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晉江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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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城遇到朱裏真的遊騎, 近日越發頻繁,很可能是前哨,他們的人往這邊來了。”
    藺泊舟似是對自己的眼睛不在意, 掌心勒著皮鞭,說話的語氣漫不經心。
    “是, 自從把安垂在坼州的消息放出去, 他那個老爹就跟瘋了一樣,圖謀坼州,躍躍欲試。錦州的兵力撤去了許多, 看來他真想保住這個兒子。”
    不過藺泊舟不會善良到讓敵方如願以償。
    他打算挑個陽光晴朗、風和日麗的天氣,把安垂的人頭吊在城門, 讓朱裏真的人全部看清楚和大宗為敵的人會有什麽下場。
    朱裏真, 安垂活著就營救,死了就複仇。
    陳安俯首,一行人在風雪中向著中軍帳走去,背影拉長。
    雪好大,孟歡覺得有點兒冷, 他探出白皙的掌心接了幾片雪, 蹲下身,等著藺泊舟從營帳返回。
    片刻後, 耳畔響起聲音:“回城了。”
    藺泊舟交代完了事情, 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身旁。近在咫尺,他垂眸俯瞰眼前戴著帽兜的孟歡, 像看雪地裏一隻灰撲撲的小蘑菇。
    小蘑菇磨磨蹭蹭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雪,眸子瑩亮,怔怔看了他會兒:“你的眼睛——”
    “回來的路上讓寒風吹了, 紅了些,不礙事。”藺泊舟聲音沉靜。
    “哦。”
    既然他這麽說話,孟歡也不好再問。他隻是莫名其妙想起了先前藺泊舟眼盲時。
    隻是現在在軍隊裏,十幾萬人等著藺泊舟一聲令下,萬千性命係於他身,誰也不願意做眼疾複發的聯想吧?
    孟歡希望他僅僅是被風吹紅了眼睛。
    街道上不少百姓擺開攤子,正在賣東西。自從聽說坼州由藺泊舟坐鎮後,許多百姓不再沿途漂泊,而是投奔了坼州,追尋著短暫的和平。
    一條街大概有百米長,許多百姓賣著瓜果素菜,牛羊雞鴨。
    孟歡說:“夫君,等等。”
    藺泊舟“嗯?”了聲,停下腳步。
    他看見孟歡快步走到一家賣點心的攤子前,攤主是個婦女,雪白的糍粑讓籃子盛著,攤子不大,但卻幹幹淨淨。
    孟歡買了一包炸好的糯米糍,回到藺泊舟跟前,說:“回家吃吧,我經常在這家攤子買糯米糍,味道很好。”
    藺泊舟側視,沒說話,伸手替孟歡拂了拂雪:“在城裏住慣了?”
    “慣是慣了,就是每天好冷。”孟歡說這話時,嘴裏呼出了白霧。
    他沒有藺泊舟統率三軍那麽大的用處,每天便在院子裏把飯做好,把酒倒好,晚上回來給他泡壺熱茶水,遞去筷子,還伺候藺泊舟洗個澡,幫忙暖暖床,過著平靜的小城生活。
    藺泊舟抬唇,莫名笑了笑。
    而且,孟歡還挺喜歡這樣的生活。
    他覺得,好像把藺泊舟的一部分完全占有了。
    “為夫回家嚐嚐。”
    藺泊舟走近了幾步,想牽他的手,但孟歡看了下周圍,又把手挪開:“不牽,有人。”
    “……”
    藺泊舟抬了下眼。
    是個保守的夫人呢。
    可孟歡說著不牽,耳朵卻紅紅的,說:“回院子裏牽。”
    藺泊舟笑意更深。
    回到院子,坼州小城生活質樸,院子裏侍從站多了都挪不開手腳。孟歡進門抖落身上的雪,摘掉帽兜,到灶房內把溫在鍋裏的飯菜都端上來。
    熱氣騰騰的。
    一盤炒白菜。
    一碗回鍋肉。
    一盤白煮羊肉。
    還有悶在湯鍋裏香氣撲鼻的烏雞山菌湯。
    孟歡語氣振奮:“吃飯吃飯!”
    藺泊舟執起筷子,喝了口湯,問孟歡自己不在他都怎麽打發時間。
    “還行,找祝東下棋,時辰到了就回院子,”孟歡覺得自己特別像每天定點打完麻將回家給老婆孩子做飯的居家男人,說著,還想起什麽,“我下棋總下不過祝東那個畜生,夫君,幫幫我嘛。”
    尾音上翹,無意識撒嬌。
    雖然覺得是小少年的把戲,藺泊舟參與會十分以大欺小,但還是應允:“好,找個時辰,幫你贏回來。”
    “我看他還怎麽得意,”孟歡往藺泊舟碗裏夾了一筷金黃油亮的回鍋肉,“夫君吃這個吃這個!鍋裏煨了半小時,燉的爛熟,相當入味!”
    藺泊舟垂下了眼睫。
    他伸出筷子,夾起孟歡放到碗裏的回鍋肉,眼前忽然花了一下,出現幾道搖晃的影子。
    他手指頓住,看著虛空中,好一會兒這幾道影子才固定,再抬眼時,孟歡正看著自己,隻是臉上好像蒙了層白紗,五官變得模糊不堪。
    “夫君?”孟歡喊。
    藺泊舟閉了閉眼,再睜開,唇瓣倒是想勉強一抬,隻是眉間不自覺蹙了起來。
    “不好。”
    他說了兩個字。
    孟歡意識到了,放下碗筷:“夫君,你是不是眼疾……”
    藺泊舟閉目片刻,再睜開,眼前的清晰恢複了,但是剛才的模糊卻揮之不去。
    孟歡確定了:“叫大夫嗎?”
    藺泊舟按住他手背:“先吃飯吧。”
    這頓飯孟歡吃得心不在焉,藺泊舟倒是若無其事,什麽都沒露在臉上。吃完飯,周太醫背著藥箱匆匆忙忙進來,對著藺泊舟磕了個頭,隨即問:“王爺?”
    孟歡給周太醫倒了杯水,在一旁看著。
    藺泊舟坐在椅子裏,將今天的事都說了遍:“天氣太寒冷了,先前出門被風吹了眼睛,覺得有些發熱,沒太在意,今天這趟出門回來,眼睛疼了,本王還以為是風刮的。”
    周太醫取出針具,歎氣:“王爺這雙眼睛,本來就受不得酷暑,受不得嚴寒,不怪王爺不小心,要怪就怪天時。”
    聽到“天時”兩個字,藺泊舟指節輕輕動了一下,像是被什麽東西觸動。
    天時,地利,人和。
    藺泊舟一個人,獨占天時、人和。
    孟歡眨了下眼,隱約覺得事情有些複雜,但從藺泊舟無波無瀾的臉上,又像是看不到他有太激烈的情緒。
    針灸結束,周太醫開了一副藥。
    “王爺近日多護著眼,藥每日都要喝,不要太勞神費思,也許能捱長一段時間,不會失明。”他百般叮囑。
    藺泊舟掃了眼木桌堆積的藥山,喉頭滾了滾,溢出輕輕的氣息:“好,謝過周太醫。”
    “小人告退。”周太醫提起藥箱。
    藺泊舟想著什麽,叫住他:“本王眼疾複發的事情,不要告訴任何人,更不要讓軍中的人知道,就說來開了一副風寒藥。”
    周太醫更加恭謹:“是。”
    人匆匆地走了。
    藺泊舟坐在椅子裏,挺直的肩頭輕輕起伏,俊美的眉眼染了些陰鬱和倦怠。
    他眼睛現在還能看見,但隻怕再吹不久的躁烈北風,就要陷入失明當中,有些傷神。
    “夫君……”
    孟歡拿著藥包,感覺到了沉默的空氣。
    現在大敵當前,關鍵的一仗還沒打,藺泊舟要是眼睛瞎了,又會增添許多變故,將勝負攪得模糊不明。
    藺泊舟當然心情不好。
    孟歡尾調抬高,道:“別難過了,我給你熬藥,喝了藥就沒事了。”
    就跟哄小朋友的語氣。
    藺泊舟似乎笑了一下,但笑意極淡,渾身沾染了些風雪天濕漉漉的陰冷氣,唇角的笑也恰到為止、
    孟歡還有好多安慰的話想說,但覺得對藺泊舟似乎無濟於事,他闔攏了唇,到爐子旁將藥材都放進去,加入清水後,合上了蓋子。
    火焰騰騰,蓋子裏湯藥汩汩,散發出腥苦味兒。
    “夫君,喝了這碗藥再去軍中……”
    孟歡話音剛落,院子裏走來一位副將,尋他去商議軍中的事情。
    藺泊舟回絕:“先等等,本王一會兒再——”
    他知道孟歡的想法,想說喝完藥再去。
    但孟歡站在廊下,沒有阻攔:“你先去議事吧。”
    藺泊舟頓了頓,門外又催促:“王爺,是鎮關侯找。”
    居然是鎮關侯找,恐怕有要緊的事要商議。藺泊舟眉眼一頓,停在孟歡身旁說了句“夜裏再喝”,說完便踏出了庭院,留下一道頎長的背影。
    “哎。”
    孟歡阿巴阿巴了兩聲。
    藺泊舟,你就偷著樂吧。
    qaq
    ——我這麽通情達理的老婆真不好找了。
    他小心翼翼看藥罐,時不時揭開蓋子扇了扇風,聞著藥罐裏灼烈的苦腥氣。
    藥味過於刺鼻,其實並不好聞,也並不好喝,但在隻有藥草能救命的時候,看著鍋裏逐漸變成深褐色,苦腥味越發濃烈的液體,孟歡心裏也安心了一點點。
    他蹲在爐子旁,等到湯藥煮好了,舀出溫熱的一碗放在鋪著隔溫棉布的籃子裏,將瓷盅蓋的嚴嚴實實後,拎著小籃子踏上了去軍營的路。
    營寨門口係著一些馬匹,正在嚼吃豆子和草料,站著幾個穿藍色官袍的太監,中軍帳門緊閉,大概在談事。
    孟歡本來想多看會兒,耳畔傳來聲音:“怎麽過來了?”
    是陳安。
    “給王爺送藥。”孟歡說。
    陳安知道藺泊舟的境況,頷首:“現在王爺大概喝不了了,宮裏來了人,陛下派來的新監軍,正在詢問營裏的事。”
    “新監軍?”
    “對啊,新的監軍,恐怕是陛下認為之前的監軍辦事不力,這就換了個新人吧。”
    不知道為什麽,陳安的笑容中有幾分尷尬的苦澀。
    即使孟歡沒有太多政治敏感度,卻也能察覺到,這臨陣前忽然更換監軍,應該有什麽特別的意味。
    他仰著臉,問:“為什麽?”
    這裏人多眼雜,陳安不好解釋給他聽,隻是搖了搖頭:“回去王爺會告訴你。”
    “好吧。”孟歡嗯了聲,不再詢問這個話題,而是問,“王爺議事還要多久?”
    “不太清楚。”
    陳安注意到他被風吹得通紅的臉,嘴裏還喝著白霧,慈祥道:“天寒雪急,回去休息吧,藥我交給王爺,會說是你擔心他身子,特意送來的。”
    孟歡耳背一紅,點點頭:“謝謝陳叔。”
    陳安滿臉笑嗬嗬。
    讓人家知道自己這麽舍不得藺泊舟,孟歡還挺不好意思。他戴上了帽兜,踩著深重的白雪,手指凍的發涼,悶著頭往城裏跑。
    回去找祝東下棋吧。
    腦子裏也想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營寨距離城門不遠,大概有一裏路,孟歡跑著跑著時,跑到城樓底下時,視線被遠方一線沉重的灰黑色吸引。
    這一線灰黑色,像是爬行的螞蟻,也像是推進的風暴,在雪地中十分耀眼。
    什麽東西?
    孟歡放慢了腳步,側頭,往黑色的那邊看。
    灰黑色開始變寬,出現在視野中的距離越來越大。這樣的場景,莫名讓孟歡聯想起了鋪天蓋地、席卷一切的騎兵,他心口猛地突了一下,加快腳步進了城。
    還是好奇,孟歡站到了城樓的高處時,發現一道身影也站在那裏,祝東正墊著腳往城樓下張望。
    孟歡:“你在看什麽?兄弟?”
    祝東轉頭看見他,神色驚慌:“朱裏真人來了!”
    孟歡心口猛地沉了一下,腦子裏像是被什麽東西重擊。
    他們在坼州等了十幾天,排兵布陣這麽長時間,等待著入甕的朱裏真人,終於踏上了這片土地。
    隻要見到了朱裏真人,意味著關鍵的決戰即將開始,戰爭也很快要落幕了。
    孟歡連忙跑過去:“真的假的?”
    “真的啊!你看!”
    “可朱裏真人不是最擅長騎兵嗎?為什麽我沒聽見騎兵的動靜呢?”
    孟歡跑到城樓的凹齒處,踮起腳,往外張望。
    千軍萬馬奔跑時,連大地都會為之震動,所以古代的將士們枕戈待旦,能從兵器聽到遠方敵騎的來襲。孟歡聽過騎兵奔騰時的聲音,非常震撼。
    可現在,他沒有感覺到那股震動。
    “騎兵……騎兵!”祝東聲音發顫,蘊含著莫名的恐懼。
    “騎兵在這群流民百姓背後!”
    刹那間,孟歡視線定格在城外。
    那一線灰黑色的人群邁著沉重的步伐,起初孟歡以為他們在整齊有序地奔跑,試圖進攻坼州,但越走越近,發現卻是尖叫和狂奔,哭嚎和嘶喊,混亂和踩踏。
    “往前!往前!”
    “不許停!不許停!違令者死!”
    人群中有異族人跨騎著雄駿大馬,舉著長刀,在人群中狂奔和揮砍,他們的馬匹對這群窮苦流民有碾壓性優勢,任何百姓隻要奔跑的速度變慢,就會被他們的刀鋒割破皮肉,甚至砍掉頭顱,血濺當場。
    一位年輕的女人跌倒在地,瞬間,被身後衝上來的馬匹踩斷脊梁,吐出一口血沫,屍體讓背後驚慌失措的流民踩著,陷入塵土中。
    孟歡的世界好像寂靜了。
    “王爺!救命!”
    “救命啊!!!”
    “大人!觀音菩薩!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雪塵滾滾,人群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有人抱著繈褓中的孩子,邊哭喊邊往坼州城下奔來。
    城池的最前方安裝有尖刺和拒馬,流民在朱裏真人馬蹄的驅趕下前赴後繼跌落入壕溝,被尖刺捅穿,橫屍當場,即使他們看見危險停住了步伐,也被背後驚恐的人群推擠,跌入了鋒利的尖刺上。
    流民的屍體逐漸倒下。
    大宗軍隊列兵禦敵,可每個人神色都蒼白。
    這些前赴後繼填滿陷阱的人,不是敵人。
    ——而是大宗的百姓。
    士兵的命貴,尤其是戰時,訓練有素的士兵價值比普通人高得多,將領舍不得犧牲士兵的命,於是在攻城和對戰時,會有人驅趕百姓,作為前鋒,用他們的屍體去填陷阱,去填溝壑,去打亂地方的陣型——
    接下來。
    孟歡聽到了隱約的震動,熟悉感回來了。
    他從城樓抬起頭,往前望,望到了百姓背後深黑色的千軍萬馬,像是來自地獄的惡鬼,在暴雪之中,狂奔而來。
    ——朱裏真的騎兵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