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三清廟裏秘暗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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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熹微,暖風拂煦,麥尖盈盈,三清穀中生產勞作承星履草、男耕女織、一派盎然。
    始初隻有兩三戶莊農閑談夜裏聞聽有人喊叫之事,均以為是雷雨呼叱、獸叫回音混淆視聽。然廣而傳之,大家紛紛議論此事,沒成想互描互述之間竟致相同,北首好幾戶人家聽得更是確切,認準了便是淒厲慘叫之聲,眾人七嘴八舌、加油添醋又誇大其詞地說了一通,這時有人問起怎的不去確認喊叫情況?最後得出因為心中過於驚怕未敢前去辨認的推辭。三清穀從未出過此類狀況,以致越傳越是神邪乎,一者說是天公降怒,二者說是陰官尋人,三者卻說三清顯靈,是祥瑞先兆……
    後來眾人決定弄明真相,溯其聲源當屬以北傍山的那間孤破草屋,此屋已荒置了許多年,隻因挨得山近,常年遭山石侵害,主人家不得以另遷他處。當下穀中所有男丁抗鋤攜斧、木棒傍身,老吆幼喝壯大膽勢,朝著北首草屋相擁而去。
    雖是青天白日,從草屋坍塌的牆沿外幾可看清裏屋大概,但眾人未曾有此遭際,加之傳言極是玄乎,不免心中有怯,到了草屋跟前,愣是沒人敢進去一探究竟,連先前壯膽的吆喝之聲也便自歇了。幾個年青力壯的漢子站在排頭,麵露畏色,幾人踟躇半晌,方齊舉鋤斧連喝數聲,壯壯聲威提提膽,先後湧入草屋之中。
    尾隨眾人見狀,便也一溜煙緊跟上去。進得草屋,惟見窟頂壁洞、四下狼藉,屋中彌漫一股濃烈的獸禽排泄汙穢之氣,甚是刺鼻難當。眾人急忙退避草亭,但見亭裏亭外野花野草茂茂,一經夜雨親澤更顯稚嫩嬌柔,隨風搖曳,卻哪尋得見人鬼神蹤跡?眾人心中釋懷,懸吊至嗓子眼的驚懼之感逐漸消散,開始侃侃而談、誇誇而論,各述自個明智觀念,心情無比舒暢,便是邊說邊走往各自家中去了。
    來時浩浩,去時泠泠,晨炊星飯,已近黃昏。
    眾人雖查無恙,然事出蹊蹺,心中難免惴惴不安,於是挨家挨戶到三清廟中拜神祈福,祭牲獻果,賡續香火,禱求神明庇佑子嗣安樂、驅邪避禍、風調雨順。待得天色漸晚,朗月星空,祭拜之人漸少,三清廟方始清靜下來。
    這時廟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腳步呼喘之聲,似是有人忙將趕來,進得廟裏,隻見是個十八九歲的農作少年。他迎麵對著三清神像跪倒便拜,口中虔誠念道:“小子拜過天尊,無上神明,大羅神仙,因小子午後耕作勞累,竟自在鄉間野地裏睡著了,若不是王大娘家那旺財追咬野雞,上竄下伏、雞飛狗跳,弄得小子我滿臉雞毛,打了好幾個大噴嚏才醒將過來……見叔伯嬸早已敬奉回屋,小子卻來得遲了,還請神尊勿怪,勿怪。”說罷連磕了三個響頭,每磕一次額頭觸地“咚”的一聲,三個響頭磕完額頭已泛起紅腫,足見其意誠懇,唯恐神明怪責。
    少年正準備要站起身來,卻聽得一聲悶哼,哼聲雖低,但在這僅十餘丈大小的廟裏卻聽得格外清楚。他不禁一怔,四麵張望打量,但見除了眼前五尺泥台上供奉的三尊神像,以及台前供奉的鮮肉瓜果、紅燭高香,哪裏還見得個人影?
    少年心中疑慮,難道是聽錯了?忽的卻又想起夜裏詭事,傳言之譎,心下害怕,不禁一哆嗦打了個寒噤。他的目光緩緩移到三尊神像之上,燭光映照之下,隻見三清像莊嚴肅穆、麵露慈光。他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巍巍拜倒,口中反複說道:“小子不是有意來遲,平日未曾作惡,神明勿惱,神明勿怪。”如此過得片刻,四下裏仍是一片寂寥,他心想自己誠摯倍至、無愧於心,神明自然不會胡亂怪責,於是收定心神站起身來,對著神像一躬到底,轉身便欲離開。這時突聽得背後“啊”的一聲傳入耳中,真真切切卻又如鬼如魅,少年腦門嗡的一響,登覺魂魄出竅、腦袋發懵,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撲倒在地。這次他聽得肯定,額頭背心冷汗涔涔,手腳酸軟渾身冷顫,竟無力再向前邁出半步,呆似木雞動彈不得。
    也不知過了多久,少年打了個激靈,方才如夢初醒。他雙膝一軟,立時向前跪倒,慌亂中忙伸出雙掌往地上一撐,止住衝勁,險些栽了個“狗吃屎”。他驚魂未定,一顆心撲通撲通地劇烈跳動,但覺臉頰發燙,眼神迷朦,兀自大口喘著粗氣,隻盼這時能有人進得廟來,若來的是一貓一狗、一雞一彘,也強勝於無。然而過了半晌,隻覺颯颯涼風輕拂,此外再無半點聲息,少年雖受驚不小,但一來已過多時,心神得以緩衝,驚懼之感逐漸消減,二來正值健壯,氣血方剛,且素來多行善義,自問無愧天地,不至神明降責。他念想至此,長籲了一口氣,朝著右側後方緩緩扭動脖子,用右眼餘光細細打量著身後事物,見無異樣,隨後轉而向左,均是正常。
    他心頭稍舒,把憋在胸腔的一股氣緩緩吐出,打定主意邁足便要朝廟外奔去。隻見他右腳微抬,腳掌還未及地,又聽得背後傳來一聲“這位小兄弟且慢……”聽得話音氣虛漂浮、軟綿無力,雖感蒼白但顯是人聲絕非鬼怪所為,這次他不驚反怒,轉過身來提聲喝問:“到底是誰在裝神弄鬼!?”目光及處,但見中間神像背後徐徐伸出一手,掌心朝裏,向他微微一擺。少年當即會意,藏在尊像身後之人意思是讓他過去,他略顯踟躇,正自思量去還是不去,也不知是哪個李四張三在故弄玄虛。他正自猶豫,隻聽得那人繼續說道:“小兄弟,你過來罷,我……我……不會……”“不會”後麵的“害你”兩字尚未出口,便聽到一陣咳喘嘔物之聲,似是身體有恙。
    少年踏步上前,從右側方攀上泥台,轉過身來探頭朝著三尊神像背後瞧去,見得一人屈膝蜷縮背靠正中神像,紅燭影映之下隻見那人蓬頭垢發、衣衫襤褸,因是側視,沒能看清他的容貌模樣。廟裏的三尊神像各高九尺,寬足五尺,一字排開,左右間密。他身子正好被神像遮得嚴嚴實實,如不是從泥台兩側邊角往裏查看,誰能料想得到神像背後居然會有人。
    但聽他咳喘之聲甚是痛苦難當,先前所發出的“哼”“啊”兩聲料是暗自忍耐不住。少年鼻中已聞到些許血腥氣味,見他胸口起伏,不時便往地下嘔物,定眼瞧去,卻見一灘膿血!少年憐憫之心側起,心想這人雖然行為古怪,但瞧這模樣似是病得不輕。轉瞬便忘卻了先前的魂飛驚懼之感,關切地出口問道:“你還好罷?”
    那人聞言微微點頭,兀自強忍待咳意稍減,才緩緩開口說道:“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
    那少年應答道:“我叫鍾城良。”見其痛楚難當,隨即說道:“你生病了罷,這裏的馬老伯通俗醫理,我去請來給你瞧瞧。”
    那人搖頭擺手,話語中略帶苦澀:“鍾小兄弟,我口渴得緊……你可有酒,取些於我飲將便了。”
    鍾城良聽他這麽一說,甚感奇怪,口渴不應該喝水才是嗎,這人莫不是個酒鬼醉漢?隻是山穀地處偏遠,尋常人等自難見得,一個酒漢又怎能覓得此處,卻又藏身廟中?鍾城良一時半會想不明白,當下便不再多做理會。見其神態不似假意做作,便應允說道:“你等我片刻,我回去給你取酒來。”
    “多謝……鍾小……小兄弟,還請勿驚動他人。”那人說完,接著又咳喘幾下,不再言語。
    鍾城良翻身下台,眼角掃過祭供之物,肉菜應全,唯獨少酒,心中暗自一笑,心想若此間有酒,似其貪醉之狀,隻怕大小盅酒早已一掃而光。他輕掩廟門,奔足便往屋中取酒。
    其時皓月當空,星光璀璨,家家戶戶炊煙嫋嫋,燭光閃爍。煙火氣息、鄉間野味揉雜著撲麵而來,鍾城良“嘶”的用力深吸幾口,頓感神清氣爽,先前的種種驚嚇不安也在此刻隨風飄散、蕩然無存。
    他自小被鍾姓老伯收養,父母雙親均不明了。幼時問起身世,聽得鍾老伯述說那日正自上山采藥,走到深處聽得有嬰兒哭啼之聲,循將過去,在山澗發現了他,當即便將他抱在懷裏,立時便止住了哭泣。當時抱著他在山林間左右尋訪,未見得有人蹤跡,轉念尋思此嬰或為蒼天饋贈,自己膝下無子無孫孑然一身,便將他抱回當親生子孫一般養育。然而早幾年前,鍾老伯在林間采藥時不幸遭遇猛獸襲害,倏然離世,鄰裏鄉親見鍾城良幼小無親,在生活資助上對他倍加愛至。他天性淳厚勤勉,甚得大家喜愛,幾年之間成長迅速,也習得了一手搏擊獸獵的本領。
    莫約一盞茶時間他已回到屋中,因平素少飲,隻留得鍾老伯生前自釀一壇瓦罐老酒,足有5斤份量。鍾城良將酒壇環抱入懷,刹時之間回憶起鍾老伯生前慈愛端詳的神情模樣,不禁潸然淚下,他怔怔出神半晌,才伸袖口拭去滿臉淚水,抱著酒壇朝三清廟走去。
    到得廟前,見廟門尚自虛掩,知是自己離開之後更無人進廟行拜,於是輕輕地推開廟門走進去,再將廟門輕掩合上。他快步上前,攀上泥台,見那人保持蜷縮姿勢不動,於是低聲問道:“酒我取來了,你睡著了嗎?”
    豈知那人聞言哈哈大笑,仿佛心情甚好,對鍾城良說道:“鍾小兄弟,請你……咳……請你把酒拿過來!”
    鍾城良見狀不免暗自好笑,果然是個酒鬼,酒到病除!提起酒壇走到他跟前遞了過去。此時離得近了,方才看清此人生得一張國字臉,蠶眉微蹙,山根挺拔,雙目緊閉,頗具威嚴。再仔細一看,乍見他眼角、鼻子、唇邊兀自殘留血漬,麵色猶如烏雲籠罩,陰森可怖、猶似鬼魅!鍾城良這一嚇非同小可,“啊”的一聲驚呼,手提酒壇竟自脫手掉落。
    那人似乎早有預料,聽得鍾城良驚呼出聲,辨準方向雙手一伸一抱,已穩穩地接住酒壇。“啵”的一聲揭開缸蓋,托起壇底便往口中灌酒,酒勢不停,幾欲一喝見底!
    鍾城良看得呆了,還未回過神來,隻聽得那人略一停頓,伸舌舔了舔嘴唇,讚道:“好酒,好酒啊!”繼而對他說道:“鍾小兄弟,你也喝點。”說完把酒壇遞向鍾城良。
    鍾城良見他來得爽快,自己性子也實屬直爽,當下豪氣頓生,不再害怕,接過酒壇“咕嚕咕嚕”地灌了幾口酒,但覺柔液綿綿、醒腦潤喉、清香沁肺,竟有種說不出的舒暢釋懷,便忍不住再多喝了兩口。
    “哈哈哈……痛快,痛快!”那人接過鍾城良遞回的酒壇,大口大口飲酒,竟似將咳嗽嘔血的苦楚疾痛拋卻九霄雲外。他酒量甚好,壇裏的酒此時已喝去了十之八九,終是不忍一飲而盡,停將下來,仰頭說道:“老天待我不薄,臨死前讓我過足了酒癮,哈哈……哈哈哈……”
    鍾城良聽他笑聲中既帶悲壯,又含酸楚,既有哀鳴,又恨不休。見他五官淌血,雙目似已失明,鬢發銀絲、容顏落魄,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霎時間廟裏悄無聲息。
    那人輕咳幾聲,當先開口說道:“鍾小兄弟,你我有緣,給閻王爺報到之前能喝到你的一壇美酒,我許劍好生感激!在死之前能結交到你這等朋友,我也無憾了。”
    一開始鍾城良隻道他酒癮犯病,後來瞧他容貌異樣顯是另有隱情,見他開懷暢飲時豪邁之氣直抒胸臆,現在卻又聽得他說時日無幾大限將至,當真不解其間道理,小心翼翼地對其說道:“前輩,我們去找馬老伯看看罷,說不定……說不定能醫治好你的病。”
    許劍哈哈一笑,勉力罷了罷手,嘴裏說道:“沒用的,七仙噬魂散之毒已入髒腑,沒……沒得治了,能在死前飲此佳釀,也算了結我一樁心願。”說完突然強扭過身來麵對著鍾城良,帶有懇請之意說道:“鍾小兄弟,我一生光明磊落,卻不慎遭奸人設計算害,蒙受了不清不白之冤……我許劍一死尚不足惜,但敝幫萬千兄弟將遭受不覆劫難!我想請……請你代我完成一事,不知鍾小兄弟你……咳,咳……”話未說完,卻被咳喘之聲強行打斷。
    鍾城良自小生活在三清穀中,從未與外界人事物有過接觸,偶有外出歸來的叔伯向其餘等一眾少年講述外麵的花花世界、江湖軼事,這才對外界或多或少一知半解,他雖心生向往,但也未曾動過離穀念頭。聽得許劍懇求自己幫忙,心念一動,想要答允,卻又害怕自己有負所托,立時眉頭緊鎖心中犯難。
    許劍雖雙目不能視物,卻也已猜想到了鍾城良此刻憂慮,隻見他腰腹躬曲,腳掌運勁及膝,繼而向前一頂,迎著鍾城良伏將拜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