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潛淵之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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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寂和郗越實在很想知道,究竟是誰幫助了季月臨。
    季太尉本就深得天下士人景仰,敢於在隻手遮天的楊家人手中,向季家後人伸出援手,這樣的人自然也值得他們欽佩。
    然而無論他們如何追問,季風徽卻始終緘口不言。
    桓寂:「好你個俗物,你對旁人隱瞞也就罷了,竟連我們都信不過。」
    郗越:「如此仁義君子,膽略超群,實在是令我輩汗顏,若能結交一番,當是此生大幸。」
    當今這天下時勢,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
    他們這些人雖自詡看淡生死,不畏洪流,可身後亦有家人難舍。
    誰又不想在自己身處絕境時,能有一個心懷仁義、敢於赴湯蹈火、扶危救困的朋友?
    季風徽眼見宗族覆滅,連他自己也是險險幸存,又豈會不明白兩位好友的心思。
    他躺在車內,用竹簡蓋著臉,聲音嗡嗡地傳出來:「欺天之人,天必妒之,我若道出那人的身份,豈非是害了恩人,恩將仇報?」
    桓寂、郗越二人瞬間沉默。
    楊家人還在朝堂。
    況且一個敢於瞞天過海、違背聖旨的人,無論誰人掌權遮天,都難容下這樣的人。
    除非……
    除非那人自己翻了天,成為天。
    車上三人不約而同,陡然打了個寒顫,麵麵相覷,又尷尬輕咳,各自避開。
    怎麽會生出這樣的念頭?
    恰在此時,馬車終於停止了顛簸。
    三人望著南山腳下,竹林溪澗的深幽處,不知何時多出來的一間草舍。
    陶然居。
    石徑蜿蜒,竹籬抱院,庭前斜著杏花疏影三兩枝。
    池塘裏溪水潺潺,尚未長大的青魚們恣意出入。
    仿佛是將魚兒當做了訪客,來了便在家中池塘內遊玩小憩。
    若要順著溪水離開,盡管魚兒肥美,主人家也不心懷覬覦,強行留客。
    郗越哈哈讚道:「好一個予君自遊任來去,緣聚緣散等閑觀。」
    君子之交,不正如是嗎?
    桓寂卻是注意到了院中石台上擺開的一副棋局。
    他是個棋癡,一眼便可看出,這雖是下到一半的殘局,但下棋之人棋路詭譎,黑白雙方看似才剛剛擺開陣仗,但各自的機謀早已是草蛇灰線,伏脈千裏,隻待一夕風浪起,便是狂風驟雨,怒浪吞天。
    棋風可見其人,如此鬼神莫測的棋路,足可見執棋人的心機謀略。
    棋局看罷,桓寂竟是看出一身的冷汗。
    季風徽口中嘖嘖:「看那竹簡文章,原以為是個棲身山水的煙霞客,幽居避世的鹿門翁。」
    桓寂自失地笑了笑:「倘若那狂草與這殘局,皆是同一人所為……」
    郗越默默在心裏添了一句:還有那瞞天過海救出季家五郎的行徑。
    倘若這些都是同一人所為。
    「那這陶然居內棲息的,可就不是什麽閑雲野鶴,而是一條真正的潛淵之龍了。」
    沙沙的腳步聲傳來。
    驚得三人同時望去。
    一個挺秀如竹的青年人從竹林內走了出來,不卑不亢,對著三人拱手作揖,通身氣度一看便知是高門望族出身。
    季長臨看著三人。
    「桓寂,桓莫聲,江東士族之首,桓家家主之兄。
    「郗越,郗子昂,江東文壇領袖,名門郗家宗主。
    「季範,季風徽,洛京季家旁支,辭去大司徒官銜,遠走江南。」
    竟是一口氣道出了三人的身份。
    季長臨道:「我家主君知道三位貴客登門,命我在此等候,送上一早備好的薄禮。」如此風度,竟隻是從屬?
    那他口中的主君又會是何等風采?
    三人本以為,對方送出的會是什麽收買他們的貴重之物。
    但送給桓寂的,是一本棋譜。
    季長臨:「這棋譜是我家主君親自手繪而成,是他於棋道之上的一點見解心得,贈予桓公,權作是以棋會友的一點心意。」
    送給郗越的,是一本琴譜。
    季長臨:「主君知曉郗公擅琴,便將自己譜的幾首琴曲贈予郗公,不敢與郗公共奏高山流水,隻盼以拙作聊表心聲。」
    送給季風徽的,倒還真是貴重之物。
    季長臨笑道:「黃金爵,白玉杯,瑪瑙盞,主君知您畢生所愛唯有二物,故而投其所好,我家主君說,他有天下第一烈酒,希望有一日,能與君共品。」
    季風徽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嘴角壓都壓不下去,這禮物實在是讓人很難拒絕呀!
    三人乘著馬車離開。
    季長臨站在草舍前,含笑目送。
    主君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甚至都不需要親自出麵。
    回程的馬車上。
    三人抱著各自收到的禮物,長久沉默。
    終於,桓寂合上了棋譜,麵露怒容,隱隱還藏著三分憂慮。
    這哪裏是什麽棋譜,分明就是威逼。
    明目張膽地用棋局告訴桓氏一族,這便是我的謀略手腕,若你們不能勝過我,便趁早乖乖臣服。
    郗越將琴譜攏入大袖,惆悵歎息。
    這琴譜中的每一支琴曲,他都從未聽聞過,既有雷霆之怒,又有山林之樂,既有帝王豪情,又有萬民悲喜。
    這是在告訴他,吾雖誌在天下,卻也心懷天下眾民,若非迫不得已,實在不願妄動殺戮。
    若桓寂的棋譜是威逼,那他這琴譜便是以情動之。
    季風徽將三樣酒具揣進了懷裏,鼓鼓囊囊,眉開眼笑。
    不必多說,給他的自然是明晃晃金燦燦的利誘。
    此時,馬車正好駛過十裏青堤,對麵便是碧水河。
    河畔的花樓畫舫上傳來一陣陣女子的叫喊,嬌笑。
    「這是哪裏來的的玉人兒?看得奴家心慌慌,玉郎可來摸摸。」
    「檀郎檀郎,春光正好,何不停舟上岸來,奴與你舞上一曲綠腰纏。」
    車簾掀起,三人隻見兩岸美人招袖,絹帕、香囊、花果等物紛紛擲向對麵的玉帶橋。
    一隻烏篷小舟恰從橋下穿過。
    少年斜倚船頭,白衣勝雪隨風翻飛,懷抱一尾焦尾古琴,淙淙琴音混著吟誦聲蕩開:
    「我本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
    清亮的嗓音似碎玉投冰,字字疏狂。
    兩岸喧囂倏然一靜,連拋擲的香囊都凝滯半空。
    少年卻渾不在意,信手撥弦。
    「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雲借月章——」
    小舟隨波遠去,他仰首飲盡壺中酒,忽將琴一推,任其滑入悠悠碧水河。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他反手抽出青竹長篙一點,舟行如箭,最後半闕詞混著笑聲散入風中:
    「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待眾人回過神來,那一人一舟早已消失不見,竟如仙人入凡塵,空留人間一場驚鴻夢。
    那少年是誰?
    華陵城何時出了這般神仙人物?
    馬車上三人收回來的視線不期然撞到一起,竟同時出聲——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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