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君子一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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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清晏沐浴過後,換上一襲柔軟的素袍,披著濕發展開一卷輿圖,大晉朝的山川河流、州郡城池盡在其中,一覽無餘。
    窗外突然傳來輕輕的敲擊聲。
    蕭清晏神色一凜,貼近窗邊,此時,一道沙啞的聲音從窗外傳來。
    “先生讓我來傳話。”
    蕭清晏眉心舒展開,打開窗戶。
    黑衣人站在窗下,說道:“楷先生問,十年師生之情,能否換你一個承諾?”
    蕭清晏雖不解,但還是正色答道:“自然。”
    “他要你給大晉朝一個機會。”
    蕭清晏明白楷先生的用意,苦笑:“先生未免太高看我了。”
    泱泱王朝,何須要她給機會?
    但黑衣人卻定定看著她,麵無表情。
    蕭清晏斂了笑意,楷先生要的這個承諾太大,君子一諾,即萬死無悔,所以她靜默了許久。
    月落竹林,蟬鳴聲聲。
    蕭清晏終抬起頭,沉聲道:“好,我答應!請轉告楷先生,若江山動蕩,蕭清晏會先擇一良主,盡我所能,保黎民,安社稷,除非君負我,否則我絕不負君。”
    夜窗下,昏燈黯然,月輝皎潔,二人擊掌為誓,君子一諾。
    深夜,蕭清晏躺在榻上,取出了從書齋木匣內帶回來的布帛。
    絲帕大小的一方布帛上寫著兩行字,一筆行楷瀟灑飄逸。
    秋寒將至,鴻雁南渡。
    她看著上麵這八個墨字,良久,黯然歎息。
    看來,北地真的不宜長居了,連他也是如此想的。
    蕭清晏從床榻邊的暗格中取出一個木匣,將帛書疊好放了進去,同樣的帛書裏麵已經存了厚厚的一遝。
    這一夜,半夢半醒間,她恍惚夢到了一件往事。
    那是在三年前的一日傍晚,楷先生將她帶到東郊的梅山,在那裏教她撫琴,她覺得山中景致不錯,便在教習結束後獨自留在了山上。
    不幸的是,那天她好巧不巧來了初潮,久違的“血流成河”,染透了衣擺,更不巧的是,山上竟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蕭清晏不敢被人發現,急忙躲進了草叢後。
    後來她看見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在寒冬雪地裏披散著滿頭墨發落拓獨行,身上隻穿著一件單薄的內衫,渾身上下都是傷,一片片一道道血痕從雪白的綢衫上滲出來,觸目驚心。
    可少年仿佛感覺不到疼一般,失魂落魄地提著一柄劍,踏著雪上了山。
    那幅畫麵慘然,絕望,卻又有種極富衝擊力的美感,驚心動魄,深深地刻在了蕭清晏的心底。
    那個少年好看極了。
    可這樣一個如畫一般的少年,來山上竟然是想橫劍自刎。
    蕭清晏覺得很可惜,所以她用袖中的弩箭射偏了少年的長劍。
    “活著不好嗎?你生得這樣好看,為何要尋死?”躲在草叢後的蕭清晏高喊出聲。
    少年虎口震得發麻,決絕無望的眼神茫然了片刻,終於回過神來。
    “誰?”
    蕭清晏覺得這少年不光長得好看,連聲音也很好聽,像玉碎冰裂之聲,幹淨清澈。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應該尋死,你這樣年少,生得又這樣好看,多少人羨慕你,為什麽要死?”
    少年笑得淒涼:“活著又能如何?這世道人心,汙濁得令人作嘔!終歸都要一死,早些死了,豈不早日解脫?”
    兩行清淚從少年的眼角滑落。
    蕭清晏看得呆了:“你真好看!”
    少年好看的眉頭微微蹙起,也許是覺得自己在對牛彈琴,一頭膚淺得隻關注皮相的牛,不可能理解他滿懷的悲憤和黯然絕望。
    蕭清晏還真的不懂,若是那些年長者悲觀厭世還能理解,可他明明隻是一個少年人,最是激情昂揚天不怕地不怕的時候,可這少年為何像個曆盡滄桑的老朽?
    蕭清晏在他眼中看不到一點光芒。
    “你若看不慣這濁世,為何不試著自己去改變?若普天之下的少年人皆如你一般消極,以死逃避,那這天下還有何希望?”
    聽到蕭清晏這番話,少年依舊是那副失魂落魄的神態。
    他自嘲苦笑,垂下的劍鋒上映著寒冽的雪光。
    “曾經我也如此想過,可如今試過才知,那時的我有多可笑,太天真了,簡直愚不可及!這個天下沒救了!什麽陛下,什麽大人們,終有一日這天下要生靈塗炭,哀鴻遍野,他們都會成為這天下的罪人,遺臭萬年,被後世唾罵!”
    他痛斥著滿朝君臣,可臉上毫無快慰之色,隻有淚水摻著悲痛落下。
    蕭清晏不明白他說試過了是什麽意思,怎麽試的,但她依稀猜測,少年那一身的傷,或許就是他嚐試之後付出的慘痛代價。
    他不是少年人盲目消極,憤世嫉俗,也不是紙上空談。
    他是真的嚐試過用自己的力量拯救這個世道,可是嚐試的過程讓他傷痕累累,無論是身心,還是靈魂。
    蕭清晏猛地想起了一個人,一個近來在洛京城、在整個大晉朝都名聲斐然的人物,陳郡謝氏子弟,那位被讚為謝家玉樹的謝家七郎,謝行止。
    半年前西北塞外的胡夏反叛,進犯大晉邊界,謝行止的父親謝家主帶兵出征,可就在兩個月前傳回了謝家主兵敗、全軍慘死的消息。
    謝行止一心想為父報仇,驅逐胡虜,便獨自帶了三千部曲私兵前往西北。
    就在京中的公卿士族們開設賭盤,談論著謝家七郎必死無疑、可惜雲雲時,卻從西北傳回了捷報。
    謝家那位金尊玉貴驚才絕豔的少年郎,竟然真的隻憑借三千部曲私兵就將胡夏三萬兵馬逼得不得不後退撤逃,京中一時嘩然。
    隻是月餘之後,謝行止回返洛京時隻餘下孤身一人,渾身是傷昏倒在了城門口,被謝家人撿了回去。
    京中都在傳他後來敗了,就連帶去的三千部曲私兵也都死在了胡夏軍隊的鐵蹄亂刀之下,謝行止是被謝家部曲們拚死護著才撿回了一條命,逃了回來。
    可即便如此,隻憑他最初以三千私兵逼退三萬胡虜的驚人戰績,已經讓謝行止這個少年的名字成為了大晉朝的傳奇。
    蕭清晏躲在草叢後,仔細打量外麵的少年。
    如若真是他,蕭清晏真心欽佩這少年。
    這樣一個才華橫溢、膽氣過人的少年,就這麽自絕於世的話委實是天妒英才,太可惜了!
    但蕭清晏又實在不知該如何勸他,在他親身經曆的那些殘酷現實麵前,似乎任何言語上的勸慰或是激勵都是蒼白的,對他鼓吹前途光明,打雞血,灌雞湯,實在是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