    “是有這個想法,術業專攻,我沒做過買賣,就是開了鋪子,也未必能打理好。這不剛瞧著胡氏的鋪子,便想來取取經了。”

    “奴還從來沒瞧見過公子這樣的人,換了別的貴人,誰不是不懂裝懂。就公子謙虛,您大官兒都當得了,見的是陛下和殿下們,小小的買賣,手到擒來。”

    文初不由樂了,“好,借你吉言。”

    阿萊也咧嘴笑,“奴修了八輩子的福氣,才能跟著公子當下人。”說著跳上馬,“公子可還接著轉麽?”

    “那要問問車裏的朋友,可容得我接著轉麽。”

    阿萊愣了一下,沒聽懂,就見文初猛地掀開了簾子。

    刹那之間。

    嚓!

    一聲銳響,斜刺裏一道短箭橫逼了過來。

    文初偏頭避過,手中一轉,出現了一把匕首,橫身而上,飛快抵在了一身黑衣的人頸間。車裏的空間不大不小,這黑衣人一個交手便被她逼到角落裏,靠著車壁,掙紮起來。

    文初鬆開匕首,“既無功夫,何苦來做這行刺之事。”搖頭扯下這黑衣人的麵巾,“我說的可是?烏蘭公主。”

    烏蘭掙紮著推她,“放開我。”

    文初便聳聳肩,退後兩步,坐在榻上斜眼睨她,“公主不是該在驛館麽。”

    那晚夜裏烏蘭和呼延跋便被尋到了,自然他們本也沒有要跑的意思,原就是想著待天一亮城門大開,便回洛陽的。可萬萬沒想到的是,邊關竟出了那樣的紕漏,趙闕又將一切布置的滴水不漏,有文初作旁證,已是落實了他們的逃離之事。

    和趙闕想的差不多,呼延跋沒再提起靈昆苑中的一切,隻道他收到密保,得知了滹毒部的所為,唯恐南朝遷怒,遂趁著出城應邀,布下了離開的路。因為趙闕和她都未受傷,隻是昏迷在靈昆苑,也可證明呼延跋並無惡意,隻是給自己尋一個退路,至於那草原犯邊之事,則一口咬定毫不知情。

    朝中喊殺者有之,求和者亦有之,而皇帝也明白,若此事真為滹毒所為,那麽殺了呼延跋和烏蘭,無異於給了好勇鬥狠的滹毒一個大禮,正中對方下懷。

    是以,草原使節便暫時被軟禁在了驛館,令此事陷入了一個僵局。

    而此時此刻,文初看著怒目而視的烏蘭,忽而笑道:“烏蘭公主,你來找我的麻煩是無用的,不過在下倒是有一個法子,能助草原打破這僵局。”

    烏蘭蹙起眉來,沒說話。 ㊣:㊣\\、//㊣

    “公主當日所言,草原的強大犧牲在所難免,你是她們的薩滿自不會退卻,不知可是真的?”

    “自然。”

    “那便簡單了,你們是殺是留,全憑陛下一言決策,隻看你願不願意犧牲了。”

    “你的意思是……”烏蘭猛地瞪大了眼,眸子中恨意深深,死死盯著她。文初坐在榻上,雙目含笑,不說話,她知道烏蘭會權衡利弊做出選擇。果不其然,過了良久良久,烏蘭閉上眼來,“驛館被人把守著,我進不了宮。”

    “無妨,你進不了宮,陛下可以出宮。”

    “楚問!”她雙唇發著顫,幾乎是咬牙切齒的,“楚問,早晚有一天,我會親自殺了你!”

    “我等著便是——那麽三日後,白馬寺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