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熒樹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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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嫌苦,不嫌累,隻嫌賺得少,這是落日城的常態。
    很快也成為了孩子們的常態。隻是對於孩子們而言,說不清是值得慶幸的、還是要感到難過的。
    “我又帶了新書回來啦!”
    結果開門時,顧川發現這小小的租屋裏又少了一個人。那人的名字叫做螺泥,被父母捎去學船學水。
    正在準備晚餐的山桃抬起頭,黯然地向顧川解釋道:
    “螺泥今天回來說他的雇主那邊提供住宿,他要過去和他的同伴們一起住了。”
    這群少年人們原本想過各自都不分離的,結果之前就走了一個,如今又走了一個。
    而顧川則比較樂觀:
    “螺泥去了更好的地方,我們也要為他高興呀!而我們這裏也更空了,大家各自的空間都更多了,也不會翹腳翹到彼此身上了,是不是呢?以後還能再見麵的呀!”
    山桃笑道:
    “那是,那是。”
    租屋買了燈。這種燈類似煤油燈,但它所使用的燃料卻並非“煤油”,而是顧川所見的下淮路上夜晚會發光的熒樹,因此得名熒樹燈。
    熒樹燈外麵裝了透明玻璃,燈頭一側有調節亮度的旋鈕。熒樹燈需要購買燈油。顧川從百科全書的工藝篇裏得知,熒樹的變亮可能是熒樹體內會合成一種微量元素。這種元素在環境亮度變低後就會自動放光,有點像磷,也有點像放射性元素。
    但都不是。
    每次顧川從德先生那裏帶回小冊子來,有興趣的少年人們就會擠在燈下,一起。這是他們的不需花費金錢的娛樂活動,也是他們一天的結束。
    他們的生活正是那麽簡單的。
    每天在天蒙蒙亮,外邊街區開始吵鬧起來的時候,顧川就和其他少年人們一起起身,洗漱進食過後,匆匆分別,各走一邊。他往德先生的家去報道。等到日晷塔預報的時刻到了,或者雲蔽天日、萬籟俱寂的時候,少年人們便會從各自的工作地點折轉回來,在居所一起棲息。
    對於顧川來講,德先生不僅是個雇主,也是個很好的教師。
    當他不好意思地提到這件事情時,德先生笑道:
    “我原本領的就是內城裏給公民上課的私塾教師職的薪水,後來被出版商邀請,為了百科全書的編纂,這才放棄了。”
    和顧川一開始的想法一樣,川母教給顧川的世界語言,用地球的話來說,就是幼兒蒙學等級,與這個世界的上流是完不成溝通的。
    與他的前世一樣,這世界也有一種自然而然形成的階級文化壁壘。
    比如說,典故就是一種壁壘。
    所謂的典故,就是把誰在什麽時候做了什麽事,濃縮幾個音節,比如成語瓜田李下。因為語言本身的性質,典故總是可以傳達更豐富細膩的含義。可假設沒人教,又有誰能知道這些生僻的典故來源於什麽時代、又來源於什麽地方,指示什麽意思,又暗示了什麽意思呢?
    這是文化上的壁壘,更有專業上的壁壘。工藝有工藝的術語,科學有科學的術語,量子力學也有量子力學的讓人看不懂的量子力學的術語。這個世界的各個圈子裏自然隻有各自圈子才能看懂的專業術語。
    於是幼兒蒙學水準的語言教學,離通順落日城內的許多書籍還差得遠,隻能連蒙帶猜,忽略自己不懂的部分,勉強,自以為看懂。
    顧川能夠讀通醫典,也是因為川母讀得懂醫典並手把手教學的緣故。而實際操作中,他經常會寫出別字來。
    要知道,德先生的稿件都是手稿。德先生用筆不至於繚亂,但如果不能通讀上下文,不曉得專業詞組,經常就會寫出錯別字來。
    用中文打比方的話,比如石蠟,顧川第一次就寫成了石臘。因為第一次接觸,讀音相近,字形相近,又不知道石蠟這種工業材料的存在,就把蟲字旁與月字旁看錯了。
    幸好他的字寫得清晰,叫德先生審稿時容易看出毛病來。
    後來,顧川學乖了,遇到不曉得的,就記錄下來,直接問德先生。
    “這樣做正好,我最怕你的是明明你不會寫,也看不懂,就學著我的筆跡,隨便塗一個字上去。”
    德先生說:
    “那錯誤不被糾正,以後就一定還要出來的。”
    “你不嫌棄我嗎?先生。”
    顧川尷尬地垂首了。
    因為他也算是多活了一世,結果這世語言學習一切重來,就鬧出許多他在學生時代經常出的笑話來。
    “小川,你別擔心,我見得多啦。”倒是德先生摸摸他的腦袋,笑道,“最開始做私塾教師的時候,經常有村子裏送學生來,那些學生有的大字不識,有的雖然學了點,但帶著濃重的鄉音和錯別字。”
    說到這裏,他歎了口氣,講到自己的另一想法:
    “其實這也不算事,畢竟語言還是人用的,是不是?你和鄉親說話,就用鄉音,又何必和城裏人一樣呢?隻是現在落日城,掌握最多的知識,落日城標準的字有最多的文獻,落日城標準的讀音,有最多的學者,就沒辦法,要多學。”
    這話,讓顧川忍不住懷疑德先生就是他口中那個曾經有濃重鄉音、經常寫錯別字的學生。
    好在不知道是不是重生的緣故,顧川這世的腦力思維遠超前世。大多典故與專業術語,都一點就會,甚至舉一反三,而憑借上一世的積累,經常說出叫德先生也吃驚不已的話來。
    隻一個節氣的功夫,德先生拿起顧川撰寫的稿件,能滿意。而滿意過後,回顧十幾天前,德先生也忍不住暗暗吃驚:
    “你的學習速度遠遠超過我以前教過的所有學生,已經可以做內城的文書工作了。”
    顧川不言,自然也不講自己在夜裏靠著熒樹的光站著讀書,活得像高三學生的生活。
    “這樣,你可以完全替我執行幾次訪問了。”
    可惜的是,顧川很久沒能把他在城裏安定下來的事情告訴川母。木匠帶回去的還是顧川拒絕了尾桐夫人的消息。
    “母親應該一直在擔心我。”
    顧川經常會想到這個問題。
    等到凹臉商人的商隊再度帶來川母的問候時,已經是兩個節氣後的事情了。
    川母的信裏沒有任何抱怨與擔憂,隻問道:
    “你的生活還好嗎?”
    然後川母講了些自己的絮絮叨叨的生活小事,還有對顧川的許多思念。
    之後,顧川就把自己寫好的給川母的信交給凹臉商人,也告知了自己平靜而充實的生活。
    落日城的通訊並不發達。在電氣未產生,交通主要依靠牲畜的時代,落日城內部使用信件完成基礎交流,而落日城與落日城外的信件渠道壓根就不存在。
    不知道為什麽,落日城並沒有嚐試維護一個更廣區域的郵件係統。反倒是商人開拓的繁複的商路存在發展為更廣區域的通訊係統的可能,起到了傳達文化、科技與其他信息的作用。
    “這是因為工業化的程度不夠嗎?”
    來到落日城的第四個節氣,是一個清明的節氣。清明時節,落日城下著連綿不斷的小雨。顧川披著雨衣,紮著皮鞋,走在巷子的小路上,偶爾會想到這個問題。
    “要是商人們掌握了落日城與周邊的通訊,會變得怎麽樣?”
    在悄無聲息的過程中,他感受到了很多變化都在醞釀之中。
    兩邊匆匆的行人與他擦過,顧川也不急,從一個拜訪的人家裏帶著他訪談完畢的資料匆匆往德先生的家裏去。
    德先生已經交稿百科全書的工藝部分,而正在著手撰寫曆史部分。
    曆史部分的處理,他與圓塔家族及其出版社起了很大的分歧。按圓塔家族的想法,隻需按落日城的史料進行整理即可……也就是按照內城大圖書館裏的資料進行整理,無需實地訪問與考察。但德先生不然,他期望從老人們的口中得到更多第一視角的資料,與現有的史料進行互相的佐證。
    對此,德夫人就感到十足的困惑:
    “這有什麽區別嗎?是曆史的部分太難了,所以圓塔家族希望你簡單處理,盡快交稿嗎?”
    德先生沒有回答,隻是在撰寫更詳細綱要。
    那時候,顧川風塵仆仆,剛剛打開門,脫下雨衣,甩了甩發絲上的水滴。他聽到這話,忍不住說道:
    “恐怕這不是曆史的問題,這是政治避諱的問題。”
    德先生抬起頭來,驚異地看向顧川,露出讚許的麵容,點了點頭:
    “你說到點子上了,小川。”
    “你們在說什麽呀?我怎麽聽不懂呢……”德夫人還是疑惑,忍不住問道,“小川,你能舉個例子給我嗎?”
    顧川把捧在懷裏的稿件交給德先生審閱後,對德夫人說道:
    “我最近讀了內城大圖書館裏的第三次黃昏戰爭的史書。裏麵寫到圓塔家族的先祖曾有過一次偉大的禪讓。它說啊,當時圓塔家族的長子,將家族的經濟與人事權力讓渡於一位當時與家族內部沒有血緣關係的贅婿……並且由這位贅婿主持祭祖活動。這位贅婿是上任圓塔家族家主的第三個女兒的丈夫。這本書上說這次讓位於賢是一種偉大的德行,成功讓圓塔家族中興。”
    德夫人還有不解。
    德先生卻已經知道顧川要講什麽,露出賞識的目光,而自己則站起身來,把門窗關上,拉上窗簾,點上熒燈,省得有人聽到裏麵講話。
    “可是呢,”顧川頓了下,這才不慌不忙地講道,“隻在禪讓後三天,這位長子就因一次外出商業活動因病暴斃了。那位贅婿連忙為長子主持追悼會。那本史書稱這兩人的友情地久天長,猶如金石盟約,不可打破。但……夫人,你不覺得這種曆史很假嗎?”
    金石盟約是落日城的一個典故。
    說完的時候,顧川的眼睛閃著一種屬於少年人的對傳統的叛逆與蔑視的光采。這種目光不是把知識照單全收的……而是始終用自己的思想在審視知識的。
    德夫人好像見到了年輕時候那個叫她癡迷的德先生的影子。她就轉過頭去,剛好與德先生的目光對上了。兩人相視一笑,德夫人轉過頭來。
    “那你是怎麽想的呢?”
    她饒有興致地問,而她已經不再關心曆史問題或者政治避諱問題了。
    “這書這麽寫,寫得好像各個人都是聖人,大家隻為家族或落日城的興衰考慮一樣。我在落日城也不曾見過多少偉大的人,但我倒也不是不願意相信這點。隻是我翻到前文,又發現這位後來稱為‘重塔’的圓塔家族中興之祖,就在禪位的一個節氣前,被爆出二度將他們家族的建築生意弄得一片淩亂,無法收拾。難道這真的是一位有才有德之人嗎?”
    那時候,德夫人雙手交叉,有些說不出的緊張,問道:
    “難道不是這樣嗎?”
    而德先生則笑吟吟地看顧川:
    “那你覺得這段曆史的真相是什麽呢?”
    顧川聞言,平靜地說道:
    “我沒有在落日城生活過多久,圓塔家族也是從先生您這裏得知的,我對曆史文獻也所知甚少。因此,以下這些隻是我的猜測。我單從這暴斃之快來講,恐怕這不是一次禪讓,而是一次有目的的政治逼宮。那位贅婿應是得到某種強力武器的控製權,成功扳倒了當時圓塔家族的長子。而後文,那本書還寫到重塔在一個節氣後就處死了大批與其他勢力溝通的圓塔家族之叛徒,是的,‘叛徒’。於是我懷著好奇一一查詢了這些‘叛徒們’的名字,發現他們無一不曾是長子派係的中流砥柱,還有為圓塔家族立下赫赫之功的,曾經參戰第三次黃昏戰爭的勳爵!”
    說到這裏,顧川哂笑起來:
    “那就實在說不清這是處理叛徒,還是內部的大清洗啦!可現在的圓塔家族已經騰籠換鳥,由那位贅婿的直係後人執掌,卻又奉著家族源頭曆史的權威,當然接受不了後者血腥的猜測的寫法,最好也別找什麽老人交流聯係,就讓先生你和史書上寫得一樣就好了。”
    德夫人捂住自己的嘴唇,敬畏道:
    “我聽說,那位贅婿,後來納取了上任家主的四女和五女,也算是延續了圓塔家族的血緣,也說不上騰籠換鳥那麽難聽罷。”
    而德先生則歎道:
    “落日城的史書就是這樣的。隻要稍微查查,把事件按時間聯係起來,就會覺得幾個事件的連續發生到處都需要不可思議的巧合。我實在不知道如果我按舊曆史書的方法寫,以後的人又會怎麽看百科全書的曆史篇。”
    “曆史總是缺枝少葉,人們會說是曆史失傳了,難以辨析了。”當時,這少年人安慰老人道,“何況曆史的真相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還是以後的人的現在。先生,你也看不到以後的人,何必擔心呢?”
    那時,德先生搖了搖頭,認真說道:
    “你說過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這是很好的句子。而我就是覺得以後的人不知道過去的人的事情,可能還要犯過去的人的錯誤,就感覺我做得不好呀!”
    顧川那時候隻覺得這話太假大空,沒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