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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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是三百六十度。
九十度是直角。
由圓與幾何所萌發的三百六十度的衡量中,三度與四度看上去算是輕微,但就一個更廣闊的的世界的視角衡量,已是嚴重的方向誤差。
放在地球的視圖上,足以讓原本想要從東亞抵達西歐的人一路飛去非洲。
而且……
“指南針向上的弧度是在變大嗎?”顧川有些不確定地講道,“或者說我此前草草的測量是錯誤的?”
沒有人能回答他。
這是一個難解的謎團。
蛋蛋先生懶洋洋地在自己的移動睡箱裏滾了滾,心裏暗想這群人又在做無用的功夫了。而它則快快樂樂地看向窗外的風光,見到幽冥的陰雲依舊,而死或生號的燈光照亮了無數擦過它自身的雪絮。
那是越來越多的白片,從雲間凝結,而向人間悠悠地飛落了。連綿陰鬱的世界逐漸被無邊的白片添滿,直至它們再也無法隨風飄蕩,而靠它們自己的力量再也無法前行,於是就隻能落入幽冥的海水中,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失去了聲音的世界,沉寂到可怕。
雲雪與船體的碰撞所發出的細微的聲音,便像是幽靈的輕聲細語。這艘不是幽靈船的幽靈船孤獨地行駛在濃密的雲霧中與一望無際的幽冥的水麵上,好像無人抵達的空中,自在飛翔的鳥兒。
無邊無際的雲海在船的底下,流動著斑斕的幻影。
而死或生號好像是逆著雪崩般飛來的雲霧,從雲霧中出現,接著又消失在雲霧中。
載弍點了下汽笛。
汽笛在霧中發出一聲長鳴。
“好安靜。”初雲靠著窗,她的五官倒映在玻璃般的牆麵上,“這裏比大荒更安靜。”
越大的世界就越靜,這好像是某種神秘的不可逾越的真理。要知道,明明世界上所有的萬物都在窮盡極致、無所不為地運動,卻淹沒在廣闊世界之中,於是皆顯得沉默。
齒輪人前哨基地裏的玻璃書大多被這群家夥強盜般地全部搬進了書房裏。
其中有一本玻璃書是玻璃書的目錄。
目錄也是門有趣的學問。超過一百本的書,以人力肯定難以立刻找到,這就需要分類,好令這些書屬於自然科學,這些書屬於社會科學,這些書屬於法律,如是等等,從而可以按類檢索。在顧川夢裏的年代裏,人們已經不再用目錄法,而更傾向於機器網絡關鍵字檢索法,但在這個時代,還沒有網絡。
值得一提的是,齒輪人的目錄學非常精致,他們在玻璃書的材質上做出了不同的折射率。
因此,不同分類下的書反射的光是不大一樣的。
有的書反射紅光,有的書反射藍光,還有的書是漸變光。書的分類便與光譜一一對應。光譜複雜,齒輪人外的一般種族不能盡知。
顧川按照目錄玻璃書的說法,很快在架子的書堆之中,找到了一本反射青色光澤的薄的玻璃書。
這是前哨基地的齒輪人專門用於記錄他們關於幽冥雲霧的研究的專業典籍。
初雲本來是想問關於重力的事情,但看到少年人觀察玻璃書的認真的神色,她就按下了自己的心情,坐在一邊靜靜地等,而她的兩條富有肉感的腿,就在椅子邊上晃啊晃,而她削光了頭發的可愛的腦袋也在窗前晃啊晃。
一邊晃,她的口中一邊哼著聲音很輕的溫柔的歌。
那是她的第一位醫生在她痛苦不安的長眠中會為她所唱的。
長逝的醫生的模樣她已經快想不起來了,但這歌的旋律,她一直記得非常清楚。
歌聲好像一隻自由地飛在空中的鳥兒的輕啼。
顧川專心地在看玻璃書。玻璃書上寫著齒輪人所觀察的一百個以上塔狀大雲的日誌數據。齒輪人觀察的時日,可能在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尺度。因此,玻璃書上也密密麻麻,他要經常性的移動與翻頁。
載弍對世界問題的研究所知甚少,年輕人隻能自己尋找答案。
“塔狀雲與鯨狀雲、鱗片雲一樣都是會移動的,也會出現明顯的減弱。在齒輪人的曆史中,他們見證過大約六七個塔狀大雲從數千米的空中逐漸崩潰的景象,也見證過將近二十個以上的塔狀大雲,從一開始的鱗片狀的雲在幽冥的水上,慢慢成長為塔狀的、山狀的、巨大雲體的過程。”
就算是齒輪人的研究,也止步於大荒的邊緣,所可以看到的幽冥的萬物的景象。塔狀大雲就是齒輪人最多的研究對象了。
“那這些大雲,齒輪人又說過,它們是從哪裏開始生成的,又是從哪裏開始崩潰的嗎?”
初雲的影子臨在窗中,她開始刨根問底了。
顧川說:
“它們不確定地認為,塔狀大雲的生成是幽冥的水上開始的,最後也是從底下開始消散,最後殘餘的部分會消失在無際的空中。”
“好像鳥兒啊……”
初雲泛出微笑。
“鳥兒嗎?”
顧川眨了眨眼睛,不太理解。
初雲就耐心地向他解釋道:
“成長在地上,時而在天上棲息,時而落在地上,最後是要葬身於天空,屍體卻會落下,零落成泥……”
“這不太現實呀!”不解風情的年輕人嚴苛地說道,“因為動物這種東西一般老了,就飛不起來啦,它們隻能在地上等死的……通常熬不過冬季。”
“唉,確實……你說得對。”好在初雲不會為此生氣,隻是她密密的長睫毛下,可愛的臉蛋泛出點困惑眩疑的神情來,她問,“但冬季是什麽意思?”
落日城的字典裏沒有冬。
年輕人很難向他解釋:
“就是很冷的季節,比如寒露那樣的節氣。”
初雲理解了。
於是她鄭重地點了點頭,因知道一個新的原本並不曉得的知識而感到喜悅。
差不多也是那時候,外部觀察總室,百無聊賴的蛋蛋先生嚐試和齒輪人載弍搭上話:
“我說,你們齒輪人,你們是知道別的種族都可以吃東西吧?你們不吃東西,不是很悲哀的一件事情嗎?你們有沒有羨慕過其他人啊?”
載弍正在值班,在外部觀察總室內,監控死或生號的航行。這獅子頭齒輪人聽到蛋蛋先生的問話,困惑地歪了歪頭:
“吃東西……你是說,吃那些……和自己差不多材質的生物的肉嗎?”
蛋蛋先生被他的話說噎住了:
“也不是那麽殘忍的事情,都要活下去嘛!”
誰知,載弍並沒有想做這個道德判斷,隻是認真地陳述道:
“我們是吃東西的。”
“你們吃什麽?”蛋蛋先生對之嗤之以鼻,“吃油嗎?”
載弍莊重地說:
“吃我們被確認終止或挽回不可能的同伴的‘肉’。它們的機械身軀會被我們‘吃掉’,成為我們的一部分。”
睡箱裏的蛋蛋先生一下子起興致了。
它也算是一直在遇到克星。
它原本最懼怕的是大荒異族。那群異族壓根不和它溝通,抓住它就帶到奴隸市場裏標個價賣。
但沒想到這群看上去文明的家夥,反倒有更怪異的對話邏輯,讓它無所適從。
它想了想,說:
“你這邏輯居然還蠻對的。所謂的進食,是為了保持生命攝入營養的手段。像那兩個人要吃草和肉。而你吃機器。他們的需求日日旺盛,因此天天吃,就像一切普通動物一樣。你的需求非常淺薄,因此你吃得比較少,這就和……休眠期的褢熊一樣,居然可以稱為一件一致的事情了……”
載弍懶得理它。
但這家夥已經來勁了,它問:
“可是,一般動物吃東西,是有口腹之欲的喜悅的……這種喜悅會驅動他們吃更好吃的東西,更有能量的東西。你在吃機器的時候,會有喜悅感嗎?”
做完溫度監控的齒輪機助手撲棱著螺旋槳飛回外部觀察總室的時候,就聽到了這兩個人關於吃機器的對話。
它簡單的思維神經稍微動了動,立刻嚇得什麽都不敢做了,趕緊飛進望遠鏡的底箱,想把自己藏起來。
誰知道,望遠鏡的底箱,它廢了很大的功夫都打不開,好不容易輸了強製密碼開箱後,卻看到裏麵兩條機械臂緊緊抱住了黑箱的大門。
原來望遠鏡裏的新生意識,藉由它聽到它們的對話,也在害怕被吃掉。
小小的齒輪機也隻好一步步走過去,摸了摸它的機械手,安慰這更小的生靈。
好在載弍很快給出了否定的回答。這獅子腦袋凝重極了,他鄭重地說道: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吃機器我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這隻是一件尋常的事情。萬物更替,自有正理。我族隻是遵循這一普通的道理。就我個人的感受而言,我並不希望這種事情在我的身上發生。但到了我的盡頭,我希望我能被其他齒輪人完成‘最後的回收’作業。”
蛋蛋先生腦袋撞了下睡箱邊上的齒輪。睡箱開始移動,它更靠近載弍一點了。它趴在它的床上說:
“那有一種快樂或痛苦,我想你或許可以給出一種不同凡響的解釋。”
載弍不說話。
它就自顧自地繼續說道:
“這種快樂與痛苦,通常被稱之為繁殖的驅動力。作為一名紳士,我應該對此謹言慎行……不過我很想知道,你們這些齒輪人……嗯,我聽說過,你們是拆解自己的身體來鑄造下一代的。用動物的感受做聯想的話,要麽你們拆解自己的身體會感到快樂,要麽你們在將死時,不拆解自己的身體會無比痛苦,痛苦到恨不得殺了自己……嘿嘿,你們是哪一種呀?”
要麽因為快樂而主動做……
要麽因為痛苦而不得不做……
蛋蛋先生心想,總歸是其中一種的。
載弍的發聲機構緊閉在一起。他生氣了。
他碩大的玻璃眼蔑視蛋蛋先生。他說:
“我們既不會因為自我毀滅而感到快樂,也不會因為衰敗生存而感到痛苦,我們隻是命盡而已,無法再抵達我們的使命而已,因此,需要進行更替,將使命的達成留給來者。”
“那問題……是不是就出在這個使命上了呢?也許說清楚,那還是一樣的了。”
蛋蛋先生探出自己的小眼睛,一邊觀察載弍,一邊說道。
它不知道它的話確實戳中了載弍的痛處。
載弍臉冷冰冰的。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沒和這顆閑得無聊的蛋再說任何的話了。
蛋蛋先生乘著睡箱在外部觀察總室內,逛了好幾圈,眼見著天地灰暗,它又想找那年輕人趕緊把自己吃掉了。
這船上的生活,不是和大荒一樣都是某種苦痛的、無聊的折磨嗎?
什麽都幹不了!
不是瞭望永遠一致沒有變化的水麵,就是看他們在研究根本不存在快樂可能的幽冥的大雲。
“趕緊來個什麽東西把我吃了,讓我善死,好早日轉生成至高無上的權威……要麽成為永世帝國的繼承人也好啊……再次再次,齒輪人國、應該有國王吧,國王的繼承人,或者那什麽落日城的城主的繼承人,我感覺也不錯呀……這也是上三輪了……”
它裹緊了它暖暖的又輕盈的小被子,懷著對善死而不得的痛恨,沉入了夢鄉。
一船怪誕的旅客,隨著死或生號一起向前漂流。
載弍一直在觀察前方,因此,他始終沒有意識到船的底下的霧正在以遠快於往常的速度生成與發散。
雪落入幽冥中後,仿佛為幽冥注入了某種強烈的有生力量。它原本就像是某種液氣的混合物,如今就更像了。
濃重的霧靄,像是浪汐一樣在死或生號的底部一波接一波地從遠方推來,然後消失在無窮的後處。
接著是風,可怕的風在船體的周邊逡巡,搖得整座死或生號不得安寧。幾間房間裏雜亂擺放著的箱子隨著船動發出不吉利的晃動的聲音。
年輕人猛地從夢中驚醒,翻身下床,看向窗外,隻見到上天是一片黑暗的,下方也是一片黑暗的。被光所照亮的近處,則是朦朧地,翻滾的雲霧。
那時的值班人員是蛋蛋先生。
蛋蛋先生已經拉響了全船的警報,所有的玻璃牆都在發出示警的紅光。
他隨手抓起一件布衣,披在身上,就往外部觀察總室內衝。
“發生了什麽?”
蛋蛋先生麵對少年人真誠探求的目光,原本不知者無罪的底氣不知為何瞬間泄掉了,它慌張地說:
“我不清楚。”
不僅它不清楚,載弍不清楚,全船的人在這時,沒有一個清楚的。
直到狂風撞擊了死或生號,並將其的方向強行改變,水車與水帆鼓動著前往空中的時候,他們才意識到這不是別的……
這是在他們的船底下,正有大雲即將形成,並……垂過天際。
轟然的物質的碰撞在雲霧的波濤中發出不竭的怒吼,大自然從寧靜之中悠悠醒轉,睜開了它注視求索者們的無情的雙目。
而他們的冒險,也才由此,與數十或數百年前的齒輪人世界問題的冒險變得不同,並向著尚且無人知曉的方向,越行越遠——
且不能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