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晉江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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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歡嚐試向他描述城樓下的一切。
    “騎兵被衝散, 左邊的陣營先亂了,他們馬匹橫衝直撞, 驚嚇了其他的馬, 營寨內亂成了一鍋粥。有人拚命想控製住馬,但隻能被摔下去。”
    “左邊山穀投石機打亂了朱裏真撤退的馬隊,有人僥幸跑進了山穀, 但被大宗的兵馬攔住截殺, 隻有一些殘兵逃走,但也被趁勝追擊。”
    孟歡描述著,努力措辭卻難免不了樸素, 口幹舌燥。
    片刻後,他想著, 問:“等我回去畫下來,給你看, 好不好?”
    ——不嫌麻煩,也不覺得任務重。
    他想讓藺泊舟看見屬於他的榮光。
    他所珍惜的藺泊舟,不是被群臣斥責的奸惡攝政王, 腹背受敵折戟沉沙的失敗者, 束著鐐銬尊嚴盡失的奴役, 北風秋雁,暗血沉聚, 屍身枯骨中,屬於藺泊舟的榮光應該歸於藺泊舟。
    “看不看,其實也沒關係。”藺泊舟聲音輕。
    “有關係。”孟歡認真打斷他的話。
    原書裏對他不公平,讓他受盡辛苦和唾罵,可有自己在了,可不能對他再不公平。
    孟歡眸子明亮, 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這是你帶兵打的仗,贏了自然該你看見,他們丟盔棄甲,四下潰散,是對你最大的讚譽。”
    ——不許有人再顛倒是非罵你了。
    孟歡努力表達,說話也文縐縐的。
    北風寒徹,少年聲音凍的發顫。藺泊舟低笑了一聲,像是被他哄開心了,握著孟歡的冰涼的手捏了一下指尖。
    掌心溫熱,他說:“好,歡歡回去畫給我看。”
    山穀裏的火光從傍晚閃爍到清晨,偶然伴隨著馬匹的嘶鳴,戰場從城樓下轉移到山穀之間去了。
    勝利與否,會在清晨得到檢驗,今晚則需要等待。
    一夜沒睡,大家在風雪中蹲守著勝利前夜。
    城樓山擺置了小桌,孟歡陪藺泊舟熬夜,坐他身旁小聲嘀咕:“山行給你送的藥都喝了嗎?”
    藺泊舟:“喝了。”
    “你還摔我罐子。”孟歡想到這個就皺眉,“我生氣了。”
    藺泊舟回想了一下,蹙眉,音色溫柔道:“對不起,為夫當時太暴躁,隨手拿了個東西就砸了出去,沒想到是歡歡裝藥的罐子,知道肯定不摔了。”
    耳朵泛起一陣熱。
    藺泊舟道歉這麽認真,像是在意極了他的看法,孟歡還有點兒不好意思了,拍拍手說:“好吧,原諒你。”
    哼。
    孟歡是真抵抗不了他認真對待自己的模樣。
    夜裏冷,藺泊舟牽著他的手。
    北風淒寒,遠處的城關泛起魚肚白,像是天要亮了。
    不知不覺他們在寒冷徹骨的冬夜,為了見到勝利的第一支旗幟,吹著冷風守護了整整一夜。
    孟歡打著瞌睡時,一直遠眺城樓的陳安,突然看見什麽,奮力拍著城牆。
    “來了,來了!”
    遠處,一列騎兵飛奔而來,穿著整齊的大宗兵營製服,在冰天雪地中扛起飛揚旗幟,宛如疾馳而來的利箭。
    陳安聲音帶著顫音:“王爺!司將軍率領左軍,扛紅色旗幟回來了!”
    ——紅色旗幟,是捷報。
    孟歡的瞌睡一下子清醒了,抬起頭。
    周圍的官員們比他還振奮。
    “紅色旗幟?那一定是大勝!司將軍最勇猛!肯定把朱裏真的騎兵殺的片甲不留!”
    “這是迎戰朱裏真以來,打得最痛快最解恨的一次!”
    “王爺英明,王爺英明!”
    孟歡被帶動得激動起來,忍不住往城樓下眺望。
    藺泊舟也從椅子裏站起身,他肩頭落滿了雪,難得從他臉上看見笑意,說:“賞。”
    片刻後,又看到了新的一支紅色旗幟。
    “王爺,張虎指揮使帶著將領,扛紅色旗幟,回來了!”
    又是一場勝利。
    “張虎將軍勇猛蓋世無雙!昨晚全虧張將軍作為前鋒衝入朱裏真的陣營中,第一個奪旗陷陣,士氣才能如此暴漲,將對方擊打得潰不成軍!”
    “對對對!”
    孟歡也點頭,他昨晚親眼看見城門洞開,王府護衛軍一騎絕塵,與朱裏真廝殺,場麵極其壯觀,可以說,王府護衛是這次戰勝的頭功,藺泊舟練軍之嚴,功不可沒。
    誇他,誇他!
    孟歡歡欣雀躍,耳畔卻沒什麽動靜。
    她側頭,見藺泊舟笑意平淡,唇瓣抿著,神色有些凝重。
    “讓張虎走小門進城,別和團營兵爭功。”藺泊舟隻說了這句話。
    孟歡懵了,沒懂他這是什麽意思。
    張虎,可是攝政王府的都指揮使,跟隨藺泊舟從軍,帶領王府護衛參與這次截殺。
    這個名字孟歡並不陌生,先前入山海關城便是藺泊舟的王府護衛出力,才能順利入關。此次坼州戰役,團營操練了三個月,勉強有了點樣子,但還是無法與野蠻的朱裏真相抗衡,唯獨王府護衛有勇悍之姿,作為前鋒衝亂朱裏真陣型,驅趕擊潰,立下了汗馬功勞。
    ——為什麽藺泊舟不誇王府自己人?
    孟歡琢磨時,耳畔,山行說了兩個字:“藏鋒。”
    刹那間,孟歡想起昨晚的對話,宣和帝對藺泊舟生出了猜疑,要是再讓他知道藺泊舟練兵有術、掌握著一支強大的護衛兵,肯定更加忌憚。
    ……可沒有藺泊舟這支護衛兵,拿什麽打朱裏真?
    孟歡真看不明白,抿了一下唇,沒有再問。
    城樓底下捷報頻傳,將領們全扛著紅旗歸位,接下來就是論功行賞。
    “召諸將前來複命吧。”藺泊舟道。
    “是。”將領轉身離去。
    清晨的城樓十分寒冷。
    城樓上風雪飄揚,雖然寒冷,但大家滿臉笑容,藺泊舟坐姿也端正,靜候著將領們的喜報。
    但是,預想中的將領興致衝衝前來拜見卻沒出現,城樓沒有任何動靜,連腳步聲都輕了,好像一座被遺忘的城樓。
    藺泊舟:“人還沒到?”
    “回王爺的話,沒呢。”陳安說。
    “誰耽擱了?”
    藺泊舟指節搭著桌麵,本來緩慢地敲擊,此時停住。
    “不像是耽擱,”陳安往城樓下看了又看,似乎不知道該不該說,額頭流著汗道,“下官看見王府護衛被攔在城外,不讓進城,不知道為什麽,其他將領也被攔住了。”
    “被攔住了?”
    “對——”
    陳安這句話答得憂心忡忡。
    不讓護衛隊進城,意味著藺泊舟身旁不再有人保護,不讓將領進城,意味著藺泊舟不能與將士們聯係,失去了領兵的權力。
    往小了想,是有什麽誤會。
    往大了想,是禁錮藺泊舟,要奪兵權。
    城樓下好幾萬隊伍回了營寨,隻有王府護衛一支孤軍和其他將領們留著,在原地打轉,不知所謂,似乎他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會被攔截。
    狂風夾著雪絮,肆意吹拂。
    藺泊舟闔攏唇瓣,像是在思索,眉頭皺起。
    一瞬間,他腦子裏閃過了很多東西,低著下頜,突然站了起身,“駐守城關的將領是鎮關侯——”
    陳安:“正是。”
    藺泊舟唇瓣的血色褪去。
    “不好。”
    喉頭錯漏似的,滑出了這兩個字。聲音不大,語氣不重,像隻是失聲一句。
    但一向冷靜,鎮定,理智,能把任何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沒有絲毫錯亂的藺泊舟,竟然說出這兩個字,對其他官員引起的波瀾不亞於地震,大家東張西望,被緊張的氣氛帶動著,慌亂地注目著他。
    “發生什麽事了——”
    孟歡眸子轉動,也站起了身。
    但他話還沒說完,手腕忽然被藺泊舟握住,力道很重,掐得他手腕的皮膚又燙又疼,能看見藺泊舟手腕的青筋浮起,骨節修長的手指猙獰。
    他聽見藺泊舟的叮嚀:“找張虎。”
    一句話後,寂靜的城樓過道出現了整齊的腳步聲,鐵甲響動,顯然是全副武裝的軍兵,正往城樓上來。
    城樓底下,王府護衛應該是意識到什麽了,張虎捶拳撞擊城門。
    “誰敢謀害王爺!立刻打開城門!”
    藺泊舟搖搖墜墜站了起身,第一次感覺到他病骨支離,衣衫厚重,要支撐著才能站直。他身後的護衛人數不多,不能和城內駐紮的鎮關侯軍對抗;城外有王府護衛,但有攻城時長,遠水也救不了近火。
    如果被困在城內,隻有被動就擒的份。
    似乎經過了權衡和思索。
    藺泊舟疲憊道:“縱火,焚燒坼州。”
    ——這是毒計。
    左右的人臉色驚變。故意縱火,傷及百姓的財物甚至性命,罪名重大,砍手棄灰於地。但混亂是他們唯一的逃生方式了,有人連忙掏出懷裏的火折子,將衣服燒得火光彤彤,丟進了木質的城樓架子。“轟隆”,火勢燃燒起來。
    護衛和衝上來的兵將廝殺,火勢增大,藺泊舟眼睛看不見,讓人攙扶和簇擁著,擠擠攘攘往下走。
    “王爺,小心!”
    “護衛王爺!護衛王爺!”
    出了城樓後四處縱火,大聲提醒“走水了!走水了!快跑啊!快跑啊!!!”混亂中,百姓紛紛走出家門,倉皇地站在街道上四處觀望,不知道該怎麽辦,便隨著人群朝城門口走去。
    烏泱泱一片的人群裏,混亂至極,藺泊舟掌心攥緊孟歡的手,反複確認:“歡歡,在不在?”
    火光衝天,背後是追兵,他們身旁的護衛本來眾多,可隨著擁擠和奔跑,人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唯獨藺泊舟緊緊握住他的手。
    滾燙,緊握,握得孟歡骨頭都疼。
    藺泊舟好像很怕把他弄丟了。
    “我在,我在,我在。”孟歡重複。
    他們混入人群中躲開追兵的視線。
    ……和陳安走丟了。
    ……和山行走丟了。
    ……和攙扶藺泊舟的護衛走失了。
    ……
    孟歡牽著藺泊舟的手,背後的追兵越來越遠,但身旁全都是陌生的麵孔,被燒了房子焦躁走上街頭的百姓,他們好不容易仗著藺泊舟保全了性命和家園,但不知道是哪個殺千刀的又把他們房子燒了。
    孟歡低頭,躲到混亂的人群中去,試圖躲過背後追尋的一雙雙的眼睛。
    “王爺在否?”
    “王爺在否?”
    “誰能提供王爺的行蹤,重賞!”
    “身穿狐裘,頭戴玉冠,眼佩白綢的是王爺!身穿狐裘,頭戴玉冠,眼佩白綢的是王爺!誰見過王爺?”
    士兵騎著馬呼嘯而過,詢問百姓。
    他們是鎮關侯的兵。
    孟歡手猛地抖了一下,壓低聲道:“夫君,快低頭,你這身衣裳很危險!”
    藺泊舟身量很高,讓他按著肩膀,那似乎永遠不會彎的高傲脊梁略低了下來。
    孟歡摘掉他覆著眼的白綢,束發的玉冠,王族的皮弁,將一身昂貴的狐裘皮也脫掉,卷成一團,奮力扔進了水溝裏。
    “好了好了,沒事了……”
    痕跡都被毀屍滅跡後,孟歡狂跳的心髒鬆緩了許多。
    他親眼看見護衛為給藺泊舟殿後而被刺死,血濺到了臉上,他怕的要命,可一想到藺泊舟眼睛現在看不見,心裏的恐懼就被驅散了。
    孟歡眼神還渙散著,喘氣,像安慰小孩兒一樣:“別怕,我會保護你。”
    耳畔沒有回答。
    被他牽著走的藺泊舟,平日裝束整齊雅正的烏發垂散下來,完全不同於以前的體麵矜貴,他唇瓣蒼白,犀挺的鼻梁沾了血跡,臉上並不幹淨,一身華貴的長袍讓孟歡拽得稀巴爛,沾染了灰塵,與天潢貴胄、皇室血統相去甚遠。
    他濃秀的睫毛顫著,輕聲道:“歡歡。”
    他看不見,可到處閃爍的火光刺激得他眼皮顫抖,剛睜開眼,眼角便滑落下一串畏光的水珠,清亮,水光沿著他眼尾落到下頜。
    ——他掉眼淚了。
    沒有人,再為他畏光時遮去光源,所以他醜態畢出,原形畢露。
    現在的藺泊舟,是這麽的不體麵,不矜貴,不強大。
    如果沒有孟歡,他就是條被丟在路邊的野狗。
    “不怕,不怕,夫君不怕。”
    看著他眼角的水光,孟歡心口疼得要命。
    他牽著藺泊舟的手時,發現他的手指在發抖。
    再也沒有遮羞布阻擋的眼疾,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黑暗無法衝破,人還要顛沛流離。比起以往眼疾複發時什麽都不幹,精心嗬護,現在要逃跑,尋路,殘缺無用又添麻煩的眼睛,隻會讓藺泊舟更加強烈地自厭,難堪至極吧?
    他的心裏,一定被黑暗填滿,滿是陰鬱潮濕。
    想到這裏,孟歡喉頭就發酸哽咽。
    如果不是人多,孟歡真想抱著藺泊舟,告訴他,看不見也沒關係。
    他可以當他的眼睛。
    他也會永遠保護他。
    手小一些,孟歡隻能牽住藺泊舟手掌的一部分,很緊地牽著:“有我在,沒有人能傷害你。”
    說完這句話,孟歡心裏的力量更加充沛。
    他牽著藺泊舟,跟在烏泱泱的人群中,等城門在混亂中被推開後,合入百姓中,紛紛湧出城門。
    孟歡牽著藺泊舟,也走出了坼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