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三清穀中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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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末宣宗自僖宗年間,昏主奢淫無度不專朝政,宦官爭寵謀圖擅權,致使朝綱腐敗潰爛。藩鎮趁勢搜刮民脂,苛捐雜稅,欺榨良民。是以在官閥強逼壓迫之下,各地農民百姓多有揭竿起義者,以裘甫、王仙芝、黃巢等人為領袖代表,起義抗朝戰爭長達二十餘年之久,期間社會動蕩不安,烽火連連,屍殍遍野。饑荒天災、瘟疫盛行,易子而食、慘絕人寰等景象觸目驚心,令人發指!百姓時興背井入林,山野避難,以逃無止無休的殺戮征伐……
    是夜,雷電交融、閃如白晝,空中淅瀝瀝地飄著綿柔細雨,猶如在這山穀中蒙上了一層雨布輕紗。
    時值四更,穀中幾十餘戶人家早已吹燈拔蠟、勞頓安歇,除卻屋簷門戶上雨珠掛落“嘀嗒嘀嗒”輕輕聲響,四下裏靜謐安寧,清曠空幽。
    忽見穀口東南角處拐進來數隻高大身影,待離近一看,共有八匹馬騎,每騎馬上各馱一人,隻見馬蹄上裹著棉布,顯是為防周圍有人物察覺。然而眾馬匹腳力甚捷,不一會便搶進了穀心,一匹黑似焦炭的駿馬當先立住,鞍上之人右手一抬,做止住之勢,尾隨七匹馬騎各自緩步上前,扇狀向其圍攏。
    七人中左首一人低聲問道:“朝香主,我們追查本幫逆賊已有月餘,前些日子探聽得知這逆賊藏匿於此,連夜快馬換騎趕至,現下怎生打算?”說話之人莫約五十來歲,濃眉大眼、寬額廓耳,一身武束,他口中的朝香主便是黑炭駿馬鞍上之人了。他話音剛落,一名身穿黑白相間的道袍之人隨即接過話來:“香主,此穀地處孤僻,若非得人指點極是難尋,所幸此穀也不甚寬大,不如咱弟兄幾個分散查察,扼住要口,借雷雨掩護,切勿打草驚蛇,確定了目標所在,再集中攻他個措手不及。”
    朝香主聞言,微微點頭說道:“趙兄弟言之有理,弟兄們聞訊及此,已過數餘日,其一未知這消息是否可靠真實,其二須防陰謀計套,有人暗中忽施冷箭,許香……許劍武功甚是了得,如若照了麵,須小心應對不可輕舉妄動,眾弟兄相機行事。”他接著對武束裝扮之人說道:“張大哥,你帶周、吳兩位弟兄前往西邊房屋查察。”對身穿道袍之人說道:“趙兄弟,你帶陳、黃兩位弟兄到北邊房屋查察。”“我探中路,劉天鷹兄弟守住穀口,一方如有發現,施發暗號會合,否則三刻之後集結於此。”
    朝香主名叫朝天笑,但見他身穿淡黃長衫,腰懸三尺長劍,英眉直逼雙鬢,星目炯炯有神,形貌俊俏,莫約二十七八年紀。眾人低聲應道“是。”便齊翻身下馬,各自散去,劉天鷹將眾人馬匹係將完好,便原路返守穀口。
    此穀名作三清穀,地理位置較為特殊,三麵抱山,山巔入竅,僅留東南角一個出入口,百餘年來寒流不浸,穀中氣候溫潤宜人、四季常春,瓜果稻米、家禽野味自產自足,穀民世代務農生產,倒也逍遙自在、不染世外塵囂。民眾為感上天恩寵,便建了一廟供奉三清,意承佑子蔭福,世代康平。此廟名喚三清廟,座落於穀中的西北方位。
    朝天笑獨自探查居中房屋,他武功為八人之首,輕功一展,離左近屋子已不過十來丈。此時他心中不禁躊躇,若待會真給他撞見了許劍,是或敘舊寒暄、和平相待,亦或不顧舊情、兵刃相見?一時之間左右犯難,無從抉擇。
    時局動蕩,朝中奸佞弄權,地方官府猖盜勾結、壓榨百姓,各地多有義軍揭竿而起,截官道、占山頭,霸踞一方。江湖幫會接連響應,朝廷出兵強行鎮壓,衝突惡鬥、混亂廝殺,官兵路林趁火擄掠,殘害無辜平民無以計數。是以餓殍遍野、民不聊生,人鬼同殊同途也已司空見慣。
    近些年來,義幫在舉義抗爭當中鮮嚐敗績,漸而群雄呼應、聲名鵲起,聲勢浩壯!成為朝官的心腹大患。義幫分會散布兩廣、兩湖、兩河等12省,一省設一壇香旗,共設有12旗,分別以紅、橙、黃、綠、青、藍、紫、褐、白、灰、黑、金一十二種顏色對應旗號。每旗設一香主,朝天笑統領的便是黃旗,屬河南分會,旗下幫眾皆按天字輩以做化名,如朝天笑、劉天鷹,武束裝扮叫張天威,道袍人士名喚趙天仁。義幫自上而下尊奉“二十一禮”幫訓,分別是七規、七戒及七禁,統稱義幫“二十一禮”。幫訓令條禁嚴、作風整肅,各壇分旗行動極為隱蔽,機密要務都隻掌握在香主這一層,各旗之間除了香主往來熟絡,其餘幫眾私交甚少,即便是在街坊窄巷互相照麵,亦不知是同幫友鄰。義幫行事向來虛實難辨,惹得官府捉摸不透,故往往精兵奇兵一出,便擊得官兵節節潰敗。據傳朝廷曾密以重金攜任官職為餌,勾結江湖上各大名門幫會,圖謀與所結黨羽裏應外合圍剿義幫及其他反動幫會,豈料江湖各幫首腦心誌強硬,堅決不做朝廷鷹爪、官閥走狗,朝中見此舉收效甚微,變而轉向往義幫中基層人員滲透,為圖獲取義幫香主以上人員名單及行動脈絡,遂而將其一一製裁,對義幫改施離間挑撥、崩析瓦解的計策。
    數月之前義幫聯合神樂幫、角家堡等幾大幫會在鄴城舉義。據探子回報已掌握官府撥餉動向,經再三確認信息可靠,義幫便遣派橙旗率同其他幫會眾人前往官餉途經之地埋伏截擊,眾人商定隱伏於北坡林間,待押運一過便前後阻斷從中扼殺,豈料候到深夜更絕無一人蹤影,眾人察覺不妙待要撤離,卻不知早已陷入敵方圈套,隻聽得四下裏喊殺聲平地炸起,火箭齊發,千百官兵已將各幫會眾人團團圍住,當真如甕中抓鱉一般大肆圍剿截殺,霎時間烈焰燒天,嗷嚎慘叫、血染楓林,最後隻逃得一人,那便是義幫統率橙旗的香主許劍。事後義幫曾多次派人尋找許劍下落,皆了無音訊,自此江湖上便傳出許劍賣幫求榮,勾結官府殘害江湖幫會兄弟,此役受戮的其他幫會自然也不會放過許劍,廣布眼線、多方查訪,誓殺此人以報死去弟兄之仇。自此便多有心懷不軌的江湖雜幫打著“嚴懲逆賊、替天行道”的旗號,口口聲聲要助義幫一臂之力,加入尋找許劍的隊伍行列中,其實根本目的在於欲搶先一步製住許劍,意圖逼供出義幫那份機密名單。
    一夜之間,許劍身敗名裂。
    朝天笑與許劍私交甚篤,他倆同屬雙河分會,一個在南,一個在北。他所結識的許劍正直持穩、武藝高強,更是嫉惡如仇,兩人初識於幾年前的一次幫會秘務,期間交談甚歡、誌同道合,隻覺相見恨晚。因許劍之事牽扯幹係太大,若他離叛投靠朝官,幫中機密盡皆泄露,義幫上下將陷於噩難危機、腹地受製的境地,蹊蹺的是此後數月之間義幫各地多次舉義均遭官兵伏擊,死傷無數、損失慘烈,屢次失利倒似是已被官府提前透析了計劃,眾人一致認定是許劍出賣幫會當了朝官的走狗,無不對其恨之入骨,憤恨痛斥著要扒其皮、食其肉!義幫出動各省分會尋查許劍下落已有數月,朝天笑心想禍不及家人,暗自打聽到許劍家室所在,提前安排其妻兒老小到一處安全之所,幾個月來倒也相安無事。隻是直到此時此刻許劍仍未露麵,也不知他是死是活,數日前朝天笑曾得人指點,稱許劍藏匿於三清穀中,於是便攜七名親信連夜策馬趕至。
    朝天笑自沉吟間已查察了三四間屋子,均未發現異樣。夜色籠罩之下穿插著絲絲遊蛇般的電光,浮沉細雨已浸濕了他額頸周身,電光之中隻見他清秀的麵龐上隱隱顯露著幾分憂思,此刻他寒意忽起,也不知是喜是憂。他正自要查看下一間,卻聽得北角方向連著三聲輕哨,兩短一長、間隙緊密,正是幫會緊急呼哨的暗號。聽得哨聲,朝天笑心頭一緊,念道莫不是趙陳黃三人已發現許劍並動起了手?他來不及多想,提氣奔向山穀北角,心中念想但願雙方止戈止伐、和氣相對,待自己趕到後再另作商會。隻奔出十來丈,聽得北首一屋中傳來“哎喲……”“是你!”兩聲驚惶慘叫,顯是已有人遭遇不測,慘叫聲在籟靜的山穀之中遠遠傳開,又蕩著回音緩緩踱來,頓時引來陣陣犬吠之聲。
    朝天笑心下更驚,腳底容不得怠慢,幾下兔起鶻落,辨循傳聲之處奔去。待奔得近處,隻見幾間草屋零星散布、間距甚遠,其中一屋傍山而立,容貌敗破,斷壁殘垣,外牆塌了一半,裏外綠野莽莽,似是久無人居。他連忙趕至,稍作停頓,側耳一聽草亭中續續斷斷似有低喘之聲,當下雙足一蹬,左手護住麵門,右手握著劍柄,翻牆縱身躍入。落地後見左右並無伏擊,借著電閃微光,一瞥之下乍見草地上兩前一後躺著三人,衣著裝扮卻正是陳黃趙三人!
    朝天笑心中一顫,忙趕將到陳黃二人跟前,隻見兩人一動不動,七竅流血,麵目可憎,死狀甚是可怖,顯是中了極強猛烈之毒。他心生悲痛,登時眼眶一紅,思緒紊亂之際忽聽得有人開口說道:“朝……朝……香主……”聽聲認得是趙天仁說話,朝天笑身形閃動,已到趙天仁身前,隻見他臉色慘白、胸口沉浮,兩側腮幫高高鼓起,眼神中充斥著無盡地憤怒。朝天笑蹲下身來探他傷勢,見他胸前掌印殷紅,黑夜裏清晰可見,正是拜許劍成名掌法“芙蓉掌”所賜!朝天笑見狀微感詫異,芙蓉掌乃許劍走南闖北看家護命絕技,掌法變幻莫測、掌力雄渾無匹,十年前曾以此掌法獨挑太玄幫護幫十三太保,此役十三太保非死即傷,一十三人從此匿絕江湖,而許劍自此一戰成名,威赫天下!可見芙蓉掌之威勁,然趙天仁所受僅傷皮肉,不深及內腑,中氣猶在,並無性命之憂,難道是許劍良知未泯,掌下留情?朝天笑心下稍寬,便問趙天仁道:“看清是許劍了嗎?”趙天仁咬牙切齒,從牙縫中擠出話來:“化……化成灰……便是此……此賊!”朝天笑心中登時一黯,歎了口氣,對趙天仁說道:“天仁兄弟,你既受傷,咱們暫且回避,日後再做理論。”趙天仁左手微抬,五指顫抖,指向陳黃二人,問道:“陳天誌……黃天聞……他……他們……”朝天笑默然不語、微微搖頭,趙天仁見狀甚悲,合上雙眼,麵目扭曲擰吧,像是想要放聲大哭,卻又強自忍耐,牙關緊咬、嘎嘎作響,兀自不停重複著“奸賊許劍……奸賊……”這幾個字。
    朝天笑仰天長歎,不禁流下淚來。他此番追查意在為許劍平反冤屈,不料許劍未念及同幫情誼狠下毒手,竟累及兩名弟兄性命,一人負傷!此前還枉自多憂多慮,渴盼能與其寒暄敘舊。此刻卻是心中含恨:“朝天笑啊朝天笑,你當真可笑得緊!”
    他生性豁達,為人大方,幫會大小事務帷幄於胸,功過名利往往一笑置罔,故年紀輕輕便已穩坐黃旗香主。在與朝官博弈的數十餘戰皆出奇取勝,幫會上下歡欣鼓舞、士氣高漲,曾何等驕傲自豪!然而此時此刻,悲感失落交集,不禁暗自傷神迷離。
    這時往西邊查察的張天威三人也已趕到,見得此狀氣打腳底板直竄腦門,登覺熱血翻騰、怒火灼心,破口大罵許劍豬狗不如、神人共誅,立誓定要許劍血債血償!惡語泄憤了一陣眾人兀自哭泣,朝天笑先回過神來,突的想起一事,心下暗自叫糟,許劍既不顧同幫之誼殘害陳黃二人,那守在穀口的劉天鷹豈不身陷險境?適才情景枉自哀怨,竟未克靜忽略此事,若劉天鷹再有何不測,自己當真對不起這幫舍己出生入死的弟兄。他霍然起身對張天威說道:“張大哥,你等且在原地稍歇,需防陳黃兩位弟兄身上之毒,我去穀口探視究竟便回。”話音未落,人已躍出草亭奔出數丈,徑直往穀口方向去了。
    張天威等人這才反應過來,素知朝香主有勇有謀,且武藝高超,料想許劍雖早已走遠,但仍盼著香主能追上將其擒住,千刀萬剮剁成肉泥,以報死去弟兄之仇。
    朝天笑運勁急奔,半盞茶工夫到得穀口處,卻已尋不見劉天鷹。他心中焦慮,深吸了一口氣強自鎮定,又將左右細細查看一番,他最擔心之事莫過於劉天鷹如陳黃二人一般遭遇,眼下未見現場有打鬥痕跡,心想或是劉天鷹發現許劍逃走上前追趕,可即是如此,兩人功力過於懸殊,劉天鷹若正麵硬抗難免終遭不測。他轉回去查看馬匹,係將之處相距穀口並不甚遠,發現唯獨不見了那匹黑炭駿馬,此馬腳程極佳,可日行千裏,他料想自是劉天鷹發現許劍逃離行蹤,情勢緊迫之下來不及施發暗號招呼,縱馬追敵去了。
    朝天笑跨上一騎,牽過其餘馬匹,策馬來到北首草屋與張天威等人會合。他簡要說了穀口尋劉天鷹未果等情況,不做片刻逗留領著眾人出了山穀,這時方才取下馬蹄裹布,揚鞭策馬往西方山間林道馳騁而去,找了一片空地將陳黃二人的屍身從簡下葬,眾人當即又伏地哭了一陣,見天色漸明,在路邊留下記號後尋出大路,趕至響午,於路上並未見得許劍或劉天鷹的身影蹤跡。順著大道歇歇停停又行了三日,已到了附近集鎮,朝天笑吩咐張天威先帶領餘下弟兄回安陽分會,途中不得聲張滋事,他則自行追查劉天鷹和許劍下落,日後回壇再做議會。
    交代安頓已畢便與張天威等拱手作別,雙腿使勁一夾,馬兒吃痛“嘶噅噅”叫著縱躍疾行,一馬當先,頃刻之間便已跑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