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竇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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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四天之前,文初就從秦善人的口中問出了青竹茶館兒。
三日前尋到了竇府的劉夫子,將人連夜遣出了江州去,翌日,竇府的管事果然如期而至,也順理成章地注意到了在看客包圍中的女學生——那少女臨案執棋,舉手落子,淺笑盈盈間大殺四方,殺的一個個才高八鬥的儒生灰頭土臉落敗而去。
張管事幾乎是大喜地衝了上去,說明來意,誠懇請求。
秦表姑娘則回應冷眼一個,嗤笑一聲。
這是當然的,竇家小公子竇乙,從五歲啟蒙到如今九歲,四年間氣走了一百多個夫子,名震江州比他老爹還如雷貫耳。這秦表姑娘沒落荒而逃,已經算是女中豪傑了。
於是張管事眼一亮,半點兒不氣餒,連著整整三日,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三請四求卑躬屈膝,終於以懇懇誠意得了高貴冷豔的一點頭。渾然不知道,這是請回家了個什麽煞星。
“你遲到了。”
竇府的院子裏,少女仰靠在藤椅上,雙腿平伸架著棋案。明明頭沒抬眼沒睜,卻在竇乙進門的瞬間,忽的說出了這句話。竇乙哼一聲,抱著棋笥往案上一摜,“少廢話,老老實實當你的夫子,隻管呆足了一個時辰下課就是,銀子少不了你的。”
別看這小子隻有九歲,比起阿悔高了一個頭不止,足足到文初的下巴。手腳修長,體格結實,已然初現了少年人的模樣,這般惡狠狠地瞪著她,竟是頗有些驕縱的氣勢。
像隻小牛犢子!文初收回腿來,接過棋笥,“昨兒個不是還吵著嚷著不要女夫子麽。”
“我娘勸過了,反正夫子都是弱雞樣兒,男的跟女的沒分別,”剛說完立刻不耐煩了,一屁股坐下又瞪眼睛,“到底教是不教,不教爺可走了!”
“成,坐著吧。”
這正好如了文初的意,她來竇家就走個過場,根本也沒想當這勞什子夫子,小屁孩兒不來找麻煩,她也樂得清閑。正想著,又覺得這小孩兒轉變的太快,昨兒個當著竇夫人,他可是都敢一杯茶直愣愣地潑過來的。
果然手剛一伸進棋笥,就摸了一手濕滑……
竇乙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兒了,幻想著新夫子的尖叫害怕哭哭啼啼,簡直要忍不住笑出聲。結果那手伸進去,又伸出來,指尖捏著條細細的小蛇——而他的女夫子別說哭了,連臉色都沒變一下。
“……”
竇乙呆了好一會兒,“你……你不怕?”
文初隨手一丟,小蛇鑽進枯草叢,哧溜一下遊走了。
她沒回答,平靜的目光卻讓問話和行為都像個笑話,竇乙頓覺失了麵子,臉漲紅,一拍桌子霍地起身,“別以為我真治不了你!少擺什麽夫子架子,老子不願意看!”
“那你別來。”
“你當我願意!什麽狗屁的琴棋書畫,狗屁的孔孟之道,狗屁!都是狗屁!爺堂堂大丈夫,要的是征戰沙場,馬革裹屍,殺韃子,踏草原,保護邊關弱民,那才是……算了,跟你個婦人說什麽!反正別想我再來!”
他轉身就走,文初卻怔愣了一下,開始反思起自己來。
說實話她對這小孩兒是存了偏見的,他爹不是好鳥,他娘慈母敗兒,教養出來的孩子慣了一身毛病,又是潑茶又是放蛇,小小年紀不幹人事兒。完全沒想到,就是這麽個孩子,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竟也有著潛藏的抱負。
望著竇乙背影,文初倒是改觀不少,“等等。”
他當沒聽見,走的全不耐煩。
“小英雄留步。”
“……幹嘛?”
一句小英雄,頓時讓這炮仗熄了火,停在原地聽了起來,“嗯,小英雄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這樣,不如咱們打個商量——以後你每天來一個時辰,先別瞪眼,你可以想幹什麽幹什麽,對著你娘竇夫人,我也幫你保守秘密。”
這還真是個好買賣,不用再費心思一個一個趕夫子走,還能瞞著旁人偷出一個時辰來。不過,竇乙懷疑地看著她,“這樣你有什麽好處?”
文初摸下巴,“白拿銀子不幹活,這算不算好處?”
於是之後的日子,兩人果真達成了協議,竇乙再不遲到了,打拳,紮馬步,背兵策,無人監督竟十分自律。文初就在一旁看著,從不擾他,甚至有一次竇夫人來襲,還多虧了她幫忙遮掩。
對此竇乙客氣了不少,等竇夫人走了,別別扭扭說了聲謝謝,又忙扭頭去裝沒事兒發生。文初笑著搖搖頭,心道跋扈歸跋扈,根子上倒有救。而且她發現這小孩兒格外的聰慧,許是對學問上的厭惡,讓這聰慧被遮掩了起來,題論作不出,儒學經典一問不知,拳腳功夫卻一日千裏,就是兵策,也舉一反三,靈活非常。
“誰讓你看的!”竇乙遮著竹簡,裏頭是他自己標的注解,稚嫩,卻很有新意。
“我又看不懂。”
竇乙一想,“那倒是。”索性也不遮了。
文初給他個白眼兒,“這個看不懂,你那功夫我卻是懂的,瞧著綿軟無力,輕飄飄的,莫不是誰搪塞你的?”
竇乙頓時急了,“胡說!我師傅……”到一半卡主,咬著牙又咽了回去,“不跟你這婦人掰扯,頭發長見識短。”
“好好好,你厲害,我不說話。”頭發長見識短的文初閉上眼,果真有師傅!竇同定不會允他習武,而他一天功課滿滿,根本沒出府的機會,那麽功夫在哪裏學?這縣衙裏頭,莫不是還藏著什麽高手?
這是文初數日來的擔心,也是她一直沒有動作的原因,那日借著潑茶將縣衙走了個遭,完全沒發現有威脅的存在。可是竇乙又讓她狐疑了起來,他的功夫並不像她說的差,起勢綿軟,卻蘊著勁力,招式飄逸,卻暗藏殺機。
可惜竇乙的嘴巴像把了門兒,之後不論她再怎麽激,這衝動莽撞的小霸王都死死閉了嘴,不提了。這麽一機鋒就到了下課,文初帶著疑問離了竇府,去胡氏商鋪坐了已會兒,回去秦府的時候,正好撞見了要出門的秦非。
“二表哥又去遊湖?”
從放了授衣假,他天天約了同窗出遊,為此秦夫人可沒少念叨,“可有日子沒見著表妹了,剛才還聽娘說,多虧了表妹陪她說說知心話。對了,驛站來人了,送了封家書,表妹快進去瞧瞧。”
“我的?”知道她在秦府的隻有盧遜,“那好,快下雨了,表哥莫忘了帶蓑。”
“還真是,要是沒你這一提醒,今兒指定得淋個通透。”秦非一看天兒,灰蒙蒙的一片,忙又和文初一道兒返回去。他徑自回房取了蓑衣,文初則往花廳去。
驛站送來的信有三封,一封盧遜的,一封阿悔的,還有一封竟是馬逵。
文初飛快拆開了信來,寥寥幾語,內容卻令她大為驚訝。
草原亂了!
當初趙闕曾說過,滹毒部孤掌難鳴,呼延跋趁著出使南朝,給了滹毒出手的機會,也給自己留了後手。若無意外,待他自洛陽回返,就將是草原的新單於——可是偏偏意外就出了,滹毒部出了個新首領。
此人不知是何方神聖,那一場內亂打到一半,滹毒部已是節節敗退,他橫空出世,囚了正準備魚死網破的老滹毒。之後詐降,逃逸,帶著部落餘眾惶惶如喪家之犬,躲到了草原的最深處。然而就在其餘諸部地毯式搜索的時候,就是這些喪家之犬,繞過了草原的防線,一舉伏擊了呼延跋的使節隊伍。
呼延跋生死不明,滹毒部卷土重來,短短時日,收複了數個搖擺不定的部落,持續到馬逵給她送消息的時候,草原十三部已經亂作了一團。
而這個消息從草原到洛陽,再從洛陽到江州,怕是過了有一個多月了。
不管出於什麽原因,“對南朝來說,不是壞事。”
文初沉吟著收起了信來,一想就明白過來,怕是阿悔不知內容,也不知她所在,這才帶著信去找了盧遜,一並又多寄了兩封來。盧遜在信裏的解釋也正如她所料,三兩句說明了情況,隻在末尾綴了一句“小心,盼歸”。想著那俊雅清逸的病才子,文初一笑又拆開了最後一封。
阿悔的信就長的多也厚的多了,兩張布帛前後寫了個滿滿當當,說他長高了,說阿瘸長大了,說最近都學了什麽,說宋大賢誇他刻苦,等等等等一係列生活小事,字字透著想念和孺慕。
文初將這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知道不論在何時何地,都有人在京盼她回去,心裏暖的不像話。一會兒想著阿悔羞澀澀的笑容,一會兒又想起了那隻小奶狗,最後想著想著,腦海中的畫麵竟全成了某個龍章鳳姿般的影子……
她搖搖頭,就像要晃掉這鬼纏身似的的影子般,站在窗戶前,喃喃道:“該加快速度了。”
當晚果然下起了雨來,今秋的最後一場雨,裹挾著寒風轟隆而落,驅散了空氣中僅存的一絲暖意。翌日文初照舊去了竇府,渾身上下淋的濕透,讓本以為能放一天假的竇乙一臉晦氣,“你怎麽來了!”
“瞧這孩子,怎麽跟夫子說話的,快去,給秦夫子煮一碗薑湯來。”竇夫人握著她手,趕忙吩咐了婢子出去,又瞪了眼還想說話的竇乙,後者哼一聲,嘀嘀咕咕道:“本來就是,病了可別訛上咱們。”
結果還真讓他說中了,一堂課沒上完,秦夫子白眼兒一翻,咣當一聲“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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