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埋骨的石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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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卷起泥沙沿著無人知曉的縫隙滾滾急流。岩牆的崩塌湧起一陣灰煙穿入雨中,共風搖晃。
    十二區的異常早已是周圍諸陸地與索上旅客所能望見。連上十二區的懸索上的客人約有上百,人們側目遠眺,目色驟變。
    大多是民間的,少數一兩個則是官方有任務而來的。
    “十二區是怎麽了?”
    來自外務司的女官還不解。她的手裏抱著外務司派發的針對巨大鋼鐵造物與其中居住的外鄉人的特殊文件。
    特殊文件的封麵上直接寫著一行話:“進行友好交談,釋放異鄉人的載具。”
    奇珍司抓捕的智慧生物頗有一些,國民議會與外務司針對這些智慧生物修訂了全新的方針,選擇將它們在評估之後陸續釋放,以彰顯懸圃的善意。女官正是前來傳遞此文件者。
    文件隻在政府內部流通,所有法案修訂已經在第一區和第二區的會議中敲定,也就不需大張旗鼓,隻需呈送結論文件以正式通知並存檔。
    大雨敲打在纜車的晶體表麵,朦朦朧朧為遠方的場景做了天然的掩護。等到纜車更近了,守衛便大驚失色,連忙打開纜車的匣子,手調開關,準備急停,同時驚駭地喊叫道:
    “出事了!那是,那是……我們小時候看過的事情呀!”
    屬於兩種不同種類的、卻生活在一起的野獸的……生死的搏鬥。
    然後,前後的纜車撞擊在一起,在纜繩上發出劇烈的摩擦的響聲。
    至於十二區地上的異龍群體,還在持續進攻奇珍司的內部。奇珍司鄰近的軍營裏,為了支援懸圃已經調走一批,剩餘的軍隊集結起來,立在鄰近的地道裏,等待上級的旨意。
    上級沒有貿然指揮軍隊進攻,隻說:
    “先將奇珍司包圍起來,防止異常物件之流出。”
    他們便開始征召附近的民用房屋,修建抵禦異龍的臨時工事。
    “那奇珍司的人呢?”
    代表國民議會意誌的駐軍官一巴掌拍到桌麵上,猛地站起。
    上級隻說:
    “叫他們自求多福罷,我不能讓我的士兵毫無準備地進攻這麽一座複雜的碉堡,在這麽一個天氣下,與叛逆的異龍群展開無防護搏鬥。你知道我的主張。”
    “可是,這有違國民議會的主張,這是國民議會站在懸圃的根本!”
    駐軍官更加激動了。
    “假如你不懂奇珍司的情況……就請你閉嘴。我們要麵對的可不止是異龍,更多的是隻有異龍能溝通的……而我們完全無法溝通的……東西。”
    駐軍官轉念:
    “那就讓石中人上!”
    指揮官隻平靜地說:
    “你忘了嗎?國民議會向石中人群承諾過,會保證他們等同常人的權利,不會強迫他們奔赴死地。”
    時間在說話的空隙中不停地溜走,天上來的雨則下得愈急愈猛,直在第十二區積起數米深的水窪,沿著地道洞穴倒灌其中。
    原本的防水洞壁被異龍的暴力摧毀了大半,儲水庫裏的水便也破門而出,與自然的水相匯合,直要驚天動地。這群怪物拍拍翅膀,就能自在地在水中遊躍前行,人卻隻能憋氣片刻,又要避開洶湧的水流,躲入房屋之間。有的便隻能站在桌板的頂上,期待排水係統的功用。
    而在這人與龍之外,誠如指揮官的預判以外,奇珍司裏還有更多別種的獲得自由的動物。
    “混混沌沌先生的這一輩子就從來沒有過幸運的事情……”
    同樣是被奇珍司抓住並關起來的蛋蛋先生無能為力地浮在水裏,氣惱到了極點,又有點說不清的小慶幸。
    畢竟就在剛才,走過的麵目嚴厲的老人才說要把它們統統帶走,不知道要去做什麽危險的事情。但現在它安全了。
    隻是它的腦袋左右轉轉,就能看到它的獄友們,有些突然融入了水中然後消失不見,有些則突然變成了一塊在水中飄動的影子。
    這影子的模樣,會讓它想起幽冥之中圍繞死或生號跳舞的水母體內的乘客的一種。
    而更有些,則神秘……它看到一團說不清什麽東西的軟泥怪物,徑直雙爪擊破牢欄,然後掐住馴養員的脖子。不一會兒,就有骨頭斷裂的聲音。
    軟泥怪物從斷裂的脖子裏,充進了飼養員的體內。
    飼養員歪著腦袋繼續走起路來了。
    蛋蛋先生看得毛骨悚然。
    但歪腦袋的飼養員卻意外地友善,一邊走,還一邊把所有的晶管門全部打開,那些沒了舌頭、沒了牙齒,或者沒有了利爪的動物們一個個從水淹的廊道的洞穴裏逃出。
    不一會兒,歪腦袋的寄生人就走到蛋蛋先生的麵前,把鎖住它的門同樣打開。蛋蛋先生在水裏撲騰了幾下,它不敢隨這群動物一起往外走,而是沿著一條狹窄的小道,想著避開所有的動物離去。
    “不過要是在水裏淹死了,會算是自殺,還是自然殺害呢?”
    它思考著這個難解的問題,身體卻在不停地掙紮,絕不順從於水的衝流。不知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它靠著一麵晶體窗,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年輕人的影子。
    “他……怎麽會這裏?”
    尋求善死的異類驚詫地瞪大了自己的小眼睛。
    “你總不會是來找我的吧?你沒有看到那封信嗎?”
    它想完這些,陷入長久的沉默。
    隻是水中的影子很快往前進,逐漸消失在鄰近通道的盡頭。所有的人都在行動,不行動的人是沒有選擇可言的。
    它當機立斷,決定跟隨在顧川的身後。
    而當時,顧川並未察覺到這麽一個異類的跟隨。
    他左右四顧,在這全然陌生的環境中確定自己的方向後,便憋了口氣,沒入水裏向前。水流不停阻礙他的行動,發出波浪般的響聲,淹沒了四周一切的雜音,隻餘下那些最具力量的可怕的聲響。
    可他已經太熟悉水了。
    從日照大河的流域到幽冥玄妙的弱水,他無時不刻不在與水搏鬥。如今遇上這區區雨水倒灌,也不過是一場小小的考驗。
    他在水中自在地遊曳,手臂劃破了波濤,雙腳則自在地踩在沒在水下的青石之上。他一邊向前,一邊指揮諸異龍避開他的目的地。
    這是因為顧川不想與異龍群直接會麵,暴露自己的身份。
    “中央大空洞已經近了。”
    事務員口中的中央大空洞,在有著直接向外開放的巨門,非常接近地表。也正因為這一巨門,不論多麽巨大的物事,都能下降到中央大空洞之中。
    過去的長老龍,便是一一坐落在中央大空洞的附近,審視諸王國之進獻。
    到現在為止,行動已稱得上順利極了。
    流水洗盡他麵孔上的妝容,不過妝容早已不再重要。寬重的大衣,吸過水後便變得沉重無比,他也不再需要,隻留下薄薄的單衣。他靠在牆上將龍心角掛在肩膀上,把如獄、子母物質還有救急食物都藏在口袋裏,水壺則掛在腰間,然後縱身投入充斥洞窟的大水之中,一路向前,幾乎是被大水卷進了深處。
    然後他憋著氣,雙腳在道路盡頭點到牆壁之上,便借力抬頭,躍出水麵,進入一個雙層小劇院裏。
    一個小小的黑影則在他的身後爬得苦不堪言。
    第一層被淹沒了,第二層沒有。他就借水力跳到第二層,再從劇院的門口走出。那裏有個封閉的房間,房間裏的人通過透明晶體看到這人,打開門就邀請他一起進來避難。
    “不必。”
    顧川知道是自己給他們帶來了難,悶悶地回應一聲,徑直翻身跳入軌道上的一輛纜車,然後撥動開關,叫這軌車一路向前。
    這些人裏還有守衛。守衛見狀連忙起身向前,呼喚這人留下,不要貿然行動,奇珍司出了大事了。
    顧川頭也沒回,守衛的腦海裏卻更多地浮現出那張驚鴻一瞥的臉來:
    “等等,這張臉是……重創了黑長老龍的刺客!”
    守衛更加激動,抄著手裏原始的火槍就向前射擊。少年人感知到危險,俯在車中,猛地低頭。用礦石做成的子彈飛過他的頭頂,砸到礦車的壁壘上。
    他在數度讀心之中,已經了解了奇珍司的大致地圖,如今執車起來,自無掛礙,一路橫衝直撞。守衛不敢直追,隻敢眼睜睜瞧著顧川穿過四道聯通內外的道路之一,抵達內層。
    抵達內層後,軌道被岩石阻礙,少年人下車,身靠牆壁。牆壁上的觸感讓他想起了變色石。而這裏的石頭,與內外的晶管一樣,都發著微弱的光。
    他也不走大門,舉起左手,打了打自己手腕上凸起的尺骨,頓時,絀流不再穩定,而他便感應到一股撕開皮肉的痛楚,是那絀流已刺破他的手心,伸到空氣之中。
    絀流刺入石頭之中進行切割,沒有任何的反作用力,好像人在空氣裏畫圈一樣。
    等畫完了圈,突然石頭倒塌,破出一個小洞來。
    他就從這小洞裏鑽進來,來到另一內層通道。他便故技重施,找一隱蔽處,開一個小洞。如此循環,不複幾步,空間豁然開朗。
    他就貓著腰,小心翼翼地靠著各式各類的小型隔牆,大片的物資堆放處,左右移動。
    不複幾步,他便見到許多個不同的巨大物體。
    所有的巨大物體都被封鎖在晶體管中。晶體管散發熒光,反映了其中一個巨大黑玉物體上的一行字。
    這行字是齒輪人的語言:
    一場沒有盡頭,也不會有結果的東西。
    “終於到了。”
    勝利已經抵達了麵前。長久掙紮的懸圃的生活總算將要宣告完結。但這時,他反而不敢激動,心頭平靜到了極點。他沒有直接破壞晶管,而是緩緩地繞了一圈,確定周圍的人數。
    大空洞裏,事務官、工作人員、守衛為數不少,水流已沒過了他們的鞋跟,他們聚在這裏,心情緊張,但大體還能維持平靜。
    一位老人正在有條不紊地給眾人安排任務,準備撤離大空洞。空閑時間,他則硬氣地站在原地,對著一個古怪的裝著角的線,在說著什麽話。那條線一直通向了死或生號裏,讓他感到不安。
    誰都知道,曾經是異龍審視地點的大空洞是危險的,躲入堅硬的地下小道才是避難的不二良機。但問題在於大空洞內有一些東西,事務官與老人都深知危險,必須帶走,這樣他們的行動就延緩下來。
    少年人不知其中底細,但他走到如今這不,已經不再考慮懸圃會如何、瓊丘又會如何的問題,他重新顯出纏在自己手臂上如布一般的線話,輕聲道:
    “是時候該襲擊大空洞,重新搶占曾經長老們所在的空間了。”
    話音落下的時候,懸索上急停的無數纜車看到奇珍司超大規模建築群的頂上,一條接一條的龍發出銳利的咆哮。
    而建築之中,幕後主使平靜地躲在隔牆後。而再隔兩堵牆後的小道裏,蛋蛋先生迷茫地睜著自己的小眼睛。
    而那時的事務官們尚且無知,全身冷汗淋漓,一個接一個地在搬運用晶管封存的危險品。
    “你有沒有聽到一點響聲?”
    聽覺敏銳的人抬起頭,看向穹頂,提醒眾人。
    當時場內的所有人等,哪裏不曉得現在的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是死神在向他們招手。老人即刻說:
    “山石,鬆櫪,你們去察看頂上。”
    他呼喚的正是他的兩個護衛。
    這兩個護衛說來也是奇特,胖到了極點,圓滾滾的像兩個大氣球,身上多毛,而手上腳上都纏著許多的線,行動偏偏卻靈活得緊。
    雙手靠在光滑的晶體上,卻好像能借到摩擦力一般,讓他們能夠爬到高空。
    不一會兒,這兩人就沿附在天花板上,往發出聲音的位置爬去。
    聲音愈來愈大,像是敲擊般的某種響聲連綿不絕。他們剛剛靠近,優美弧線的穹頂忽然凹出來一塊。這一塊不是異龍王朝原本持有的,而是後來新王國修葺的產物,把異龍王朝時期的通路頂上了。
    再一瞬間,天空一聲巨響,粉碎的石礫與雨水一起散落地上。
    天花板的缺口處露出一隻不比人體小的眼睛來。
    那是一頭巨大異龍正在凝視空洞裏的人,好像人類在凝視鳥巢裏的幼雛。
    山石和鬆櫪也不慌張,徑直拿出自己的佩刀,往那異龍眼睛砍去。這頭異龍後退了。但更多的異龍已經從奇珍司中找到許多巨大堅硬武器,其中甚至有天青金髓這種自誕生起就從未變異過形態的物質,他們將其砸落。
    穹頂發出了更劇烈的響聲。積在穹頂上的雨水,如瀑布般地向底下灑在人們的身上。
    “該怎麽辦呀?朝老!”
    “不是石中人的先撤,不用管我。”
    朝老說。
    “東西不用拿了。”
    陰暗的天空,徘徊的影子,接著龍群自天而降,在積水的地上揚起波浪。
    “導師天人,你在哪裏?”
    被眼前的喜訊所迷的異龍在心靈語大喊道:
    “我們又勝利了。”
    十二區的一切已經走到了無可挽回的盡頭。
    而那時,它們苦苦追尋的天人導師,一個不是異龍的人,已經在死或生號的背後、視覺的盲區,用絀流切開了晶管。
    他冷靜地走到側門,靠子母物質叫門開了一條小縫。他溜進縫隙裏,再叫門立刻合上。
    死或生號裏的裝飾一如他記憶裏那樣,從未發生過變化。
    他摸著牆認真地、沉著地、冷靜地向前走去。
    “初雲在這裏!”
    他無比確信這一點。龍心角讓他感受到一個衰弱的靈魂正在這裏昏昏欲睡地沉寂。他聽到了這個靈魂的所有者的呼吸,他好像聞到了那被水不停洗濯的頭發的芳香。
    最幸福的時刻在最寧靜的時光中,好像走在地獄的要受懲罰的小道上。
    他不安地走到外部觀察總室的門口,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姑娘好像從昏昏欲睡的狀態中被驚醒了。她毫不懷疑地轉過頭來,蒼白的麵頰上帶著微笑。
    她說:
    “呀,你終於來啦!”
    我等你等了好一會兒啦。
    他的喉嚨裏嘟囔著一大堆的話,最後卻隻說道:
    “事情還沒結束哩!”
    她就說:
    “那就一起把事情做完吧!”
    隨後,她就閉上了沉重的眼簾,倒在了少年人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