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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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圃從來不夜。
城市的每個地方,在每個時刻都有霓虹閃爍。掛在辦公樓、寫字處或商鋪上的晶管無情地奪去了太陽的明亮,像是寂靜的大火,像是數不清的星星,照亮了地上揚起的滾滾紅塵,也照亮了天上連綿不絕的陰雲。
而大風像漩渦一樣,吹得塵土滾滾,旗幟飛揚,屬於新王國的新旗飄到西邊,一會兒飄到東邊。顧川抬起頭,憑著紅加綠的霓虹,看清了牆麵掛上的紙張,上麵是他在外務司時被外務司官僚臨摹的麵像。
他轉身就走。
港口的異龍們休息了,他還閑不下,就從港口閑置倉庫裏出來。但出來後,他沒有錢,也就沒有去處,他不想擅闖他家讀心停留,就隻能在這陌生喧鬧的街頭走來走去,穿過集體舞廣場,走進酒吧,走進餐廳,走進旅館,在老板厭惡的注視下,靜坐片刻,然後從凳子上離開。他偶爾看看懸圃擺出的三選一的賭博遊戲,或者某個角落裏幾個年輕人在玩的玻璃球,看看戀人們你儂我儂,也看看路邊走過的吹喇叭的樂團隊伍。
彩色的以勝利與和平為名的巨幅畫在頭頂閃爍,過去的龍是懸圃新王國的異類,而他是整個瓊丘世界的異類。他的同類現在被關在他遙不可及的地方。
他走來走去,最後又來到一個巷子裏,躲過尋歡作樂的年輕人們,來到一麵安靜的原始的石牆前頭。他手裏抄著一份被丟在地上的懸圃報紙。
懸圃有官方報紙。這一報紙脫胎於國民議會還不是國民議會時,他們的首領在私底下號召眾人係反抗異龍的傳單。傳單有個標識,叫朝日。朝日報便由此流傳下來,成為如今國民議會的喉舌,也從薄薄的一兩張紙,變成了厚厚的一遝。
朝日報通常是每三周出一期,偶爾有加刊或加頁。
這期有加頁。他看了看,本體不少是關於黑長老龍與布紫的篇幅,最後的加頁部分則有征兵信息。征兵信息上被它原來的主人踩了好幾個腳印。征兵信息往下,就是現今還沒被抓到的通緝犯的匯總。
被懸圃通緝的犯人不止一個。過去王朝異龍殺人不犯法,現在人殺人,隻要殺了一個人就會被通緝。條件降低了,在逃的人時刻就變多了。裏麵新增的一個通緝犯就是他,報紙比牆貼載有更多的信息,上麵選擇性刊載了不少年輕人對外務司的自述,和外務司對他的觀察。
好在他說給外務司的信息是有限的,落日城的事情也影響不到懸圃,除卻外務司,他在這裏的交際也隻有天凇和天和遮望。這兩個點都有些搖擺不定,也不可能親自下場來尋他。
換而言之,除非有特殊的手段,除非懸圃下定決心全麵搜查阻斷,短時間內,他在懸圃仍是很安全的。
“隻是……”
接下來該怎麽做?
不安的年輕人扔掉報紙,回到港口的閑置倉庫裏去了。倉庫裏擺滿了從港口建成之初就仍在這裏的貨物,多是一些沒用完的建築材料。他躲在角落裏,靠在冰冷的鋼鐵和沒啟用的晶管上,這樣就算有人進來,他也有反應的時間。
他這時的心思太多太重,睡不著,但他認為他應該睡了,就強行閉上眼睛,而腦海裏還在漫無邊際地幻想之後發生的事情、自己又應該如何行動,若是這般那般行動了的後果,也就不能安歇。
倉庫外麵,四道探照光從早到晚不停地來回逡巡。霓虹的光景照亮了少許幾個走來走去的人,還有那些路過港口的年輕人。
至於那些在“港口”工作的異龍群體都已經歇息了。這是人係排班表的決定。它們便不發出任何聲響,不做任何行動,不扇起翅膀,也不說任何的話。
“它們能睡得很好嗎?之前聊了那麽久……最後就是什麽都不做嗎?”
少年人眨著眼睛,從牆縫中凝視這一港口寂靜的世界。偶然重物落地發出一聲巨響,便是最大的雜音。
這樣的牆縫,這個閑置倉庫裏有不少,有的對著黑暗什麽都看不見,有的能看見點隔壁或外界的景象。他稍微挪動自己的位置,就到了另一條牆縫邊上。通過這條牆縫,他可以看到隔壁的異龍。
不過這時候的異龍應該已經睡了。
他想。
他一邊想,一邊把自己的眼睛對準牆縫。
牆縫那頭,一頭沒翅膀的胖乎乎的龍趴在地上,蜷成了一團,渾然已沉入了美好的夢鄉。
他沒有必要觀察一頭沉睡的異龍,便要轉開自己的目光。可就在這時,他看到那條龍的尾巴動了動,輕輕地、微不可察地掃過了地麵——
它沒有睡。
年輕人立刻停下自己的動作,眼睛重新對準牆縫,更仔細地從牆縫裏偷窺這個異類的一切行為。但異類尾巴輕微的動靜好像隻是他的幻覺。
之後的異龍閉著眼睛,龐大的身軀縮在那裏,安靜得緊。
年輕人篤信自己的直覺,就靠在那裏細心地看,很快發現些端倪來。這異龍的舉動怪到了極點。它的左右擺動不似睡覺無知覺的,而更像是在給自己撓癢癢,或者閑得沒事所以動一動自己的身體。而它怎麽動,都在原地,緊緊縮著自己的身子,四肢是絕對不動的,身體也絕不會挪任何一步。
觀察到這一點,他的直覺便轉化成了確實的判斷,他開始耐心等待。
所有的聲音都在岑寂的等待中變得遙遠。嬉笑聲、吵鬧聲、還有人的驅趕聲,交相迭至,重物的摔落,地底的哈欠,石牆的搖動,還有風都在不斷地幹擾注意力。
他不能動,因為牆縫很小,而機會可能是轉瞬即逝的。
不過他有耐心等上一天一夜。
時間沒有辜負年輕人的守候。在時間表即將抵達工作時的時候,他看到異龍動了動,手裏滑出一根類似線的東西,落入了土中。
異龍們出去工作了。
港口的人係也開始變多,等候已久的民用團體一擁而上,共同建立起這項懸圃的經濟運輸活動。
他混進這些人係裏,和那被他催眠的倉庫管理員一起,檢查異龍們的臥室。
“這是什麽……?”
倉庫管理員在掃地的過程中,比他更快地發現了那根線。
顧川的手立刻拍在他的身上,而藏在衣服裏的角便抵在他的身上,在腦海裏對他說:
“別在意,你想到這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垃圾,又有什麽好多想的呢?”
倉庫管理員把線頭一丟,歎了一口氣,說:
“每天都做這些活……來來往往,全沒個變化,朋友都沒時間談。”
他的思維比顧川灌輸的要走得快得多。
少年人這才粘了粘這根線,居然有種與龍心角接觸的感覺,好像隨時可以看見思維靈光的世界。但這思維靈光的世界是狹窄的,隻在線的邊緣。
但這根線好像對人並不起效……
這是異龍壓箱底的手段之一。
他強按住心中的驚濤駭浪,把這根線重新埋回土裏。他看到線是從岩石裏走出來的。懸圃的土不少,但也不夠厚。
異龍們是在鋌而走險了。
但他不敢明目張膽繼續搜索,走回喧鬧的街道上,並在倉庫管理員腦海內埋下一個潛意識,看到線不以為意,但若是看到空房間裏的線便做個簡單的記號。
“因為你之前一直在努力工作,看到那根線後,突然想上廁所,一時著急,忘記了去廁所的路,在門口蹬了兩下。”
這顯然是扯淡的,但在思維的流動中,偶爾可以捕捉到類似的無意識脈絡。既然客觀有可能存在,便也在心靈語敘說的範疇之中。
等到人煙逐漸稀少,他便再度找機會溜進這間有線無人的房間裏。他近距離讀心得到的消息是這房間也曾是異龍的房間,不過那頭異龍被帶走了。
大門合上,誰也見不到他。
他從土裏刨出那根線來,便默默等待。
果不其然,隻片刻,心靈語便沿著這根線脈衝而來。這線是用異龍的角磨成的。而線的使用,也證明懸圃人係掌握的某種竊聽方式,恐怕隻製止了隔空傳播。零距離或極近距離傳播不受影響。不過想來,也符合邏輯。零距離傳播是可以不漏出任何信息對外的,假如還能隔空偵測,那真是神乎其神的超自然奇物了。而若是某種特定的奇物,過去的異龍王朝絕不會坐視不理。
不是沒可能,但可能性很小。
少年人也不猶豫,徑直借龍心角潛入其中視野,果然裏麵有許多頭異龍正在對話,延續了之前它們在陸地上無人時隱蔽的聊天。
這裏就更激進。
十幾異龍互相大罵出口,有的更是連著四位現存還活著的長老龍一起罵,有的為了繼續維護長老龍則與之對拚。顧川毫不懷疑假設人類不管,它們也會打到一起。
王朝的崩潰,使得原本長老龍至高無上的威權也隨之終結。
這群異龍聊天,聊得最多還是關於它們的現狀。
它們對此恐懼不已。
黑長老龍在它們眼裏也是十足的叛徒,但至少是個能庇護它們的叛徒,那就不是純粹的叛徒,也算是個“恩人和長輩”了。
黑長老龍既然受了絀流重創,身體被切成兩段不能複原,那必定會遠離國民議會的權力中心,這對於已經放棄鬥爭的異龍來說,也是不能承受之痛。它們惴惴不安。這種惴惴不安可能會換成以頭搶地的卑微,也可能會換成滔天的怒火。
有異龍不停地提出類似的問題。
也有異龍持保留意見:
“可是人係對我們已經很好了。他們不敢奴役我們,他們也害怕我們的力量,你們忘了國民議會在登台時說過嗎?他們會保障所有人係和異龍的平等和安全。他們正在極力地宣揚這點,報紙裏,人們的口裏到處都說。你看到了沒……那些人稱我們為兄弟……這是黑長老龍的思想。”
顧川也是在這個時候知曉了黑長老龍那駭人聽聞的起源理論。在這個起源理論中,所有的生命被描述為具有共同的由來,共享同樣的唯一的先祖,隻是經由了不同的漫長的發展,逐漸變形為各不相同的樣子。
他陷入了沉思。
另一頭異龍在這線話裏說道:
“相反……舊王朝,雖然我們淩駕於人係之上,但我們也要遵守士、侯、公、君主、長老的命令,而且決不能違抗。”
它們是一群低等的異龍,自然並不享有多高的權位。
隨著聊天的繼續,異龍群中的不安被消解了、被撫慰了。
它們要的原本就是一點小小的安心。安心到了,就不再恐懼未來,也不再痛苦地思考抉擇。
“人們都說,我們將安居樂業,遠離爭吵和沒意義的災難。相反,要是我們起身的話……情況隻會變得更糟……我們可能會死,還是說你們想要再上演一場滅國戰爭?但我們也打不過,再說,我們又能做什麽呢?所有地方的火苗都被熄滅了,所有偉大的龍都停歇了……一切都指向現狀已經是最好的了。”
越說,這線裏的聲音都越少。
互相溝通的心靈語的世界便越寂靜。
這時,一個所有的異龍都感到陌生的聲音以一種可怕的冷靜響起了:
“你信了他們的話嗎?”
“什麽?”
“他們說對你好,你就信了嗎?”
有幾條異龍反駁道他們近距離讀了心,那幾個人是真心實意的。
那個聲音傳出一陣冷笑,是嘲諷的意思:
“他們當然會把懷有這種心意的幾個人推到你們的麵前,就像黑長老龍在龐大的我族之中,選擇了人類一樣。不要把人係當做一個整體……那幾個人的背後,還有很多的人,數不清的人。這些人我們沒有辦法讀他的心,他們就站立在那些被推出來的人的背後凝視我們,觀察我們的行為,選擇下一步該怎麽做。他們壓迫我們的生存空間,就像……就像現在這樣……叫我們……”
不能直接溝通,而需要用地底的線。
異龍心底的不安被揭開了,這份不安是它們一直在克製和保守的。它們想盡了一萬條理由解釋封鎖的必要性,但唯獨不能忤逆自己的天性。
它們變得激動起來。
有條龍大聲說道:
“可是每個人都在說戰爭可怕,都在說人與龍的不和很可怕啊!朋友!他們都說要反對紛爭,反對殺戮,反對壓迫,反對統治——”
這國民議會已經死去了的首領們總結出來的四條反對的理念,叫過去王朝的異龍們也曾震撼不已。
誰知那邊隻傳來幾陣可怕的笑聲:
“很簡單呀,朋友們……”
“簡單……?”
少年人在空落落的室內,汗流浹背。他知道他正在做什麽……他可能正在做比放火更可怕的事情。
可從無意識地插入第一句話開始,他就沒辦法再停下了。
他意識到他可能變成一種滑稽的反派角色。
因為他所有的目的隻是救出一個人,和同伴匯合,然後永遠地離開這裏而已。
他在那時,對著慘淡的牆壁。
牆壁的背後,是棲息中的異龍們恐慌不已的心靈。
他說:
“因為他們在騙你。”
就好像明明不論人如何努力,都會死去,但就是會有人蠱惑別人可以得到永恒的生命,好叫他們花費代價煉金成丹。
他們用美好的東西欺騙你們,叫你們放下利爪,叫你們忍受一切,叫你們放棄過去的尊嚴與榮耀!而他們往往變成了不得已,殺了我們的同族是因為他們反抗了所以不得已,改造我們的同胞是因為他們做了惡事需要懲罰所以不得已。
“他們在讓他們立在道德的製高點,他們在欺騙你們。”
我知道,我深刻地知道,我們要的不是這種被命令的飛翔,而是自由的飛翔!我們要的也絕不是磨去自己的爪牙忍受文明,而是盡情自在地張牙舞爪!
異龍們寂靜無聲。
許久過後,才有個家夥如夢方醒地問道:
“你是哪位……以前好像沒聽你說過話。”
少年人頓了下,他想起來這群人都是用天起名的。他倒是知道一個名字,一個在齒輪人中流傳的與異龍取名高度一致的名字。
他說:
“天人。”
導師·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