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穿越大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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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落日城的算法,可能是第三天,也可能是第四天,他們仍在大荒中跋涉,看到的隻有依舊的昏暗的土。
    並且,每往前走一步,揚起的風沙就變得更大,單調重複的光景逐漸延展到無邊無際。耳邊好像能聽到大荒的呢喃。
    最初切切而慘淡,隻往前進一會兒就變得撕裂而零碎,然後有震撼的、切割般的擊打之聲,餘音不絕。
    齒輪人用落日城語言說:
    “風、在變大。我們要小。”
    “你繼續往前走,風還打不倒我們。”
    顧川說。
    這鐵做的家夥,好像並不關心顧川的回答,說完就自顧自地走在前頭。它無畏地抬著頭,雙手合在胸前,每隔數步,便做一種古怪的手勢。這讓顧川又一次想起了地球上最虔誠的朝聖客,以及他們在前往聖地時五步一拜、十步一跪的宗教禮儀。
    顧川牽著初雲的手,走在稍後頭。兩人的衣服都用草繩綁好了,不至於進沙。他們也有力量逆風前行,不至於反被風刮走。唯獨的問題在於看不見遠方。
    而且風越大,自然也越看不見遠方。
    別說遠方,身後的月亮也已消失不見。無邊無際的塵埃的雲在大地之上自由地升騰,仿佛張開羽翼的大鳥覆蓋了天地。
    他們很快就走入了到大荒風與塵的黑暗裏。
    這種黑暗不是虛無縹緲的,它不是太空什麽也沒有,也不是關了燈的夜晚看不見東西,它是深海一般的,是有形的,以及恐怖的。
    每一步踩入沙中,好像都要陷入泥沼。無邊無際的塵粒正從自己的周身掠過,要麽就是攜帶著風力摧打在人的身上,阻礙人的行進,也拒絕人的後退,而是要把人徹底的刮起,成為這黑暗的一部分。但一旦這麽成為了部分,也同時宣告了生命的終結。
    顧川感覺自己仿佛正身處一片徹底不見光的雲中,在這塵暴之中步履艱難,隻有初雲是幹淨又清涼的,還有自己的右腹部是一片火熱的。
    向上看不到頂端,左右前後也都看不到盡頭,至於腳下、腳下的一切應是結實的、長久的大地好像都在流失變動,就像是水一般的浪潮正在起伏。
    “我們、可能已經走入風暴的邊緣了!”
    顧川大聲地說。
    大荒的塵暴他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的,他們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發到自己身邊的。
    初雲完全沒聽見他的話,隻感覺四麵八方都有力量都在擊打她。但她渾然無懼,問:
    “你在說什麽呀?”
    顧川也沒聽到初雲的話,隻往齒輪人的方向更靠近了一點,一手抓在齒輪人的肩上,問齒輪人:
    “你所居住的城市就在這風暴裏麵嗎?!”
    齒輪人沒說話,隻是迷惑地好像在傾聽什麽。可風這麽大,它能聽到的是什麽聲音?
    顧川盡管思慮到它可能是有某種和同伴聯係的方式,也許會加害於他們,但並沒有貿然打擾它,而隻是繼續大聲地問它。
    齒輪人用它怪異的音調,回頭說:
    “相信、我。”
    它猛地抓住了顧川的手,往下一拉,這鐵做的家夥當即往沙裏蜷縮起來,像是一塊大的磚頭。它另一隻手則插入沙底,好似在固定自己的位置。
    顧川渾身一顫,趕忙把初雲的手抓得更緊,然後一起隨著齒輪人趴下。一種好奇驅使他帶著隻露出雙眼的頭罩抬頭。
    他看到婆娑的黑暗裏閃出點奇妙的亮光。
    那是月亮的光在折射中偶然泄露的隻鱗片爪。
    可他目視的地方恐怕有上百米之高,空中無邊的塵埃頂多將月光遮擋,又是什麽東西的輪廓統一地折射月光呢?
    “是、‘牆’。”
    底下的齒輪人用之前學到的詞說。
    “牆……?”
    顧川不解,他隻能見到一片有形的變動的黑暗,但他很快就能切實地用身體感受到齒輪人口中的牆是指什麽了。
    那是這大荒上刮起的沙與塵的雲,高不知數千數萬米,而低處濃密的黑暗則徹底吞沒了他所能看到的所有的大地。無邊無際的塵埃被大荒上的氣流收攏成恐怖扭曲的一團。但風不停息,就又繼續將其撕裂,將其拋起,將其吹散,直至塵埃在大氣流動連綿不斷的塑形中形成一種奇異的輪廓,好似一堵牆,從地上升起了。
    在轟隆轟隆的風聲響亮的時候,初雲和顧川連忙屏住呼吸,並將自己的頭罩徹底拉下,把自己的臉完全遮住,與齒輪人一起緊靠沙底。
    就在下一瞬間,劇烈的風沙立刻衝沒了這敢於邁入大荒的探險客。
    滾滾洪流的塵牆遮天蔽日,從未知的地方一路推來,帶著這一路上各種各樣的事物,碾過地上的萬有,然後奔跑、消散到大荒的另外的深處去。
    塵暴形成的沙牆在移動。
    這是落日城與地球上都從未有過的極端氣候,而叫緊閉雙眼,不敢張口張鼻呼吸的顧川全身都繃緊了。
    他感覺他的全身好像都在失去感知,隻有胸腔腹腔的發熱叫他清醒,他抓初雲的手抓得更緊了。
    初雲一點也不怕,隻在一種飄然的隨時會起飛的感覺中,一邊嚐試描繪這種暴風與以前她所吹到的所有的風的不同——那確實是很不同的——一邊鎮定地想道:
    要是我鬆手的話,也許會不知道被風吹到哪裏去啦!也許會吹到很遙遠、很遙遠的、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就像那群被暴雨帶走的淮水裏的魚群一樣。
    按照她學來的觀點,這不也是很奇妙的嗎?
    隻是這男孩的手抓得那麽緊,她不假思索地也抓住了顧川的手,又想道:
    “現在就隻能算了,因為現在、我還不能放開他的手。”
    塵暴的“牆”走了。
    走後,又過了可能有半天或一天的時間,餘波消散。
    “喂,你們還好嗎?”
    兩個旅客與一個齒輪人被埋在沙子裏,花了好一會兒功夫,顧川才從沙子中伸出一隻手來。
    這隻手原先握著的是齒輪人,他鬆開了抓住齒輪人的手,齒輪人就順從其意也放開了自己的手。接著,顧川就用這隻手往外使勁地伸,直到感覺自己伸到了虛無的空氣中。
    然後少年人靠著體內的一股怪異的火氣掙紮向外,一頭冒出到一個幹淨得多的空氣中去了。初雲在另一邊同樣向上挖。兩個奇物人一起合力擊穿了薄薄的地障,各自從沙底露出一個頭來。
    露出頭來後,顧川張開嘴巴,往外吐沙子。有幾粒沙粘在他的舌頭上,讓他難受得緊。他就喝了一口水筒裏的水,便繼續和沙子慪氣,他是要把齒輪人從沙子裏挖出來。
    初雲卻一動不動,徑直抬頭,往群山的方向看去。
    蛾眉月不見了。
    她所見到群山的邊緣是剛剛過境的塵暴,像是一堵牆、不,像是一棵樹從地上長起、開花,騰到天空,遮蔽了蛾眉月的身影。
    而這裏的世界、這裏的荒漠都從此前的猛烈之至解脫,好像一個不知世事的孩子哭累了,睡著了。
    一切都顯得幹淨清新。
    隻是……那時,初雲突然想到……既然塵暴在另一頭擋住了月亮,那麽月光就該一點也照不到這裏。
    這邊的世界理應陷入到絕對的黑暗中。
    顧川在挖齒輪人,所以沒有發覺,但她卻發覺到了,茫然地說道:
    “這是為什麽呢?”
    於是她抬起頭,第一次見到夜空、一個一塵不染的夜空,也是第一次見到一個沒有任何雲彩的世界。
    清澄的夜晚,因無邊無際而遼闊。
    “那些是什麽?”
    她不解地、喃喃地問。
    是那本小冊子裏所講的星空嗎?
    但……好像並不一樣。
    大荒,萬籟俱寂。
    當時,顧川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把齒輪人從沙子裏撈出來。齒輪人一聲不吭,它沒有道謝,隻是又做出傾聽的模樣。
    顧川正想自己鬆開齒輪人有些不太好,正要看看初雲怎麽樣了,便聽到初雲的那聲問。
    “你快看天上,川。”
    初雲又著急地說。
    “你看到了什麽?難道你看到了星星嗎?”
    顧川笑道。
    他說到星星的時候,自己也不知道是期待還是拒絕。他大約是因為過度的勞累心跳不已、惴惴不安地抬起了頭。
    被沙暴清洗過的天地格外清澈澄淨,沒有一朵雲彩,但雲正在聚集,而沙暴正在消散,月亮正要出來,於是天空上的光景也正要黯淡而消逝。
    顧川抬著頭,像數萬年前的探索者,也像數萬年後的冒險家,好奇地張望這片世界的穹頂,隻見到這片世界的穹頂並沒有星星。
    發光的東西並非是他熟知的地球夜空那樣絢爛的無邊星彩與一條璀璨銀河。
    地球所見到的星星是點狀的,是像在夜空中隨機灑落的沙粒。
    可那時的天上沒有點狀的東西,或者說其實有,但隻是微不足道的裝飾,隻不過是無數形狀中平平無奇的一種。顧川看到那時的天穹到處是由光怪陸離的曲線、線條或者圓形、多邊形、空心的圓形或者空心的多邊形所構成的燦爛的古怪的圖景。
    有的是奇幻的藍色與紫色,有的則是明亮的黃色與紅色,以各種各樣的形狀互相組合,在夜空中散發光華,像變化莫測的雲彩,也像水中迷離的雲彩的倒影。它們組合成各種各樣的模樣,以致於讓人無法停止自己腦海內的聯想。
    他望的方向是與指南針規定的南方相反的北方。他看到了風暴形成的塵牆的模樣,卻不甚關心,他現在隻關心月亮和星星。
    北方天空的明月已被塵牆遮掩。沙牆的頂上青天顯現的是由多種多樣的不同形狀的發光線段或者發光多邊形組成的、猶如正在傾瀉水流的水瓶般的光景。
    “這是什麽?”
    是星座嗎?
    但他從未聽到星座會是這樣的。
    他緩緩地轉移自己的目光,看到倒蓋萬物的天穹之上,像這樣的巨型圖案的數量不止一個。
    中央的天空是傾斜的類似彎勺的模樣,不,與其說說是彎勺,或許更接近於長觸角的魚?
    而南方的天空則是一個格外巨大的長有雙角的圓盤,它凝固在世界的邊緣,明暗相間,好像正在躍動與擴張,好像又沒有。
    這些光景都輕盈與淡薄到了極點。
    在沙暴塵牆弱了些,不再阻礙月亮的時候,在天上繼續漂浮起各種各樣、不知從哪裏而來的雲彩的時候,這一切的奇妙斑斕都消失了。
    顧川聽到身後的齒輪人拍了拍自己的身體,抖落了砂礫,然後它說:
    “黃、道。”
    這是顧川腦內轉譯過後的字詞。
    在齒輪人所居住的解答的城市的研究中,這些光景原被叫做會發光的天上的影子。
    接著,齒輪人用落日城語說:
    “馬上、到了。”
    它向前走去。
    初雲和顧川還想多看看天上,但天上已經什麽都不剩。萬物重又落在清淺的月光之中,大荒無限蒼茫。
    “你看到了幾個大的圖形?”
    “一共五個……你看到了幾個?”
    顧川數了下:
    “我和你看到的一樣。它們的分布好像是不均勻的,有很大一片空間全暗了……”
    他們邊說邊走,在沙海上留下一連串的腳印。
    經過塵暴後,齒輪人和他們的關係可能好了很多,大概,也許,總之,顧川是那麽覺得的。
    “我的感覺還是很良好的,事實怎麽樣,也說不清楚。”
    他自省道。
    至少齒輪人的交流變得更主動了。
    大約又走了一天,顧川就又聽到了轟隆轟隆的聲音。他心一緊,又想到了塵暴,連忙對齒輪人說了,還拉住了齒輪人的手準備趴下。
    齒輪人搖了搖頭說:
    “那、是、別的人。它們、是、去……”
    齒輪人想了半天,才想出怎麽用顧川的語言形容:
    “毆打、動物。”
    “那就是狩獵咯?”
    顧川遠遠望向另一側奔馳的塵土,塵土內部還有若隱若現的大型齒輪與轉軸的形狀。它們好像正在某個地方繞圈。
    齒輪人沒有回答,繼續向前走。
    顧川發現齒輪人好像並不很關心那群去狩獵的同伴。
    在顧川和初雲的水與儲備糧都已吃盡後,準備從沙裏挖點奇怪的植物或者動物吃的時候,齒輪人虔誠的步履總算是停了。
    他站在一個巨大的盆地的開端。盆地的形狀顧川粗粗看去,有點像一個V字形。
    “到了?”
    顧川問它。
    他們的腳底便是盆地周遭的懸崖峭壁,同樣是V字形。從顧川的視角來看,他們正站在V字右下方的位置。
    齒輪人點了點頭,然後說:
    “我走了。”
    顧川沒有阻攔它,看到它用手勾住斷崖的一角,然後旋身,身子往斷崖底下墜去,再往裏一晃,忽然消失不見。
    “它跳下去了!”
    顧川和初雲一起匆忙往斷崖底下看去,不見齒輪人身影,隻見幾道沙流正如水流從頂上,打在結構物上,最後墜往盆地的底下。
    但結構物不是岩石。
    崖壁是金屬的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