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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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的光影在第十二區中來回照射,馴養者們登在高台,戴著擋風的眼睛,眺望空中飛行的群龍。它們發現原本喜歡竊竊私語的異龍們不再說多餘的話。
“你看他們的樣子,他們是不是累了呀?”
一個馴養者說。
“你擔心他們不如擔心我們自己……這周的任務又多又重要,我們要給軍隊籌夠物資,布紫的事情恐怕大了去了。”
另一個馴養者頂著麵無血色的臉,疲憊地答道。它開始操控大型指示用晶管燈的照向。光繼續往空中照射。載物的異龍尋光,從暗影中飛來,始終不發任何多餘的話。
它們沉默地做一切事,平和地回答,冷淡地應對,安靜地吃飯,最後聽話地藏入各自的房間,任由門的閉攏將它們的身影埋藏。
懸圃不夜,遙遠世界的人聲依舊鼎沸。
它們稍微歇息片刻,便從土與岩石中小心地翻出那根傳遞心靈的線,好叫它們遁入另一個世界。
然後它們便一改沉寂,思維活躍到了極點,大聲交流,大聲駁斥,信息的閃爍應接不暇,每頭龍傳遞的波動此起彼伏。這種狀態持續了好一會兒,直一個特別的意識連上線路。
所有的異龍沉寂下來,開始認真傾聽。
恐懼會讓動物失去靠自己做判斷的能力。
“可是,就算他們是在欺騙我們,我們還是沒有力量呀……現在所有的長老,所有的大公們都沉寂了。我們孤立無援。”
第三日,魔鬼嘲笑似的、反問道:
“你在懷疑你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嗎?遠遠比你弱小的人團結在一起,便將我們的王朝推翻了,而你受到了超過人的教育,擁有利爪,擁有堅韌的翅膀,有知識,可以知會心靈,你卻覺得自己什麽都做不到嗎?然後你就願意被人騎在身上嗎?”
“我……”
魔鬼接著說:
“但這也不能怪你們……因為你們不知道人的惡毒。這也是他們的一種手段,他們用一種柔軟的對待,軟化了你們,讓你們屈服於現在的安逸,在不知不覺中分化你們,削減你們的力量,叫你們忙碌於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來,讓你們不能團結,並叫你們忘卻……你們理應擁有的自由的天空。”
異龍們在各自暫棲的巢穴中激動不已,有的甚至忍不住發出竊竊的低吟。
而第四日,魔鬼帶來了一個叫他們意想不到的訊息。
“我在外打聽了很久,我發現其實我們並非沒有後援與支持。他們就在布紫。它們在布紫打贏了!有很多我們的同族正在努力恢複我們既往的榮光!”
“等等,布紫,有什麽事,我們沒聽過……”
“你們還記得龍侯·天挺嗎?”
魔鬼在它們的腦海邊上輕聲細語。
點滴的喜悅從它們心靈的深處湧現了。
“我們知道!天挺是長老的後代,在血脈的譜係中也是一等一的偉大的尊貴的存在……”有龍說到一半,轉念又道,“不對吧。當時,君主龍還未被決定處死,但天挺、天滿、天傷、天究幾個主戰派……還有,還有……長老龍天衡都被困在六度儀島,它們……應該已經死了。”
少年人對這段曆史不甚了解,正在考慮要不要傳遞一些圖像信息。
誰知,當即就有異龍插口道:
“不,還真不是!如果是天挺侯的話……確實可能。因為當時,國民議會內部出了分歧,我記得有個人將它們放走了……後來那人和天青一起被處死,玉集省,中央軍隊與地方趕來的教軍支係展開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再之後,它們的消息就丟失了……我再也沒聽過它們的事情了,人們隻說事情已經平息了。”
玉集,即是玉石集中之地,是異龍王朝治下一片盛產各類晶體礦石的超大漂浮陸地,與布紫省隔了竭石省和蔥水省。
這時,魔鬼適時地插話了:
“你們猜得不錯。布紫那帶的暴動,背後正是有長老龍天衡支持的。我還知道長老龍受了重創不能行動,但它的身邊已經團結了諸多偉大的龍侯,它們正在嚐試推翻王國,恢複過去異龍王朝之製。”
這個消息猶如一顆重磅炸彈,在群龍動搖的心中炸響,注入了一股屬於信心的暖流。它們在喜悅之情溢乎心靈,在線索牽連的思維中四處傳遞。
抵達窮途末路的恐慌時,動物便會有種宗教般的虔誠,總是相信對自己有利的消息,相信奇跡和幸運會降臨到自己的身邊。
魔鬼冷靜地接受了眾人的詢問,有條件地傳遞了一些它自己的見聞。
布紫的消息乃是黑長老龍親述,屬於王國緊急傳達的內參,必定是一段時間的真實,不會有假。
而第六次閑暇時間的交流便進入了更微妙幽深的領域。
一個滿腦子都在想相關事情的異龍說:
“可是布紫的事情還遠得很……我們在這裏又能做些什麽?倘若按照你說的,暴動、罷工,我們會遭到懲罰的。”
“我知道,你們害怕人們會製裁你們……但你們有想過嗎?”魔鬼說,“人們也在害怕你們會奮起反抗。你覺得人係真的敢於將我族全部殺死嗎?”
沒有異龍出聲。
魔鬼便自言自語道:
“不,他們不敢,因為他們需要我們。”
“需要我們……”
“沒有我們,他們就看不清大地漂移的軌跡。沒有我們,他們就無法簡單地運輸笨重的貨物。那纖弱的懸索是他們了不起的發明,正是他們為了證明他們不需要我們來幫助他們,但事實恰恰相反……最開始布置懸索的,似乎不是人係……而是我們幫助他們牽在了世界的兩頭,是不是這樣呢?”
異龍們沉默地回歸了各自的生活,繼續載著貨物在空中飛翔。
纜車的明光指引了懸索的所在,它們便需要小心翼翼地、卑微地避開這些人造的物事,避免自己受到懲罰。
而原來,它們可以在這片天空中橫衝直撞。
絕大多數的勞作,都是由低等的動物完成的。它們的勞作,隻是對於這些動物的努力的獎賞。
對於現狀唯一的安慰,即是那線話所連起的魔鬼的話語。
在第七次的對話中,魔鬼一改尋常的解答,用了一個反問挑起話題:
“你們有沒有想過未來還有你們的後代?”
年輕的異龍們沒有考慮過這點。
年老的異龍們腦子已經糊塗了,無法考慮這一點。
它們隻聽到魔鬼說:
“我們在這塊土地上綿延的曆史已有萬代了。這萬代,我們的先祖用鮮血和戰鬥賜予懸圃以無上的榮光。人係還有其他動物始終不過是我們的仆人——因此,一千代前,作為靈魂、作為生命,最為驕傲的事情便是‘作為異龍飛翔於天’,然而在那場戰爭結束以後,這變成了最為屈辱的事情。你們的驕傲已經沒有了,你們任由那些卑劣的戰勝者騎在你們的脖子上作威作福,為他們勞作,為他們運輸貨物,好像他們豢養的畜生。”
“可是……”
“你想說,你需要隻是安然地活著嗎?因為害怕被懲罰、被虐待、被殺死嗎?”
開口的異龍在現實中羞恥地抱住自己的腦袋。
誰知魔鬼說:
“你的說法很對,是啊,生命是再重要不過的事情了。可是……你們有想過比你們的生命更重要的事情嗎?有的,有的,你們應該從你們的長輩那裏聽過,人們叫它尊嚴,也叫它榮光,光榮與尊嚴也是我族活在這世上的立足之本。假如沒有了光榮和尊嚴,當人係說起異龍時隻發出一陣輕蔑的笑聲,說……”
看啊,這群異龍就像狗一樣免冠徒跣、以頭搶地,祈求我們溫和地對待它們,而隻要我們溫和地對待了它們,它們就會視之為珍寶,更加努力地為奴為卑,那我們還剩下什麽?
魔鬼沉默了片刻,悲哀說道:
“我覺得這樣的未來不會太遠。假如我們這一代,我們還有力量,還記得曆史,還記得榮光的一代再不做點什麽……我們的後代,後代的後代,那些未來的異龍會變得什麽樣?我想……”
他說:
它們會立在先祖的石碑之前,對我們那些光榮的支配了世界的過往的偉大的先祖們,說看啊,大家,這是一群走錯道路、錯誤地奴役人係的暴君,它們的作為是我們如今必須要洗刷的恥辱。接著,它們看到我們,便會說我們做得不錯,因為我們覺醒了意識,努力地為至高無上的人係服務了,它們將會繼續沿著我們的道路向前進,努力為人係締造更多的光榮嗎?
異龍們沉默不語。
未來的圖景在霓虹散亂的光中,緩緩地從它們的腦海裏上升與浮現,可鄙的未來,與倒錯曆史,叫它們心裏強烈的酸悲,搖搖欲墜了。
“這種恥辱,你們能忍受,我不能忍受。”
那時,魔鬼繼續說道:
“因為我知道我不是奴隸,我是身披光榮,知曉尊嚴而堅定不移的天上之物的群類。我因能自由地飛翔而驕傲,而絕不會因苟且偷生而感到、安寧。”
少年人在黑暗的倉庫裏輕聲細語。
遙遠世界的人聲,笑聲與爭執聲蕩入港口,傳入疲憊的群龍的耳中。它們一陣顫栗。
那時,有龍突然問道:
“我們該做些什麽?導師。”
魔鬼知曉了自己的殘忍和卑鄙,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他知道這群單純的家夥落入他的觳中了。
他靠在堅韌的鋼索上,仰望灰暗的天板,一時什麽話都沒有說。
連線之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濃重不可分解的悲痛,逐漸轉變為可怕的憤怒,最初還是小聲的、低沉的詢問,好像潮汐輕輕拍打著沙岸,但很快就越演越烈,鬱積時久的憤怒像是衝破堤壩的大潮飛湧而來。
異龍們的心靈語匯成轟隆隆的響聲,齊聲澎湃,它們不停地詢問道:
“天人,天人,我們該做些什麽?又該如何做些什麽?”
群體的興奮奪去了理智,狂熱從一個人傳遞到另一個人的身上,接著,熾烈的恨意,為現有痛苦的生活注入了意義。
好一會兒,魔鬼又說話了:
“不要問該做什麽?而是要問要做什麽——很顯然,布紫方麵已經取得了勝利,我們自然要與布紫交相響應。我們要集合懸圃異龍的力量……我們要——向國民議會展示我們的尊嚴。”
舉大事。
然後,超越現在,重拾榮耀。
龍們一陣恍惚,為其所迷。
年輕人切開連線,低下頭來,將線頭重新埋回土中,暫且離開了港口。
那時的天地依舊晦暗,又遠又小的太陽所灑下的亮光,連陸地與陸地的輪廓與陰影都無法照亮。在那狹縫裏,顧川看到有數道巨大的陰影陸續浮現,前後相接,飛躍天日。
“懸圃還在加派軍隊和補給,這對於我來說,倒是個好消息。”
一邊的力量增大,另一邊的力量就減小。
他一邊想,一邊迷失在第十二區的街頭。
隻要沒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那麽天地的每一處都可以是暫時的家。
最後,他不知不覺來到了接近奇珍司建築的外圍,抬頭一見,便能看到神色匆匆的人們往往來來。
而他們出入的地方即是奇珍司的地上建築。那是一整個貫穿了地上與地下,考慮了最大占地麵積與拓展可能的巨大圓頂建築。它有內外之分,外部可供參觀,內部通體由加固牆與原生岩石防護,內外隻有四條互通的大路。
雖說這一部門作為各類奇珍異物的管理,也兼具研究開發之功能,可以算得上重要無比,但奇珍司對內的防護力量並不大。它靠近軍營,但軍營隻是方便臨時互通,主要的守備策略與安全策略都是對外防護。
而另外一點則在於……奇珍司不是新的部門,它在異龍王朝時期就存在,為異龍服務,因此所有的建築都是考慮了異龍的出入的。
少年人收回眼神,看向地麵一攤積水。這是大風的時間結束後,懸圃下的又一場大雨。
渾濁的水麵映出他的兜帽和兜帽下收緊的麵龐。
“我要做的事情隻有一件。”
他自言自語道。
“進入奇珍司,開走死或生號。”
他往外走了。
開不走也可以接受。
但帶走死或生號裏的同伴是他的最低底線,不論付出、任何代價,或做出、任何事情。
年輕人離開的時候,一陣冷風從地上向天卷起,把報紙肮髒的底麵翻過。接著,報紙重又撞在地上,濺起一朵水花。
懸圃人來人往,工作中的異龍之群將目光投向奇珍司的地上駐地,緩慢地落到鄰近區劃的港口,用暗語與其他港口的異龍輕聲對話。被馴服的異龍們麵露詫異,不敢置信自己的同伴即將的作為,但答應道假設成功,它們會響應呼喚,加入其中。
就在這時,無所著的天上再度落下了浩浩蕩蕩的大雨。這雪崩似的大水,在地上發出連綿不絕的聲響,驅趕了全部的行人,要流向火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