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晉江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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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轉入秋天, 樹梢落下了一地的黃葉,被緩慢走過的馬蹄踏碎。
    一列車馬停在城門口,為首的少年戴了一隻笠帽, 背上背著畫架, 他取笠帽的手腕白皙清瘦, 簷下, 是一雙幹淨清澈的俊眼。
    城牆邊的祝東,吊兒郎當:“好兄弟回來了?”
    騎馬的正是孟歡。
    他嘿嘿笑了聲, 從馬上跳下:“回來了。”
    “走唄?”祝東袖手一揚頭,“慶祝你外出學藝平安歸來, 去戲樓吃飯聽曲去。這幾日畫地圖辛苦了吧?”
    “還行。”
    從藺泊舟奔赴錦州已半個月, 這幾天, 孟歡正是跟著工部員外郎修正地圖去了。
    大宗軍營目前用的軍事地圖是開國皇帝下令全國繪製、保存的武功圖,距今已兩百多年,很多地方都和現狀不太一樣, 準確性已經不太高了。
    為了提高準確性,得到藺泊舟的命令後,李副郎便帶著孟歡一行人去實地勘察, 修正地圖,盡量讓地圖更符合實際。
    這五天,他們跑了上百裏, 孟歡累得跟狗一樣。
    把自己沉甸甸的畫架丟給祝東, 孟歡美滋滋要走,想起什麽邀請身後的男子:“副郎大人, 要不要一去喝喝酒, 放鬆放鬆?”
    他身旁站著的中年男子麵容寡素, 搖頭:“不了, 改日再見。”
    “好吧——”孟歡話音剛落。
    李副郎板著臉道:“對了,這幾天沿途看到的山川湖泊和城池,與輿圖中不相似的地方,小陳兄弟盡快修正,修正後交給本官。”
    “……”
    交友不成,反被安排了一身的工作。
    孟歡動了下唇:“好。”
    人影轉身離去,孟歡麵露費解,看了會兒他的背影。
    “總感覺李大人不愛喜歡我呢,老板著張臉,這幾天出門也都獨來獨往。”
    孟歡還挺愁這事兒。
    藺泊舟去前線打仗後,孟歡給自己找了個畫地圖的差事,試想,頂頭上司是一張暮氣沉沉的死人臉,這一天天的心情怎麽好?
    祝東倒沒他這麽不解:“能不討厭我們嗎?他是崔閣老的學生。”
    “……”
    孟歡停住了腳步。
    他目光轉向了祝東。
    自從崔府全家下獄之後,崔閣老這三個字孟歡總感覺有些陌生,但祝東說出來,孟歡還是浮起了擔心他背後給藺泊舟使絆子的惻然。
    “哎,你還不明白,”祝東搖搖頭,“朝中同氣連枝太多了,崔閣老的學生滿朝廷,根本殺不完,這李副郎自認為跟咱們王府的人不是一個派係,所以雖然共事,但距離還是拉得很開啦。”
    朋黨就在此處,即使是幹同一件事,卻有無窮的離心力,影響著團結安定。這也是朋黨能釀成禍患的原因之一。
    “原來如此。”
    孟歡拖長尾調“哦”了聲,像是得知什麽了不得的八卦。
    祝東揚起個流裏流氣的笑:“走啊,聽曲去。”
    “嗯!”
    孟歡露出個美滋滋的笑:v
    人就是得不到什麽想要什麽。
    以前在王府衣食無憂時,聽什麽戲曲啊?孟歡完全沒興趣。
    可現在跟個社畜似的工作疲憊一天,孟歡最期盼的就是休息時到酒樓聽聽曲,喝喝酒,哪怕酒喝不明白,曲子也聽不明白,可真的很放鬆。
    酒樓在城關一道隱蔽的巷子裏,外在其貌不揚,進門堂屋卻很大,擺置了許多張桌子。人群中偶爾可以看見幾個總兵府的熟麵孔,也是散值後過來喝酒聽曲子的。
    祝東訂了個臨窗的座:“這裏可貴了,足足花了我三兩銀子,唉,打仗的地方就是物價高!”
    小二往桌上的也全是大魚大肉,孟歡目光不覺盯緊,喉頭發幹。
    他這一趟門出了整整五天,夜裏紮帳篷睡覺,白天騎著馬匹到處跑,趕工繪圖時常到深夜,吃的全是幹糧野菜。情不自禁給祝東點讚:“好兄弟。”
    “那肯定了,來,喝一杯。”祝東給他倒酒。
    ——燒刀。
    孟歡本來不太會喝,可這段時間全是酒場文化,他也能喝半杯了。
    喝下去後,腦子變得暈乎乎的,意識瞬間有點兒遙遠。
    他視線遊離,轉向了台上坐著的花旦,唱戲的腔調婉轉,身姿儀態也款款。
    底下的人說些葷話,立刻被店家瞪了一眼:“我們正經酒樓,說醃臢話的滾出去!”
    台下哄笑。
    氣氛曖昧。
    在這種粗放的氛圍中,人人浮蕩不正經,孟歡撐著下巴,隱約也有了種背著藺泊舟刷美女主播視頻的錯覺。
    想到這兒,孟歡扭開視線,心虛地問起祝東:“王爺幾時回來?”
    “不知道,”祝東嗑瓜子,“錦州守住了,城關內放鬆許多,王爺估計很快回來了。”
    “哦。”
    孟歡掰著手指頭數,今天沒聽到消息,再者天色又晚了,藺泊舟今天是不可能回來的。
    想到這裏,他喝酒聽曲的興致又好了一點點。
    ……反正就聽聽,也不是什麽不正經場所。
    嗯,即使是成了親,也可以偶爾出門紙醉金迷一下。
    孟歡想著,又把頭趴在了圍欄,鼻息裏呼出酒氣,聽著這支溫婉的曲子,眼皮醉困地半耷拉著,微紅的唇瓣半抿緊。
    一會兒,他很困地蹭了下腦袋,頭發翹起幾縷毛,跟隻犯困的貓似的。
    酒樓裏音色靡靡,氣氛旖旎。
    而城門外,一列漆黑的鐵騎乘著夜色,踏在霜白色的泥地,從高高的山崗往平原上的城池狂奔,像一支卷起的狂風,最終停在了城門口。
    有人下馬來報:“開城門,王爺回來了。”
    駿馬當中是滿身煙塵的藺泊舟,他半垂下眼皮,犀挺的鼻梁蒙著淡淡的月光,眉眼被風沙砥礪得野了幾分,整個人的氣質比先前更陰沉,單手勒住馬韁繩,半眯著狹長的眼打量整座城樓。
    錦州一役是朱裏真入侵以來大宗打的第一場勝仗,群臣歡慶,但前線的兵將是真不容易,親眼參與殘酷的戰場後,藺泊舟的一些氣性也更生人勿近,渾身似乎散發著血腥氣。
    樓梯落下,馬匹入了城。
    乘著夜色,藺泊舟騎馬回到總兵府。
    早有人回去通報,陳安匆匆忙忙提著袍子從門檻出來,看見塵囂和殺氣滿身的藺泊舟時,眼眶頓時濕了:“王爺……”
    戰場是個剝皮抽骨的地方,不止對死人,也對活人。
    藺泊舟扔下了馬鞭,平靜地進了門:“拿碗茶。”
    陳安連忙給他倒茶,聲音哽咽。
    “這段時間,戰事頻急,苦了王爺。”
    藺泊舟沒回答他。
    將茶碗裏的水喝完,他坐回了梨花木的椅子裏,似乎在短暫的休息,眼皮闔攏,喉結輕緩地上下滾動,鎖骨處窩著一層深沉濃重的陰影,渾身像是浸在冰冷的海中。
    一會兒,他稍微恢複了精神,才問:“城裏這段時間如何?”
    “這一帶的長城都修築好了,角山以外還在趕工,但都交代下去了,得抓緊時間搶修,誰怠慢就殺誰的頭。團營內留守的兵將每日也按時練兵,沒有鬆懈。糧草和軍資安置在後方,一切都妥當無礙。”
    藺泊舟說:“你辛苦了。”
    陳安苦笑:“我有什麽辛苦呢,都是按照王爺的指示,王爺才苦,誰不知道戰場那是生死一線。”
    藺泊舟忍不住笑了:“好了,你就別推功了,後方比起前線重要程度不小。”
    陳安無奈地歎了聲氣。
    他是藺鸞的至交好友,按輩分,稱藺泊舟應該稱侄兒,從小有叔侄的交情,對他有後輩的疼惜和關愛。
    陳安問:“王爺用過晚膳了嗎?”
    藺泊舟:“趕路匆忙,未用。”
    “那我這就讓廚子開火,給王爺做幾個菜。”陳安說,“王爺洗漱收拾,暫歇片刻吧。”
    藺泊舟站起了身,高挑的身材,站了會兒側頭問:“王妃呢?”
    陳安正要問他的就是這個:“要去請王妃過來嗎?”
    藺泊舟累得懶說話,嗯了聲:“告訴他本王回來了。”
    孟歡肯定高高興興跑來看他。
    “是。”
    陳安退了下去。
    藺泊舟坐回椅子裏,挨著硬實的木頭,實實在在的感覺湧上了心頭。這跟他這段時間枕戈待旦、風聲鶴唳的經曆不同,朱裏真族從都司擄走漢人,也搶走了攻城器械,用雲梯和攻城錘日夜不定攻城,時間不定,導致他精神緊張,一直處於高度緊繃的狀態,幾乎沒睡過一天好覺。
    從戰火喧囂的戰場回到平穩的後方,心態驀地放鬆,終於落了地了。
    燭光映在他犀挺鼻梁,眼底像鎏金的兵戈般暗沉,他懶散地撐著臉,等門外孟歡歡呼雀躍的聲音,似乎能想到他有多開心。
    等了許久,下人進門:“王爺。”
    “嗯?”
    “表少爺不在府中,跟朋友去酒樓吃飯聽曲了。”
    “……”
    藺泊舟瞬間有點兒況味複雜,舌尖輕輕抵了下齒尖,壓平的視線看過去:“去了多久了?”
    “有一個時辰了,”下人問,“要叫表少爺回來嗎?”
    若有所思。
    “不用,讓他玩兒吧。”
    藺泊舟手扶著椅把站起身,“沐浴。”
    溫水潺潺地匯入桶中,水光清亮,濯洗去了滿身的塵灰和疲憊。下人給他係上衣服的扣子,再打理袖口,藺泊舟情緒平靜地半閉著眼,斜過視線一掃桌麵擺上來的菜。
    他坐到桌旁,執起象牙筷子輕輕扒了兩筷,吃到唇中有點兒索然無味,味同嚼蠟。
    周圍沒有孟歡的聲音,顯得太安靜了。他急著從百裏外趕回來,不就是急著見老婆麽?現在,人還不在。
    藺泊舟筷子一擲,發出鏗鏘的脆響:“哪座酒樓?”
    下人:“王爺是問——”
    “陳家的表少爺,”藺泊舟站起了身,影子落下來,眼皮垂著,“在哪座酒樓?”
    夜色如墨,明月高懸。
    城內氣氛喧囂,點著幾盞暗燈,時不時有人走來走去。
    一盞精致的宮燈點著微光,照引著行路的幹淨鞋履,快步朝暗巷的酒樓走去。
    最後,人群停在鋪著青石板的門口。
    裏麵,隱約傳來沸騰的人聲和響動,藺泊舟抬了下手,示意下人都在外等著,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客官,喝點兒什麽?有酒有肉,靠裏側還有座。”小二匆匆走上來,不過他停住了腳步。
    眼前的人穿著極華貴,能看出衣衫材質極昂貴,暗紋袖口探出的手指骨節分明,往他手心丟了塊碎銀,聲音低:“有友人在。”
    小二忙說:“爺,您請!”
    十分熱火朝天的酒樓,東倒西歪地坐著各色客人,桌上擺滿了酒瓶和花生瓜子殼,酒氣熏天。他們對門口到來的客人並未遞去目光,視線都集中在高台上的花旦,那女子纖纖素手,語氣哀婉,唱著一支曲子。
    《征人淚》。
    也許是座下太多人共情,紛紛喝酒,吵嚷,熱鬧非凡。
    藺泊舟眸光內斂,先將整座酒樓掃視了一圈,樓台上趴著個捂著臉的腦袋,他視線本來散漫掃過,此時停下,掃了回去。
    那個腦袋就這麽趴著,醉得五迷三道,目光望著台上的花旦,一會兒猛地拍拍桌子,示意祝東:“啊,打仗的人怎麽這麽苦啊!”
    “……”
    畫麵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藺泊舟把孟歡從酒樓拎回來那次。他唇角不覺抬了下,鞋履踩上樓板,年久失修的木樓被踩得嘎吱作響,他朝孟歡的座位走去。
    孟歡背對著樓梯,能聽見氣壯山河的醉音:“這誰做的詞?!好虐心,完全刻畫出了等待丈夫打仗回家的妻子的悲傷心情,賞,當賞!”
    “嗯,確實作的很好,”祝東眉眼沉思,“陳兄弟,我此刻也想到了一首七律,叫《出關》,意境悲涼,我念給你聽聽。”
    他轉過身,想把酒杯斟滿。
    隻不過倒酒時,一扇高大的影子落下來,背住了油燈的光,讓桌麵陷入了一片黑暗。
    “誰啊?”祝東惱怒抬頭。
    ——他聲音戛然而止。
    一旁,撐著發燙的腮幫子,兩眼醉的盛滿春水,眉眼敷粉的孟歡,正準備掏銀子給花旦打賞,可始終找不著兜,隻好轉頭看祝東:“……你詩呢?念吧。”
    祝東眼睛發直,張嘴,直接結巴了。
    孟歡順著他的目光,意識到了,背後有人。
    “……”
    一股莫名的預感傳來,孟歡緩慢地轉過臉,先看見青色雅正的衣袍,耳頸漆黑的烏發,男人微微滾動的喉頭,線條清晰的下頜,最後才是那張他朝思暮想的臉。
    “夫——”
    孟歡沒喊出來。
    他捂住唇,打了個小小的、軟軟的酒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