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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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徹笑了笑,沒說話。
    唐佐這才發覺在公主麵前爆了粗口,馬上便要躬身請罪。
    劉徹擺擺手,示意他無需介懷,又道:“忠武將軍建功而回,我必定上書天子,為你請功。”
    繼而話題一轉:“此時城中事多,我知道將軍必然還有諸多要事須得處置,且去忙吧,到了晚上,我在城中擺酒,宴請諸位功臣!”
    唐佐抬頭看她,卻正對上那雙明亮的眼睛,隱隱含著幾分笑,他就跟被燙了一下似的,忙不迭又低下頭:“是!”
    唐佐大勝而回,隻是代表著他自身這場戰役的勝利,並不能代表全局。
    譬如說,主帥謝姝還未班師回城。
    再譬如說,穎娘帶了一千五百名精銳士兵,尚且不知所蹤。
    唐佐心裏邊記掛著這些人,即便是先前與他發生過口角的那個小子,他也額外分了幾分神。
    不為了他,也是為了公主,更別說他手下還有一千五百名士兵呢,對應到具體的人上邊,就是整整一千五百個家庭啊!
    唐佐按部就班的吩咐人厘定軍功,清點傷亡與各隊斬獲,進了內城,便見有成群的車馬堵在東側,商人模樣的遠方來客正在跟理事的官員核對什麽東西,他的隨從們遠遠的站在一邊。
    唐佐不由得問了隨行的人一句:“這是在做什麽?”
    北關偏僻,很少會有外來的商隊到這兒來行商的。
    隨行的人告訴他:“他們都是前來接收牲畜的商隊。公主說,您和謝將軍此行必有斬獲,然而隻憑北寧城乃至於北關之地,是無法消耗掉那麽多牛羊的。”
    “且此時臨近冬天,草場枯萎,城中隻怕也沒有多餘的草料喂養它們,一時之間也找不到足夠的人手照料,若是因為顧看不足,而使得牲畜凍死餓死,又如何對得起在前線流血的將士們?”
    “而相應的,北方諸多州郡正是播種冬麥的時候,卻苦於牲畜不足……”
    “於是公主便派遣時節南下,到北寧城以南的州郡中,行以牲畜換牲畜的法子——百姓可以通過官府,用遠低於平常購買價格的成本就近從牲畜販子手裏購置牛羊,而牲畜販子呢,則拿著官府開具的憑證到此地來,以同樣低於市場價格的數字來購置牛羊。”
    “商人有充足的人手,也會雇傭專門的人來顧看牲畜,如此一來,百姓得了利益,商人也沒有虧,期間一來一回的兩次折扣,完全可以被自行飼養牲畜所造成的折損率抵消掉,皆大歡喜。”
    唐佐並非不知民間疾苦之人,聞言不禁追問:“公主的想法當然是好的,可是,難道就不怕各州郡大戶聯合起來,趁機牟利嗎?”
    隨從說:“公主考慮到了啊,其中三分之一的牲畜,其實是直接同官府交易的,剩下的三分之二,則是家產低於一定限度的人家才能購置,且購置之後五年之內不得轉賣……”
    又歎息著說:“公主說,她也知道水至清則無魚,如果州郡裏的官員大戶得不到好處,怎麽會推行這樣的政策?與官府交易的那些牲畜,其實就是為了堵他們的嘴。公主是一片好心,將士們是滿腔熱血,可是您說,為什麽想做一點有利於社稷的事情,卻這麽難呢?”
    唐佐為之默然。
    為公主的仁善,也為公主不得已的妥協。
    可是……
    最後他也隻是問:“公主有足夠的人手嗎?需不需要再找人去幫忙?”
    那隨從忙說:“夠的,夠的,還不斷地有人來呢!當年侍奉過太子殿下的舊人,好些都到了,還有不少人在後邊,聽說天子和諸王都派了不少人過來……”
    又難掩高興的問他:“唐將軍,這總歸是件好事情,是不是?”
    唐佐心頭微鬆,也跟著笑了。
    他點點頭,鄭重的說:“對,這總歸是件好事情!”
    ……
    東宮之所以是東宮,就是因為他先天就具備承繼大統的絕對優勢。
    他年幼的時候,天子為他精心挑選太傅和伴讀,他稍稍長大些之後,又要為他挑選妻室。
    等到太子妃誕下長女成寧公主之後,東宮與妻子感情深厚,又還年輕,無意再立側妃,天子便下令朝中官員勳貴三品以上門第嫡長子/世子入侍東宮,以此表示自己對於東宮的看重……
    這些人,可都是先天的東宮黨,身上先天的就帶著東宮烙印!
    當年東宮薨逝,絲毫不誇張的講,整個京城的天都塌了一半,而天子此後多年都沒有再立太子,其中或多或少也有這方麵的考慮。
    現在東宮之女遠嫁和親,卻又陰差陽錯的在北關建功,且此時北關正缺人手,昔年侍奉過東宮的舊臣,便紛紛上疏,請求前去為國盡忠。
    天子有什麽理由拒絕呢?
    他甚至於有些樂見其成。
    在他眼裏,定安公主是無法參與皇位角逐的,既然如此,也就注定她不會跟後繼之君結仇,反而諸王都會跟她打好關係,如此一來,這些身具才幹之人到了北關,建功立業之後,未嚐不可借機洗掉身上的東宮烙印,繼續為新君效力。
    都是他當年精挑細選的棟梁之材,要是當真荒廢掉,連天子都是會覺得心痛的!
    真是可惜啊,定安是個女孩兒,若是個男孩……
    不,即便是個女孩兒,如果當真不乏手腕……
    那個念頭在他腦海中轉了一轉,便消失無蹤,他想,這才多久,能看得出什麽?
    誌向是一回事,韜略和能力卻是另一回事。
    且再等等看吧。
    ……
    劉徹手裏邊有錢,有聲望,有地位,有人手——這不純純是天胡開局嗎?
    從進入北寧城之後,他幾乎就從刺史手中攫取了行政權,至於軍事權柄,謝殊可是他嫡親的舅舅啊!
    更別說那一萬三千名送嫁的士兵,無論是從大義名分,還是從私人情感上,都無疑更偏向於他。
    如是等到大單於承諾過的十六座城池到手之後,劉徹反手就把自己人給安排上了。
    現在他的人手當然沒那麽多,但是以後總會多的,天子跟諸王,不是會源源不斷的派人過來嗎?
    先讓真正的自己人占據要職就完了。
    通過以牲畜換牲畜的策略,定安公主的名字響徹北部諸州,所有得到牲畜的百姓,都會念他的好,甚至於官員們,也會對他另眼相看,最要緊的是,他手裏有了一筆巨大的進項。
    而更不必說對劉徹而言,這其實是無本的買賣。
    畢竟,牲畜本身是繳獲來的啊!
    不過,劉徹全然沒有吝嗇錢財的意思。
    賣掉牲畜得來的這一大筆錢,五成要送到京城,交付給天子,三成他會用來修繕入京的道路,至於剩下的兩成,全部用來賞賜軍民!
    錢這東西,本身是沒有價值的,隻有讓它流動起來,才會出現價值!
    北方諸州,尤其是北關這地方,消費是很低迷的,一來市場狹小,二來真正有錢的早跑京城逍遙去了,誰會苦哈哈的留在這兒熬冬?
    但是前來送嫁的這批將士不一樣。
    他們是京城來的,有錢,也有消費能力!
    劉徹盤算著打通從北寧城到南下第一個大城市靖州的直道,讓京師乃至於更遠地方的商人能夠來到這裏,當然,僅憑送嫁將士們這個消費群體是不夠的,但是現在戎狄自顧不暇——他完全可以趁機把手伸到西域去啊!
    西域的香料和寶石,乃至於特色作物,在中原都是很吃香的,尤其是來自西域的名馬!
    劉徹甚至都已經讓人商量如何對西域行商征收賦稅了……
    聽候差遣的屬官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最後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還請公主恕罪,臣覺得,您是不是想的有點……”
    太遠了啊。
    劉徹雙手抱胸,若有所思道:“是吧,你也覺得這個計劃太單薄了些,不該隻是等著西域行商過來,我們也可以派出商隊出關。”
    屬官:“……”
    啊這。
    剛會走就想跑,隔著鍋台就想上炕啊你!
    這才剛拿下十六城呢,真當對麵戎狄不存在了?!
    劉徹卻是真情實感的開始籌備上了。
    ……
    唐佐在城中等了兩天,都沒收到謝殊亦或者那豎子的消息,心下忐忑,坐臥難安,再轉念一想,自己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公主?
    有心想要前去寬慰公主兩句,又中途止住——他又是以什麽身份去對公主說這些的呢。
    就在他輾轉反側、左右思量的時候,卻有侍從打外邊進來,歡天喜地道:“將軍,大捷啊!謝將軍率軍北上,殲敵一萬兩千人,俘獲牛馬無數,甚至於俘虜了盧侯王!”
    唐佐險些從馬背上摔下來。
    他又驚又喜:“殲滅敵人一萬兩千人,還俘虜了盧侯王?謝將軍真乃神人也!”
    送嫁的隊伍共計一萬三千人,其中步兵一萬,騎兵三千,唐佐跟謝殊商量之後,自己帶走了一千騎兵、五千步兵,而剩下的那兩千騎兵與五千步兵則由謝殊統率,在後壓陣。
    與此同時,另有一支人數在兩萬上下的隊伍從北寧城星夜出發,待到與謝殊匯合之後聯合發起攻擊。
    唐佐總共率軍六千,能夠斬敵四千,即便其中包括了草原上半士兵半牧人的那些人,也已經是相當令人瞠目的戰績了。
    這還是占了出其不意,乃至於麾下士卒皆是十裏挑一的精兵的優勢。
    但謝殊所率領的那部分軍隊,居然斬首一萬兩千人!
    這簡直是若有神助,錯非唐佐了解謝殊的為人,幾乎要以為他是在謊報戰績,亦或者用草原牧民來隨意充數了!
    真正上過戰場的人都會知道,己方軍隊的人數與斬首數是不成正比的,相較來說,小規模的作戰容易獲得成功。
    因為在草原上,戎狄配合有素的騎兵軍團能夠發揮到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而一個整編的萬騎,更是步兵的噩夢,戰鬥力脆弱的軍隊甚至抵不過對方的一個衝鋒……
    由此可以想見,謝殊所部斬首一萬兩千,是個多麽可怕的戰績!
    更別說,他甚至於還俘虜了盧侯王!
    這是自從數年之前國朝五出大漠之後的消沉期裏,所俘獲的最高品階的戎狄上層了!
    同為華夏之後,唐佐不會覺得謝殊功績過高壓製了他,隻是由衷的為謝殊所取得的成績高興。
    這不僅僅是謝殊的勝利,這也是本朝將士的勝利,是一個足以告慰天子和百姓的大捷!
    這是所有人共同的勝利!
    唐佐放下手頭的事情,一路疾行出門去迎,侍從緊趕慢趕的追著他跑,一邊跑,一邊遲疑著說:“還有件事,屬下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唐佐喜不自勝道:“說吧說吧,有這麽大的好消息在,再壞的消息,也都是好消息了!”
    侍從便道:“您還記得謝將軍的那個外甥嗎?”
    唐佐臉上的笑意凝固了一瞬間。
    然後才說:“啊,那個李世民啊,他怎麽了?吃了敗仗嗎?”
    侍從一口氣憋在喉嚨裏,好半晌才道:“不,他立大功了!”
    唐佐聽罷,倒真是有些詫異了:“怎麽,他也有所斬獲?”
    侍從:“……”
    侍從又頓了頓,才繼續道:“他率眾斬首兩千有餘。”
    唐佐:“……”
    唐佐幾乎是悚然一驚:“多少?!”
    侍從便又說重複了一遍:“兩千有餘!”
    唐佐停下腳步,急急忙忙追問:“他帶了多少人出去?!”
    侍從說:“他把剩下的那兩千騎兵帶走了。”
    唐佐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才十幾歲的年紀,第一次上戰場,居然能斬獲跟己方士兵相差無幾的敵人……
    如此天資,當真恐怖至極!
    那侍從卻在此時道:“還不止這些呢,那位李公子,還親手斬殺了好幾位大當戶……”
    唐佐道:“他是怎麽找到的?”
    侍從又哽了半天,卻是老老實實道:“這屬下便不知道了。”
    唐佐恨鐵不成鋼的瞪了他一眼。
    對方卻又道:“還不止這些呢,那個盧侯王,就是被他抓住的……”
    唐佐眼前一黑——李世民,howoldaryou?!
    怎麽老是你?!
    “你是不是在騙我啊?!”
    唐佐簡直要開始懷疑世界了:“你說他斬首兩千有餘,好,我就算他天資過人,你說他連抄了幾個大當戶,好,就算他天資格外過人,可你說他一個十幾歲的黃口小兒,第一次上戰場就抓住了盧侯王?!”
    侍從戰戰兢兢道:“可這的確都是真的啊,跟他一起出征的那兩千騎兵,都是十六衛的精銳,既與他無甚交際,又不必看謝大將軍的情麵,怎麽會幫著他弄虛作假?”
    唐佐:“……”
    唐佐:“????”
    什麽鬼,認真的嗎?!
    他回想起先前自己與那個姓李的小子鬧得那場不快,還有自己自恃作為前輩的說教,臉上便一陣一陣的發燙。
    一個第一次上戰場就能有如此功績的少年,說是孫武在世,也毫不為過了,他怎麽會妄想以普通人的標準,來衡量天才呢!
    如果這時候劉徹在這裏,知道他的想法,必然會非常驕傲的告訴他:沒錯,朕的冠軍侯,就是一個石破天驚般的絕世天才!
    他所綻放出的光芒,直到千百年後,依舊能夠灼傷世人的眼睛,而他更以一己之力,使得封狼居胥,成為一個武將的最高榮耀!
    唐佐心下慨歎不已,腳下卻沒再停,疾步出門前去迎人,卻隻見到了順利回城的謝殊與其隊伍之後綿延幾裏的牲畜……
    那個李世民呢?
    同謝殊見禮,簡單的議過此番戰事之後,他將心頭疑惑問了出來。
    謝殊比他還要疑惑:“李世民是誰啊?”
    唐佐:“???”
    唐佐驚了:“您那個遠房親戚,不是叫李世民嗎?”
    謝殊有些奇怪的看著他:“誰告訴你他叫李世民?”
    又說:“他姓安,單名一個璟字,我有個遠房堂姐嫁到北州了,留下這個孩子,他母親去得早,父親另娶,繼母容不下他,便來此處投奔我了……”
    唐佐在隊伍裏看了眼,問:“那他人呢?”
    跟著他一起出京送親的士卒告訴他:“公主聽聞小將軍斬獲頗多,特意傳了他去問話。”
    公主傳召了他啊……
    唐佐神情微動,心下一時五味俱全。
    他鬼使神差的來到了公主的寓所之外,沒想進去,也知道周遭防範嚴密,他必然聽不到什麽,卻不曾想到公主與那小子正在院外亭中敘話。
    唐佐遠遠的看著,便見公主坐在鋪了軟墊的石凳上,那小子跟隻野猴子似的手舞足蹈,也不知是說了些什麽,哄得公主極為高興。
    唐佐有些落寞的想,這小子跟公主,是表兄妹啊……
    添了這麽一樁心事,唐佐便忍不住在暗地裏觀察這小子的行徑,慢慢的也就發現,這家夥怎麽有事沒事就往公主那兒跑啊!
    唐佐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沒忍住,趕在某天自己巡防的時候把人揪住:“安璟!公主是金枝玉葉,千金貴體,素日裏又有諸多公務處理,你最好少去攪擾,免得傷了公主的清名!”
    穎娘:蛤????
    不是吧忠武將軍,我去看我弟你也要管?
    關鍵是這事兒跟你有什麽關係啊?
    她被唐佐冷不丁的一句話給整蒙了,對著他那張籠著寒霜的麵孔看了半晌,再想到將將回城時他專程去同自己致歉,卻又在幾日之後重新對自己冷了臉,忽然福至心靈,隱約察覺到了他為何如此敵視自己。
    穎娘大驚失色:“忠武將軍,你不會是心儀公主吧?!”
    唐佐:“!”
    唐佐:“!!!”
    唐佐勃然大怒:“胡言亂語!你怎麽敢如此中傷公主殿下的清譽?!我怎麽會有這種心思?我對公主向來隻有崇敬之心,絕無他念!我隻是覺得公主殿下……我……”
    穎娘抬手指了指他:“噫,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