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拚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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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趾人們在胖人的帶領下,進入那破洞口。
外麵是傾塌的無機物,裏麵有歪歪斜斜的台階,火光映照著牆壁,洞壁上有古老的人留下的繪柄。他們以為自己看到了長蛇,看到了鱗甲,但既非是長蛇也非是鱗甲的東西,在洞壁延長。
在無趾人中最為強壯的人,叫做巴圖,是位雄性。
巴圖學著胖人的用詞問那胖人:
“已經有其他的人係抵達這裏嗎?”
“你們不是最早的,肯定也不會是最晚的。”
胖人說。
“那我們來得恰到好處咯?”
“都差不多,大家都會在差不多的時間裏,回到這裏。要麽就是來不了,因為大風啊,水母啊,各種各樣的東西就是這樣的嘛……來來回回總有個周期性的變化。周期合到了一起,就都遇上了。”
胖人說出了一句他們種族傳遞得麵目全非的古老箴言。
路的盡頭,有人牽著一條披甲的多節多足的蟲類。那人與無趾人們一樣,沒有明顯毛發,但他的腦袋上有突起的類似犄角的硬骨,是他獨一無二的特征。
角人看到胖人就說:
“你領著的是新來的人係嗎?”
“是的。他們的特征是長有粉紅色的鱗狀的斑點。”
胖人答道。
披甲蟲繞在那角人的身邊,衝著阿娜芬塔與古麗蘇他們吼了幾聲,等到角人毆打它的頭部時,它便發出驚惶的聲音,再隨著幾聲怒斥,就安靜了下來。
悠悠的火焰在黑暗中洞明,被馴服的蟲豸的目光則讓新來的無趾人感到恐怖。角人領著他的大蟲往外走了,胖人則繼續帶著無趾人們往下去。
越往下走,種種嘈嘈切切的聲音就越重,他們一開始還以為自己聽得懂,感覺像是與他們的語言極接近的語言。走在很後頭的無趾人還一臉茫然地問走在前麵的人,前麵的人在聊什麽呀?
前麵的人也沒法回答他,有的說自己不知道的了,有的就開始編起自己的想象,說前麵的人可能正在商量怎麽把他們出賣了。
“我們是乘坐夢生水母來的,你們是怎麽來到這裏的?”
走在最前頭的巴圖磕磕絆絆地問胖人。
無趾人們的語言,對夢生水母的稱呼與探索客們使用齒輪人或日落城的稱呼其實非常接近,都是“巨大的、透明的水體”的意思,意譯為夢生水母也是極為恰當的。
“我們來到這裏的方式各不相同。我是和另一人係一起來的,是被風吹來的。”胖人站在轉角處,停了下來,轉過頭來,對無趾人說,“好了,到了。”
拐角的邊緣閃爍著更為強烈的火光。
無趾人們在火光地映照下向前走去,見到了他們在數百年前的兄弟姐妹如今的模樣。
鱗片,膚色,掛角與否,或者瞳色,腦袋的長寬,鼻翼的寬窄與突度,嘴唇的外翻與內斂,或者更幹脆的麵部的寬窄。
各不相同的人體齊聚一堂,卻依據彼此的特征分散開來。在柱子的邊上,在傾塌的建築料的邊緣,在其他的入口之前,在奇怪的凹渠邊上,在古老的壁畫之下,還有在看不到的牆後。
幹淨的水銀在凹渠中穿過全室。正在奔跑的或者全果或者披了點東西的人,跨過水銀渠,向他們的同伴各自招手。
其中三分之一的人們或前或後地抬起頭來,看了看無趾人們。而另外三分之二的人們依舊各行其事,說著他們千萬嘈雜的話,餓極了的孩子在哇哇大叫,而稍大點的人則多在爭吵。眩目轉眼之際,就有一片人從一個通口離開,又有新的一片人從一個通口進來。在從未有過的光下,從未見過多的數量的人,讓他們不安。
“我們要去哪裏呀?”
巴圖又大膽地問他。
胖人說:
“你們隨便去哪裏呆著都可以,隻要有人在這裏等著就行了,等到拚圖顯現的時候,自然會一起進行的,誰也不能不做。”
無趾人們鬧起了一陣喧囂,這個喧嘩從最前麵一直傳到了隊伍的最後頭,他們都在說吃的東西在哪裏,要是沒吃的,他們要盡快奔往水母們的體內,吸取營養物質。
阿娜芬塔先是壓下了族人們的不安,她沒有先問食物,而是再轉頭問胖人:
“那拚圖在哪裏呢?”
她還有點想問拚圖是什麽,但她不太敢問出來。
誰知胖人對著她的問題,神色大變了,他不可思議地問道:
“你們是想要提前回答我們給出的拚圖嗎?”
“什……什麽?”
阿娜芬塔不理解,而小心翼翼地退後了幾步。無趾人們站在她的身後,而胖人們的同族,則很快來到了胖人的身邊。兩邊對壘。
胖人帶著懷疑的目光,繼續說:
“是我們要各自準備拚圖,每族又要把自己的拚圖拆開,誰把對麵的拚圖拚出來了,誰才是拚圖遊戲裏的勝者呀!因此,你怎麽能事先問我們的拚圖在哪裏?又是怎麽樣呢?還是說,你們根本就已經忘記了拚圖遊戲的規則了呢?”
說到最後,胖人已經是帶著嘲弄了。
阿娜芬塔呆住了。
她一時手足無措,不知道該不該回答他們確實不知道拚圖遊戲的真正的規則。她想向後退步,卻撞到了她身後的古麗蘇,古麗蘇忍住了幾乎要脫出口邊的驚叫,用自己的身體撐住了阿娜芬塔,讓她無法後退。
阿娜芬塔站在古麗蘇的身前,緊張不安地搜盡自己的回憶,好一會兒才說道:
“我是從我的長輩那裏聽到的……他說要到這裏完成一個拚圖。”
“倒也不是沒有。”
不是胖人在回答了。
而是與他長得相似的他的同族人笑意盎然地指向了一麵由無趾人所不知道的材料砌築成的牆壁。
牆壁底下,有一個縫隙。
縫隙裏堆放著許多說不清是什麽東西的殘片,如水般的銀,如銀般的水就是從中流出的。
而牆壁上則空空蕩蕩,或許曾經有過一些東西,但如今已經徹底被磨滅,隻剩下一些雕鑿的痕跡,似訴其間遠古的故事。
等到阿娜芬塔靠近了,她才看到牆上不是一無所有的。
上麵有一隻眼睛。
微微隆起,好像是畫著的,又像是雕刻上去的。阿娜芬塔並無法判斷,這種隆起是這種“固體”的某種隨機的性質的表現,還是雕刻時刻意的人為。
她隻發現這是隻眼睛,並且,與她的右眼的形狀並不相同。
首先是單純的外形輪廓上的差異。
其次是因為這隻眼睛裏……還畫著另一隻眼睛。
眼睛裏的眼睛,長久不變地注視人間滄海桑田的景象,孤獨得像一朵遠離天空的雲彩。
阿娜芬塔輕輕地摸了摸那顆眼睛,好像摸到了永恒的痕跡。
後來,古麗蘇替阿娜芬塔打聽了一下,其他的人係稱,他們的先輩的先輩的先輩說他們先輩的先輩的先輩的先輩在第一次發現這裏時,眼睛就在這兒。這也是他們第一次地認識到一種模仿的、雕刻的藝術。
眾多人係的先祖,走入了遠古的殿堂,並從中學到了雕刻的藝術。
人們把石頭磨成自己想要的形狀稱為雕刻,卻從未想過,這與製造殺人武器的棍、棒、原初的石頭斧子原是同一種道理。
“我們在獨眼的智慧之神的指導下,學會了運用工具的智慧。”
長角的人,滿眼崇敬,而莊嚴地對無趾人們宣稱道。
他們開始向無趾人們展示,他們用石頭磨成的斧頭與棒子,並聲稱,他們用這些東西,殺死了一頭恐怖的死亡怪獸!
強壯的巴圖便敬畏地將一塊石斧舉過頭頂,他用這塊石斧在牆上留下了一道深的可怕的痕跡。
他在那時,以為自己可以成為世界的主宰。
因此,他做了一個愚蠢的舉動。
他想要用這塊石斧挑戰死或生號,重新拾回他在無趾人種群中的威嚴。於是他急匆匆地舉著石斧奔向了死或生號。
於是,顧川睡醒後,胡亂地吃點東西填飽自己的肚子時,他就看到了一個無趾人正使勁地用斧頭砸死或生號的船殼。
熊熊的火光映在雲上,而雲光則點綴了他的姿態。
藏在各處的、來自這幽冥百族的窺視者們為這個挑戰死亡巨獸的勇敢者的行為叫好,甚或有人跳了起來,大聲鼓勵。於是那無趾人就抹了抹頭上的汗水,砍得更用力了。
“我也要戰勝死亡!”
他大喊大叫道。
“他在幹什麽?”
船內,初雲問少年人。
“我也不太清楚。”少年人回答道,“也許他是把我們當成了什麽要吃人的大怪獸。”
“他這樣,要把他殺掉嗎?”
少女慢條斯理地說出了恐怖的話。
顧川趕緊搖了搖頭:
“算了吧……看他敲得也挺累的,也許累了,他就回去了。”
石頭斧子對齒輪人精挑細選、又經不知是什麽東西冶煉的金屬是造不成任何傷害的。
但剛剛進屋的載弍給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見。他的麵孔格外嚴肅:
“他們這些原始人這樣做不對,我們即將要對外部進行檢修,我個人還要到古代齒輪人船隻中去一趟。我們必須要把他們趕走!立刻,馬上!”
“好吧,好吧!這個簡單。”
少年人撓了撓自己的腦袋,在一大堆齒輪中找了找探照燈的齒輪。接著,他推動了探照燈的齒輪。
齒輪的運作緩慢地在他們所看不見的牆壁內側開始傳遞。緊接著,在那火燒的天地裏,燈亮了。
光線瞬間照亮了內外,通徹半天。
比暗時照明更為強烈的光輝,立刻嚇到了這幽冥諸多的異族。他們紛紛開始逃竄,重新躲回壁隙、石縫或者牆垣的背後。
至於那持石斧前來的人丟下了斧子,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了。
等到死亡的巨獸發出一陣吃人般的鳴響時,他已經大小便失禁,不敢做任何的事情。隻有阿娜芬塔叫了幾個人把他帶了回去。
巴圖回去後,就開始嚎啕大哭。
顧川注視他們逃竄的聲音,手還放在齒輪上。
“我看你很猶豫,這是為什麽?”
載弍問他。
“因為他們和我長得很像嘛,我就想他們和我們是不是有什麽聯係……”
“他們和你們很像嗎?”
載弍不解。
顧川回過頭來,爽朗地一笑,掃開心中的陰霾,說:
“其實你們也和我們很像呀!”
初雲想起了顧川第一次遇到秭圓時對她說的話,默然不語。而載弍站在夕陽般的紅光之中,第一次聽到了這少年人的怪論:
“有兩隻手,有兩個腳,都是直立行走的,有兩個眼睛,有一個可以開開合合,還長著牙齒的嘴巴,有舌頭,有耳朵,腦袋還圓圓的……難道不是像到了極點嗎?你們那麽多的問題,像是問生物起源的問題,問那些個文明起源的問題,難道都沒有考慮過這一點。”
紅色的火光將少年人腦袋上重長出些的細密柔軟的毛發照得絲絲明亮。
他站在火光裏,影子在屋中散亂。
載弍聽到他繼續說道:
“你看自然界裏,像蟲子和我們就是完全不一樣的吧。但葉蟲,或者沙蟲,我們都歸類為蟲,是不是?”
躺在睡箱裏的蛋蛋先生驚異地抬眼了,它好像第一次地認識了這個年輕人。
“那麽,我們那麽像的人,也許是在許許多多的歲月之前,我們的先祖的先祖的先祖誕生之前,也許有一段妙不可言的因緣,接著在未來數代、數十代或者數百代流離的變化之中,才得到分離,成為了一顆樹幹上長出的兩根枝丫呀!”
年輕人說得激動昂揚。
載弍卻聽得憂鬱而冷靜。
年輕人繼續說:
“這,我叫之為物種起源的問題,和你們那個與我們是從哪裏來的的問題有些相似,用你們的話來說,就是在問這自然界萬事萬物是否是具有某種玄奧的聯係的,在起源,或在發展之中!”
載弍低沉地說:
“我知道了,我要準備出去了。”
他的心亂糟糟到了極點。
他想起了導師們的臨終遺言,甚至走錯了自己的步子,撞到了牆。
“你沒事吧,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少年人披起防護服,戴上玻璃球罩,帶上龍心角和如獄作為武器,又拿起了屬於他的那塊子母物質。
載弍不知怎麽回應,隻說了一聲:
“好。”
初雲眨了眨眼睛,心想他們一走,自己可以慢點吃東西了,便擺了擺手。
而兩人就從死或生號往空中一邊的的側門,在死或生號船體的遮掩下,避開了這船墓深處無數異族的注視,而第一次地來到外界。
火紅的霞光落在他們的肩膀上,把他們變得通紅,若有若無的煙氣徘徊轉側,限製了他們的視野。
他們站在亂石之上,眼見這空中雲裏的世界一片茫茫。
古往今來,天上浮雲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