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晉江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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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快走。”祝東說。
孟歡的腳步好像定格在原地:“去哪裏?”
“下城樓。對方擅長使用弓箭, 站在這裏很危險。”
孟歡讓他拉扯著往樓下跑,正好與井然有序上城樓的軍士錯開,他們按照指令, 站上了各自的位置。
跑回大街上時,孟歡看不到城外的光景了,但能聽到城外混亂的嘶鳴。
大街上本來有許多擺攤的百姓,紛紛收拾包袱回家, 閉上門戶, 城內沉浸在一種驚慌失措的情緒中,像是世界末日即將來臨。
前方幾道人影匆匆跑來,為首的是山行, 他找到孟歡,額頭的汗珠終於落了下來:“表少爺快回府衙, 非必要不要出門,王爺會解決這裏的一切,有任何事情我也會告訴表少爺。”
他顯然是藺泊舟派來保護孟歡的。
“可……”
孟歡眉眼閃過幾分怔忪。
別人穿書, 這會兒估計都上戰場殺敵了,但孟歡不具備作戰能力,隻能作為被作戰者庇護的一類人,留在安全的城池內,盡量不給人添麻煩。
他腦子裏混亂成一片,閃過城外的百姓,被馬蹄踩死的流民, 還有……送給藺泊舟的藥。
他被巨大的無力感包裹著。
孟歡一直很清楚自己,在麵對能掌控的事情時他能全力以赴,不惜一切,而現在的金戈鐵馬, 乾坤動勢,卻不在他的能力範圍內。
隻有藺泊舟的魄力和見識能駕馭天下大局。
隻有藺泊舟能。
隻有藺泊舟敢。
“我這就回府。”孟歡說。
他回到院子裏,給藺泊舟熬藥的藥罐還放在爐子,裝著涼下來的藥汁,散出苦腥味。
孟歡看著藥汁呆了一會兒,好像還沉浸在下午,朱裏真沒有來犯,藺泊舟沒複發眼疾,流民沒有被當成毫無價值的垃圾處死。片刻,他清醒過來,想起該給藺泊舟熬夜裏的藥了。拾起炭火,將爐子升起,看著通紅的火焰再次明亮。
就好像,在火光裏,看清了藺泊舟的眉眼。
這幾天,城外的火光沒熄滅過,深更半夜,城外也時常傳來轟隆隆的動靜。
孟歡待在院子裏無聊,天天給藺泊舟熬藥,每次都裝在嶄的罐子裏,用棉被包裹,再放到小籃子裏,讓山行拎著送到營寨裏去。
門口“哢嚓”響動,山行回來了,手裏拿著一隻藥罐,罐身上分布著裂紋。
“王爺把藥罐摔了。”他說。
孟歡接過,發呆:“他這麽大脾氣?為什麽摔我的罐子?”
孟歡現在唯一跟藺泊舟的聯係,就是這隻罐子了,隻能借此表達對他的關心。
被摔了,孟歡感覺自己的心也被摔了。
“營裏新來的監軍,總挑毛病,像個蠢貨一樣,明明對排兵布陣毫無了解,卻要不停地問,每次還必須解釋給他聽。”山行坐下喝了口熱茶,說,“王爺厭煩至極,但監軍是陛下派來的,不得不應付。”
“好吧。”
孟歡能理解藺泊舟摔東西了,他坐下,揉了揉眼:“為什麽不把惹事的監軍關起來?戰事緊急,這個人既然搗亂,就暫時解決掉好了。”
“沒辦法關啊,少爺。”山行苦笑。
他在軍中是個閑差,見識卻很高。
“既然是陛下派來的,代表的就是陛下,關了他,證明想對抗陛下的旨意。陛下臨戰前更換監軍,這是不信任王爺的表現,再對監軍不敬,隻會讓陛下越發不信任。”
“這樣……”
孟歡眼裏全是疑惑。
這幾天城外火光衝天,城內人心惶惶,他經常半夜做噩夢夢見屍體,嚇得滿頭大汗醒來,希望藺泊舟在身旁,可明知不可能,在恐懼之中隻好默默地閉著眼睛等待天亮。
在如此緊要的戰局之下,原本以為中軍帳內一致對外,沒想到還存在這麽多猜疑和背叛。
“陛下為什麽要這樣做?”
“怪不得陛下,”山行喝著茶,聲音平靜,“王爺在朝中獨攬大權,如今又帶著精銳京軍打仗,相當於握住了兵權,他的權勢已經威脅到了陛下。帝王家哪有那麽多感情可言?陛下當然會忌憚王爺,提防王爺。”
他說得對。
人都是自私的。
尤其在權力爭奪時,哪怕是父子,抱有感情上的指望,也會顯得幼稚。
冰天雪地裏,短暫地沉默了會兒。
孟歡想起什麽。
他抬頭,眸子黑潤,微睜的杏眼看向山行:“那王爺會謀反嗎?”
他聲音輕鬆,像在討論書裏的一個劇情。
但“哢嚓!”一聲,山行的杯子猛地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熱茶淋濕了雪絮,那一處的雪凹陷下去,表皮很快變得光滑,凝結成了更加堅固的冰雪,嚴寒至極。
山行撿起杯子,聲音裏發抖:“表少爺,這種話不能再說第二次,這是置王爺於不忠的境地。”
權力之間的爭奪十分嚴酷,越是頂層的權力,越會喪失人性。簡簡單單一句話,可能招來殺身之禍,甚至王府滅門慘劇。
哪怕隻在封閉的院子輕聲一提也不行。
孟歡後背發涼,意識到了圍繞著權力的冷酷氛圍。
這種局勢之下,好像談論任何感情,任何柔軟,都會被那個殘忍無情的中心席卷,絞殺,碾碎,不留下一絲的痕跡。
“我知道了。”孟歡說。
紛紛的雪絮落下來,落到疏闊的枝頭,也落到了院子裏的石板。
山行語氣平靜下來了:“表少爺喜歡躁烈荒蕪的冬天嗎?”
孟歡看了看他,不知道為什麽這麽問。
“一般。”他回答。
頓了頓,又補充,“太冷了,我不喜歡這麽冷。”
他喜歡熱鬧溫和些的地方。
山行笑了:“那以後,估計會讓王爺為難了。”
意味不明的一句話,孟歡沒聽懂。
但山行站了起身,似乎打算重回軍營了。
孟歡也站起來,去看爐子上熬著的藥,褐色翻滾的汁液滲透出濃鬱的腥苦味。孟歡說:“藥好了,你裝一罐帶走,給王爺喝。”
山行側頭,唇瓣微動,神色猶豫。
似乎覺得不應該說。
但想了想,還是開口。
“昨天夜裏,王爺就看不見了。”
“什麽?”
院子裏讓北風刮著,落下了許多的枯葉,此時除了呼呼的風聲,沒有任何其他的動靜。
孟歡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夢醒似的,眼皮撩起:“你說什麽?”
“王爺眼疾複發失明,不讓我們告訴你,怕你擔心,”山行貼心地安慰他,“不過一切都在王爺的安排下有序進行,軍中沒起亂子,還和朱裏真進行了幾個來回。王爺妙計,朱裏真的大部應該馬上要被吸引來了。”
換成平時,孟歡估計就信了。但藺泊舟能捱一整天不告訴他眼疾的事,現在的話還有幾分可信度?
孟歡撇了下唇,不悅:“我要去看看。”
山行攔不住他,隻好打趣:“行吧,王爺這雙眼睛還真是人人盯著。”
“那能一樣嗎?”孟歡忍不住嘀咕。
藺泊舟的眼疾許多人都關注,但大部分人在意的是他能否控製軍中秩序,能否穩住朝廷,能否繼續執掌權柄。
孟歡可想不到那麽多,他隻知道藺泊舟厭惡眼疾,不喜歡黑暗,當周圍什麽都看不清時內心的痛苦會將他吞噬,僅此而已。
……他想陪著藺泊舟,在他不高興的時候。
孟歡心裏打著主意,跑到城門口,城門洞開,卻有一列人簇擁著進了城池,當中正是他要找的人。
藺泊舟披著的鶴氅被風吹開,耳頸處的狐裘沾染了片片的雪絮,越發襯得眉眼漆黑,容貌端雅俊朗,兼具威勢和風雅。
他雙眼沒覆白紗,每一步都走得沉穩幹練,絲毫不像目不能視物的人。
“故意連輸了幾日,終於把朱裏真的大軍引起來了。都按王爺的指示分出兵馬,現在就等捷報傳來,能不能成功就在今晚。”陳安說,“王爺,我們去城樓上等吧。”
“嗯。”
陳安在藺泊舟耳畔說了幾句。
藺泊舟轉向孟歡的方向,語氣冷淡疏遠:“叫他過來,扶著本王。”
“……”
孟歡生氣了,本來想故意慢吞吞地走,但想到他瞎了,心說先饒了你瞞著我的事。
牽著他在夜色中,踏著泥磚和石板,走到了整座城池最高的地方。
“風大嗎?”藺泊舟問。
“……”
孟歡猜他應該心情不錯。
藺泊舟聲音溫柔:“城樓下看到了什麽?”
孟歡把視線投了下去,城樓下的平地上,漆黑駿馬列隊整齊,烏泱泱一大群大概有數萬之眾,壯勢駭人,帶著雲梯,攻城錘,還有弓.弩,整肅的軍貌更顯得威勢逼人。
這些人體貌高大,背負著弓箭,渾身的野蠻氣息。
他們馬蹄掀起的塵土似乎淹沒坼州,也能輕易將城關踏碎。
“朱裏真的人很多。”孟歡磕絆地形容,“感覺打不過。”
“嗯,說的是實話,”藺泊舟聲音溫柔,“還有呢?”
孟歡墊著腳,再替藺泊舟往下看,清風吹開了白皙的額頭。
——他看見了。
坼州城關太小,城池前的平地也小,朱裏真數量過多的駿馬不能馳騁,此時因為地勢局促,正焦躁地原地打轉。
對麵的氣氛很急躁,似乎急著攻城。
孟歡:“他們好像很擠。”
“對了。”藺泊舟笑了,笑完,問,“喜歡看煙花嗎?”
孟歡有點兒訝異地看向他。
說實話,出征以來,藺泊舟幾乎就沒笑過。
孟歡怔住:“看什麽煙花?”
剛問完,城樓下突然爆發出一陣尖銳刺耳的鳴爆,震得人的耳朵一下子麻了,腦子裏全是回音,腿也不可抑止地變得酸軟。
孟歡嚇得雙腿發軟時,手被藺泊舟握緊。他以為這陣爆炸和火光不會太久,可卻一直在不停地響著,並且衝向了朱裏真的陣營中。
“蠻力確實是個好東西,但他們隻能被困於長城外。大宗國祚二百多年,靠的正是他們不屑一顧的文智。”
藺泊舟平靜道:“他們應該傷痕累累地滾回去了。”
受驚的馬匹開始奔跑,但地界過於狹窄,奔跑的地方有限,導致的顛簸和踩踏讓不少朱裏真人被摔下馬匹,再被馬匹踩死。
還有一部分人意識到不對勁,試圖回撤,當馬匹倒回深峻狹長的山穀時,兩側的投石機運作,高處推下的石頭將人馬全部砸落。
馬蹄失墜,踉蹌倒地,朱裏真亂成一團。
大宗軍士卻並未出場,等到朱裏真馬乏人累,人心惶惶時,五路大宗軍士從山穀攻出,他們訓練得井然有序,有人嘶吼:“奪旗,陷陣,斬將,首級,俱是軍功!王爺說!賜我們榮華富貴!衣食無憂!衝啊!”
士氣磅礴,聚成洪水。
洪水滔天,迅速衝散了敵方軍陣,將其切割。
分裂。
擊潰。
吞噬。
……
震撼人心的場麵,孟歡心髒砰砰砰狂跳,渾身發熱,不自覺更近地靠近城牆。前幾天流民被驅趕的畫麵湧入腦海,他真恨不得衝入這群士兵之中,和他們一起,把這群屠夫殺得片甲不留。
手心發燙,滲出了薄汗,脈搏都比平時跳的更劇烈。
藺泊舟感覺到了孟歡的振奮,渙散的眸子轉動,詢問:“壯觀嗎?”
孟歡拚命點頭:“壯觀!”
“可惜。”
藺泊舟極輕的聲音,順著風吹散,“我看不到。”
孟歡喉頭猛地滾了一下。
多麽可笑,多麽造化弄人。
藺泊舟為這場決戰殫精竭慮,嘔心瀝血謀劃了整整三個月,沒有一時一刻神經不緊繃著,他整頓團營,重劃軍功,懲治劣將,招兵買馬,團結人心……為這場戰爭奔波勞碌,風霜摧打,整個人像是被吸去了血液,備受煎熬,可他卻沒能看見這場盛大至極的勝利。
孟歡緊緊握著他的手:“藺泊舟。”
他不想叫他的身份,想叫他的名字。
曠野的風吹過來,吹進孟歡的眼睛,刺痛猶如刀子在割。
他聲音哽咽破碎。
“我們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