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捕鳥的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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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先生的真名叫做羅德。
    羅的意思是捕鳥的網,一種錐形網。德就是正直的意思。
    “因此,德先生的父母可能是捕鳥人或小型野獸的獵人。”顧川暗自思量道,“不過為了往更上流的社會走,就拋棄捕獵業,選擇讓自己的孩子做學問。”
    在簽訂契約之前,德先生先是叫顧川寫了幾段話來考考他。他看到顧川的字跡後,頗為驚喜。
    “這是誰教你的?你的字寫得不錯。”
    是王羲之和柳公權,還有其他你沒聽過名字的學問家。
    顧川低下頭,說:
    “是我的母親。”
    書法本身是視覺上的藝術,落日城的語言也沒有脫出形、音與意的語言框架。表音與表意文字都有書法,一些運筆自然可以通用。
    德先生也不起疑:
    “你寫得已經比我好啦!倒叫我省心了。”
    之後,他就耐心地和顧川詳細地聊了待遇、薪酬、工作和休息的時間。
    這在前工業時代算是罕見,叫顧川一陣吃奇。
    當時顧川忍不住問:“要是那天我休息,卻剛好有緊急的事情,德先生,你要怎麽聯係我啊?”
    這老男人咳了咳,鄭重地說道:
    “我是不會聯係你,你也有自己的生活吧?但如果你自己願意過來,你可以自己過來。我是樂意你來幫的,也樂意按平常一樣隻是我不會為此多付一分錢。這個確實要寫明白!桐實,你要公證一下!”
    “德先生,你是舍不得付那點加班費,還是不想小川多幹活呀!”
    桐實當時忍不住笑道。
    “這一分錢做一份事,一分錢一份工,我自己心裏有把衡量的尺子,你不用多說的,不接受的,可以不簽。”這老男人在奇怪的地方、奇怪地洞明著。
    顧川當時不了解德先生的為人,因此並不信。要知道,事前天花亂墜,事後一地雞毛的事情,他見得多了。
    隻是結果,從後來看,在實際的執行中,德先生確實沒有任何一次違背契約,也從未叫過顧川緊急加班。倒是顧川經常趁著無事可做的閑暇,跑過去蹭點資料書籍讀。
    資料書籍就和工作內容有關了。顧川的工作內容大致可以分為兩方麵,一方麵,是替德先生跑腿,尋訪相關的工匠、舊軍人、老人,做訪談筆錄資料,一方麵,就是替德先生整理和編輯資料。
    最開始的幾天,就是在了解與磨合中度過的。
    在這個生產力還不發達的時代,不存在電腦,稿件都是要手寫的。德先生陸續向顧川展示了他在二十來個節氣前完成的大綱,還有耗費了這二十來個節氣才完成的工藝的部分、顧川粗略一翻,就見到針織、製磚、製帽、製鍋、金銀首飾、別針、鍾表、雕刻、皮革、馬蹄等無數門道。
    每一門道都是德先生親自拜訪民間的工匠攀談或是查詢早年的資料摘抄,一一整理而成。光是對整理與訪談工作本身的記錄,就足有上百本解釋性與描述性的小冊子,叫顧川大開眼界。
    “這都算得上……知識的瑰寶。”
    顧川忍不住感歎道。
    德先生不無得意:“你這麽說,就算是有點靈性的了。”
    顧川的記憶力很好。
    許多門類的知識被顧川記下來後,都會被他回那間租屋分享。偶爾,顧川也能在德先生這裏借閱一些小冊子回去,提供給其他日照村的少年人們看。
    不過有個意外的狀況,讓顧川忍不住疑神疑鬼。
    那就是桐實經常會拜訪德先生家。
    經常風和日麗,顧川正在德先生的書房裏整理資料時,就能聽到門外桐實大聲的叫喊:
    “川,川,在嗎?德先生,在嗎?”
    若是明光灑在窗戶上,那張屬於少女的精致的臉蛋就會靠在窗上,一眨一眨地凝望裏麵正在奮筆疾書的少年人的側顏。
    顧川就不得不一臉嫌棄地開門,說:
    “你怎麽又來了?”
    他總有種這可能是尾桐夫人在監視他的直覺,隻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過是自己自作多情。
    “你不高興我來嗎?”桐實總是穿著厚重的大衣服或遮蓋全身的袍子,她麵帶笑容地解釋道,“不過我不是找你的,我是來找德先生的。”
    德先生偶爾有獨自外出,桐實就會呆在顧川身邊靜靜地等待。顧川最近的任務是抄錄,筆尖總在紙草上發出沙沙的聲音。他寫著,偶爾也會分神窺視一下桐實。結果在靠窗的暮光下,桐實的目光總是盯在他的身上……好像正在觀察或者審視他一樣。這叫顧川一下緊張,就會連忙轉過目光,不敢再和桐實對望了。
    “說來,你覺得下淮怎麽樣?”
    “什麽意思?”
    “和平陵比,下淮怎麽樣?我想聽聽你這個外地來的人的看法。”
    顧川不解桐實的意思,他對桐實和尾桐夫人的了解還太少,不敢說得太深,隻將信將疑地說道:
    “下淮區的風景要比平陵區好上很多。”
    平陵區的租房前窗見到的是黑乎乎的牆,後窗見到的也是黑乎乎的牆。但德先生的房間采光很好,在大書房的後窗,可以見到日照之河的水清澈地流過大地。陽光照在水上,非凡燦爛。
    “隻是這樣嗎?”桐實笑了起來,“日照之河的淮水段確實是不錯的,我也很喜歡。”
    可能是和顧川獨處很無聊的緣故,桐實偶爾也會隨手拿起幾本小冊子來讀——德先生並不禁止這個行為——她讀著讀著,經常會忍不住感歎:
    “德先生做的內容快要比落日城內城圖書館更為細致了。怪不得工藝方麵的內容沒人願意做,隻有德先生決定做完這個部分的內容。”
    落日城內城有個大圖書館,但據桐實說,內城圖書館不會記錄各行各業的知識。這是圓塔家族自發的行為。
    “你原來也代表尾桐夫人,一直在和德先生聯係吧?你之前沒有看過德先生做訪談的小冊子嗎?”
    有一次,顧川忍不住問道。
    “原來,原來是沒有興致呀,不在我也不等,和德先生說完,我也就走了。”
    桐實眨巴眨巴眼睛,凝視這在陽光下顯得柔和俊秀的少年人。
    樸素發舊的襯衣和多次修補過的褲子,穿在顧川身上,好像都是精心妙成的天作之合。桐實突然有點理解川母的信裏川母對自己孩子的喜愛與自豪了。
    他們說到這裏的時候,德先生恰好回來了。
    桐實連忙站起,而顧川不慌不忙地像向老師打報告一樣對德先生複述了桐實的話,這老男人就露出得意的表情。
    “這就是‘百科全書’的意義啊。內城圖書館太高大了,隻收集那些高尚的‘智慧之學’與‘公民們的藝術’。而百科全書不一樣。百科全書就是要收集分散在這世界各個學科領域的知識,並且要將這些知識非常係統地呈現在這些和我們一樣的人們的麵前。這樣,這些知識也會更好地流傳下去。”
    這是德先生的一個主要觀點。
    那就是知識的譜係。
    他認為知識的發展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人的發展、物的發展,各個方麵的發展都是互相交互、互相幹涉的。因此,可以以一種發展的事態,將各項知識逐個地引出,做條目。
    這就是德先生花了很長時間編寫的極可能是這個世界第一本百科全書的大綱。
    顧川經常聽德先生得意洋洋地講到他用那份大綱徹底折服圓塔家族,還有他找來的負責其他部分的人。
    桐實聽到這裏,不免好奇地問道:
    “可是,德先生,你有想過嗎?我們現在的知識很可能在幾年後就沒有用處了呀!比如那種用鑄鐵做框架的建造房屋的工藝,就要將老式的工藝都淘汰了。新城區裏,已經沒有原來的建築了!那麽,把這些工藝記錄下來,又有什麽作用呢?”
    德先生沒說話。
    倒是顧川憑著上一世的見識,另有見解,自然地發聲答道:
    “桐實,你有想過嗎?等到未來,這篇百科全書的內容,就會成為未來的人了解過去的曆史與社會變化的基本,為他們道明這個時代的真相。也許他們就能從中發現甚至了解到社會與曆史前進的規律。”
    社會與曆史前進的規律,是個高度抽象的詞,桐實沒聽懂。
    德先生念到這詞,眼前一亮:
    “小川,你的說法倒是新穎。這也是一種知識的譜係,是知識發展的規律。一般的知識,是研究每個學問,讓工藝或者藝術發生進步,更實用,更好看。而知識的知識學就是研究知識本身是如何發生進步的,這就是百科全書重在未來的意義。”
    “何況……”德先生轉過頭來,對桐實說道,“我做完了這一份工作,任何人都可以從百科全書中搜尋到自己想要的知識,而不必自己苦苦尋找,去求別人家。這難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嗎?”
    桐實先是稱是,又陷入沉思,搖了搖頭:
    “但尾桐夫人曾說過,這可能也造就一大批假學者,拿著百科全書的內容招搖撞騙。”
    德先生隻道:
    “這就不是我能管到的。”
    顧川不關心桐實的問題,倒是對這個世界的印刷係統很感興趣,忍不住問道:
    “可是百科全書要怎麽大批量印刷呢?我知道這個‘百科全書’是內城公民的‘圓塔家族’委托先生你編纂的,但這本書怎麽飛入尋常百姓家呢?”
    結果這話倒讓德先生頓住了。
    顧川從這人的意識到這個世界的印刷業和傳播業都不夠發達,可能已經誕生了活字印刷術,但效率不夠高。
    德先生說道:
    “當初出版社的人找到我時,沒有提到印刷出版的事情,隻轉達了圓塔家族的想法。圓塔家族的人說,他們持有一種特殊的物品,可以將大批量的圖畫錄入其中。這種圖畫,也可以是文字的畫。因此,他們要製作一份開天辟地,海納百川的知識文獻,涵蓋天下一切知識,作為他們家族的寶藏,造福後代,也彰顯威嚴。所以他們責令我們一定要編纂得完全,決不能僅限於內城大圖書館的內容,也是我的大綱之所以中標的原因。”
    而這種物品究竟是什麽,沒有任何圓塔家族核心以外的人清楚。
    這是德先生第一次對顧川提到圓塔家族的企圖,叫顧川忍不住暗暗咂舌:
    “這倒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啦!隻是……恐怕落日城的圓塔家族本身滅亡了,百科全書也能流傳下來呀!”
    那時候,顧川想到了上一世的太平禦覽和永樂大典。
    桐實聞言,連忙拍了拍顧川:
    “川,你說話要小心點,這話在外麵千萬不能亂說。圓塔家族在落日城已經屹立數千個節氣了。你媽媽,你奶奶,你奶奶的媽媽還沒有遷來這片土地時,他們就在守衛落日城了!”
    德先生也連忙道:
    “這話千萬不能在外麵說。”
    顧川這才意識到自己又犯了這介於封建與資本時期的社會的忌諱,連忙閉上嘴巴,說道:
    “是的,是的。”
    這時候,另一個人打開了門,把顧川嚇了一跳,以為是圓塔家族知道他在誹謗了,要跨城執法了。
    結果那人隻是換了鞋子,小聲地往屋裏問道:
    “是桐實和小川都在嗎?”
    “是的。”
    德先生麵帶笑容,往外說。
    這是德先生的妻子回來了。德先生的妻子是位溫婉的女性,她盛情款待了桐實和顧川,對這兩個年齡和她的兒子差不多的孩子就像母親一樣:
    “小川要留下來吃飯嗎?”
    “不了。”顧川靦腆地答道,“天色不早,我還要趕回去哩。”
    德先生靠在窗邊往晷塔一看:
    “確實是下班的時候了,也不要留小川了。他肯定有自己的生活的。”
    那時候,夕陽已經逝去,古怪的樹燈一一亮起來了,於是落日城的夜裏漂浮著無數的光點,一直綿延到公民區的盡頭、邊民區的開始。
    長長的夜路,顧川一個人獨行遠外。三樓的窗戶裏,德先生一邊喝用蔬菜煮糊的濃湯,一邊凝望窗外步行遠去的顧川。
    “今天,尾桐夫人托桐實帶了什麽消息來?”
    德夫人問道。
    德先生目光還盯著窗外,答道:
    “尾桐夫人說內城幾個家族,近期可能有鬥爭,叫我打聽下圓塔家族的想法。”
    “打聽……應該還是件安全的事情。”
    德夫人舒了一口氣。
    結果德先生的目光還在窗外,這就叫德夫人暗惱,又有點好笑:
    “你這是在擔心你的新助手嗎?”
    “他今天又說了很多話,讓我有點好奇這孩子的想法。”
    德先生轉過頭來,道。
    接著他就把顧川這段時間說的許多話,和他偷聽到的一些話都說給德夫人說了。
    德夫人聽後,露出沉思的表情:
    “這是個有想法的年輕人了。按他的話,我感覺他是做不長你的事業的,你又要教他許多新的東西……這樣,我怕你過不了幾個時節又要換人,要是換人,許多事情就要重新磨合,又要浪費時間。你向圓塔家族承諾過自己要盡快做完一切的。”
    “是的。”
    德先生又喝了一口濃湯。安穩的熱湯直入腸胃,叫他在這寒夜裏暖意融融。他說:
    “不過首先呢,我們可以給年輕人多一點嚐試和選擇的機會。其次呢,我們能給出的待遇,確實沒什麽人會願意來。來找到一個願意來的已經不錯了,先試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