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晉江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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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著籬笆的疏格, 橙光透過。
    照在他曬成深紅的肩膀,起了破皮,少年的骨骼本就瘦弱, 現在更沾染了受過摧折的情景。
    藺泊舟眼底的光暗了下來。這傷口他太熟悉了, 行軍的一路許多將士被烈日曬傷, 肩頸都有這樣的紅痕, 護理不好會潰爛。他沒想到會出現在孟歡的肩頭。
    可孟歡的語氣完全不在意,隻惦記著自己做出的事情, 還沾沾自喜等著挨誇。
    藺泊舟閉了閉眼,目光落在他肩頭, 語氣沒加重:“疼嗎?”
    孟歡說:“一點點。”
    說完意識到藺泊舟的擔憂, 安慰他, “夫君不用在意,隻是曬傷,很快就好了。”
    藺泊舟長指抵在袖口輕輕蜷了一下, 他是操勞的性格,對在意的人在意的事好像要耗盡心血。可責備的話卻說不出口,他笑了笑:“歡歡也知道為夫會在意。”
    聲音低, 帶點啞意。
    沒有責問,可話裏的意思卻被責問重多了。
    孟歡知道他心疼,眨了下眼, 認真說:“你在外麵騎馬到處跑不也風刮日曬的嗎?我看你忙碌, 想著能做事也做點兒,可以幫大家減輕負擔。”
    竹籬內的少年頭發潮濕, 漆黑的眸子定定看他, 聲明:“我還挺有用的。”
    藺泊舟很低地再笑了聲。
    像是看見孩子長大了:“嗯, 歡歡最有用。”
    “……”
    孟歡挺不好意思:“嘿嘿嘿。”
    他笑, 藺泊舟彎了彎唇,跟著笑了,手伸過竹籬揉揉他頭發:“等洗完了澡,為夫給你擦藥。”
    孟歡點頭:“嗯!”
    他擰起了潮濕的帕子往身上沾水,身旁藺泊舟微沉的目光落下,沿著他的肩頭往下一路查看,不過當孟歡意識他目光過分抬頭時,藺泊舟立刻無害微笑,收斂起了他那肉食動物的獠牙和利爪。
    “……”
    孟歡心說,好吧。
    想罵他也沒辦法罵了,
    洗好身子換上幹淨衣服,跟著他到了房間裏。一隻玉白藥瓶,裏麵裝著清涼滋潤的膏藥,藺泊舟用指尖蘸著,往他的傷口處塗抹。
    孟歡敞著腿,跟個大爺似的躺著,藺泊舟則低垂著眉眼在他一旁,給他塗藥和按摩,輕聲細語說話。
    孟歡沒忍住:“夫君。”
    “嗯?”藺泊舟輕輕捏他的耳頸。
    孟歡說:“我感覺我好像在外麵幹了一天活回家的漢子,你就是我養的那個媳婦。”
    藺泊舟勾唇,似笑非笑,配合地問:“一家之主的感覺好嗎?”
    “很好。”
    他剛說完,下頜被輕輕捏了捏:“嗯嗯,歡歡最厲害了。”
    他語氣戲謔,不凶,聽著像是很讚成他似的,有種綠茶討好男人的感覺。
    “……”
    孟歡以為自己很能抵抗綠茶,才發現並不能,一下子被這句話撩的耳朵紅了。
    藺泊舟的手在他眼前晃動著,他指骨修長,被曬黑了些,顯得緊繃有力,莫名讓孟歡回想起了什麽。
    他耳朵浮起熱意,看了看左右確定沒人,抓住藺泊舟的手舔了下幹燥的唇,主動道:“夫君,我們要不要——”
    他剛想說什麽,門口忽然大步走入一個鐵甲嘩然的軍士,腳步匆匆,滿頭大汗。
    坐在主帥的座位,孟歡看見外人來了,起身站到一旁,話也咽了回去。
    “報王爺!軍情緊急!”
    頃刻之間,藺泊舟收斂了剛才哄老婆那溫和的眉眼,修長的手指將瓶塞擰緊,狹長的眼側看去。
    “說。”
    “遼東都司淪陷!朱裏真的鐵騎大軍已向錦州逼近。”軍士是從戰壕裏爬出來的,鮮血打濕了他身上的布甲,渾身髒汙,說話時喉頭幹渴,雙目中充滿恐懼。
    對承平已久的大宗來說,朱裏真這支野蠻的騎兵恍如來自地獄的惡鬼騎兵,勢如破竹,殘忍暴虐,鐵蹄如風卷殘雲般踏平他們匆忙中組織的衛所軍,將他們殺得片甲不留,哭嚎遍野。
    藺泊舟指尖冰涼,低聲說:“壞了。”
    渾身發麻,脊背生出寒意。
    孟歡問:“怎麽了?”
    藺泊舟垂眼,聲音保持平靜,“朱裏真族除了馬匹和彎刀,其他風物落後,糧草軍資都靠搶,但占領遼東都司肯定要賺得盆滿缽滿了,現在,敵人越來越強,而我們越來越弱——”
    孟歡唇瓣微動,能聽明白,也能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王爺放心!”將士名叫周坎,他聲音發抖,“屬下知道城破物資會被搶走,逃跑一路下令將糧食和軍資全部燒毀,也讓百姓們隨軍往南逃亡了。”
    他眼中含著淚光:“但,他們的騎兵行進太快,沿途掩殺,殺了好多兵士和百姓——”
    他的眸中,還倒映著那群野蠻騎兵奔騰的鐵蹄,沾滿血的彎刀像無情的鐮刀,一茬又一茬地收割沿途百姓的血肉,鮮血飛濺的刀光劍影。
    他們毫無留情,殘忍製裁著中原文明。
    聲音發抖,複歸於沉寂,幾人都沉浸在這個消息中。
    “哐當——”一聲,打破了安靜。
    藺泊舟放下藥瓶,眼神聚斂:“走。”
    孟歡:“去哪兒?”
    “錦州。”
    藺泊舟拿起桌麵的長刀,看了他一眼,聲音溫和隻溫和了一瞬便緊繃:“聽話,你待在城關內修竣城防,別跟過來。”
    摸摸孟歡的臉:“為夫很快就回來了。”
    “……”
    ——可是。
    孟歡沒說出口。
    他心口有什麽東西沉著,被擁堵,喉頭好多話卡著說不出來。他往前走,看著藺泊舟身影匆匆,出院子後王府護衛也跟了上去,颯爽的赤金色袍服消失在圍牆後。
    錦州……錦州……
    維持著腦子裏的茫然,孟歡覺得自己沒聽到那個詞,擔心的一切還可能不是真的。
    他忽然拔腿往隨軍院子裏跑,跑得滿頭大汗,看見陳安時呼吸急促,白淨的皮膚蒙著濕汗,潮濕的眼眸望著他:“陳長史,王爺去幹什麽?”
    藺泊舟不在城內時,都由陳安負責為他打理後方。他合上本子,溫和說:“王爺去錦州戰場迎敵了,戰事十萬火急,不能耽擱,王爺剛才就走了。”
    ——恍若雷擊。
    ——那塊石頭轟然落了地。
    “戰場……”
    孟歡唇中重複了一遍。
    他腦子閃過一幕一幕的畫麵,馬革裹屍,血流漂杵……漆黑的天光下,藺泊舟坐在兵士死絕的城防內,牙口咬緊了綁在手臂的薄紗,他眉眼沾滿了鮮血,灰暗的目光側頭看數萬鐵騎兵臨城下……他還看到藺泊舟身影孑然,眼眶中流血,在屍風血雨中的戰場揚起下頜,靜靜感受陰沉天幕落下的摻著鮮血的暴雨……
    ……閃過好多好多畫麵。
    孟歡渾身的血液像是被一瞬間抽幹,渾身冰冷,失去了任何思考的能力。行動和思考都無比費力,幾像要墮入深淵。
    好像有什麽東西催促他清醒,那股理智又回到了腦子裏。
    孟歡唇色蒼白,問:“王爺能贏嗎?”
    陳安知道他擔心,安慰說:“王妃不用太憂慮,王爺聰明才智舉世無雙,迎戰朱裏真肯定有良策,不會像凋敝的衛所兵一樣被輕易擊潰。”
    他頓了頓,“萬一,如果說萬一。城破了,王爺也能退回山海關,還有餘地,不至於陷入絕路。”
    孟歡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
    陳安笑嗬嗬說:“我們既然在後方,就抓緊時間修築城防,保證糧草輸送,給王爺有力的後背支持就好了。”
    孟歡再嗯了聲,準備離開:“那我回去了。”
    他腳步剛轉動,再被叫住。
    陳安聲音清晰:“再過半個月是王爺的生辰,王妃可以擺置好酒菜,等著王爺凱旋的好消息。”
    孟歡頓住,回頭:“他生辰?”
    “對,王爺自己的事情從來不愛鋪張,先王妃在時,陪王爺過過。不過到了京城以後,隻是日子到了去宮裏和陛下吃碗長壽麵,府裏一向沒什麽動靜,還讓下人們都暫歇一天。”
    陳安笑眯眯的:“恐怕王爺會很期待和王妃一起過生辰。”
    孟歡嗯聲:“記住了。”
    像藺泊舟這種人,公然過生日,很多為了攀附他的人就會送禮,爭奇鬥豔,踏破門庭。這種場麵被人看見了呢,又要罵他氣焰囂張,其他人趨炎附勢。
    所以藺泊舟一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了朝堂,私人生活相當低調,那時候不娶妻,也極少享樂,每天穿著緋紅朝服來去,忙著朝中事。
    沒有人陪他,他一定很孤獨吧?
    孟歡站在院子裏,察覺到眼眶一股濕熱,一股情緒好像在撕扯著他的胸口,要狂湧出來。
    他低著頭,咬著混亂的牙關,壓住了那股湧動,飛快回到廂房抓過被子蓋住了臉。
    屋子外是人群走動,孟歡呼著氣,忍住了渾身的顫意,直到臉頰上的那層涼意幹涸。
    沒多久,門外響起了開門的嘎吱聲。
    “陳兄弟,開飯了!走啊,一塊兒吃去。”祝東的聲音,“找你一下午了,去哪兒啊?”
    孟歡連忙擦了把臉,故意用嘶啞的聲音說:“我不舒服——”
    下一秒,被子被掀開:“怎麽大白天躺床上啊?飯吃不吃——”
    他開朗的聲音在目睹孟歡微紅的眼眶時一頓。
    祝東表情尷尬了一秒:“男兒有淚不輕彈,想家了?”
    孟歡索性坐直:“不是。”
    “哎,那為什麽?”祝東想著他難受的原因,眉頭一皺,一拍大腿,“今天聽說王爺去戰場了,你擔心?”
    和他算是好朋友了。
    孟歡不再隱瞞,很丟臉但是點了點頭。
    祝東隨即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看他。
    “……”孟歡才意識到自己尷尬的身份,啟了啟唇,但不知道怎麽辯解,隻好麻木地抿緊唇。
    “你怎麽跟丈夫去打仗擔心得掉眼淚的妻子一樣……真是危險的孽緣,”祝東撐著下巴,“兄弟我是不建議你跟他的,沒想到你還動了真情。”
    聽這個單純的十八歲男孩思考感情,孟歡就忍不住笑。
    祝東認真思考怎麽安慰他,片刻後說:“你等等,我去找我表哥拿個東西。”片刻後,他回來了,手裏捧著一張羊皮紙,“這是一張非常寶貴的地圖,我們這次迎敵的地點就在這張圖上,我借過來你趕緊臨摹,摹完就還回去。”
    孟歡接過地圖。
    “王爺走的是急行軍,日行兩百裏,晝夜無休加急奔赴戰場,”祝東說,“這裏是我們現在的位置,這是王爺要去的地方,現在,王爺應該在路上了。”
    孟歡白淨的手指在地圖上輕點,一條一條的線路從山海關點到錦州,中間這短短的一段路,就是藺泊舟日夜兼程飛馬狂奔的行進路線。
    ……雖然好像隻是枯燥的線條,卻好像成了寬闊的道路,能看見藺泊舟率領著千軍萬馬,奔騰不止,在傍晚黑沉沉的暮光中,衣袂與紅纓飄飄,向著另一座城池奔赴而去。
    孟歡好像……看見了藺泊舟的身影。
    半晌。
    孟歡抬頭,認真地看著祝東:“兄弟,相信我,如果你以後不被王爺提拔,一定是因為我青年早逝。”
    “???”
    祝東不解,但還是說,“好吧。那你臨摹地圖,我去吃飯,一會兒給你帶幾個包子和饅頭。”
    孟歡點頭:“去吧,好兄弟。”
    看著祝東離開房間,孟歡拿起地圖深呼吸了一下,取出毛筆和魯班尺,在宣紙上一筆一劃地對照著繪起了圖。
    每落筆一次,孟歡心頭的焦慮就減輕了幾分。不停落筆,不停減壓,直到將整張圖臨摹完畢,藺泊舟行軍的路線也同時爛熟於胸。
    孟歡甩了甩手後,鬆開毛筆,把圖紙晾幹後小心折疊好,壓在枕頭下。
    深深呼出一口氣,他心情完全平靜下來,內心充盈飽滿了起來。
    他等著藺泊舟回來那天。
    給他過生辰。
    給他點花燈。
    和他再看一次獨一無二的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