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第 227 章(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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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儀想要用離間計,借鄭國皇帝的手將衛釗除掉,卻被雲葳勸住。
“先生且慢,我倒覺得,衛釗此人,未必就不能勸降。”
她將自己探知到的訊息說與公孫儀聽:“鄭國同我大周迥然不同,他們從前雖然也效仿大周進行改製,然而卻沒有如我國天子一般的魄力和英明,鄭國先代君主無力彈壓公卿大臣,這所謂的變法來勢洶洶,終結的卻也突然,更因此結怨於舊臣。”
“鄭國由是積弊愈多,現下這個鄭國君主登基之後,倒也起過改革的心思,隻是其人年少輕狂,行事又沒有章法,反倒攪擾的百姓苦不堪言,虧得軍中還有衛釗這樣的中流砥柱支撐,否則隻怕當時也要嘩變。”
“也是因為這個緣故,為了施恩於衛氏一族,也是為了取得軍方的支持,鄭國皇帝迎娶了衛釗的女兒為皇後。”
“衛氏乃是鄭國大族,衛皇後在閨閣之中便有令名,據說是極為賢名的女子,連衛釗有事不決,也時常詢問她的意見。剛與鄭國皇帝成婚的時候,夫妻倆據說也曾經有過琴瑟和鳴的日子,不過現在嘛……”
雲葳輕歎口氣,不僅僅是為了鄭國的衛皇後,也是為了過去的自己。
她臉上浮現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悲憫:“不提也罷。”
公孫儀覷著她的神色,道:“看起來,都尉好像有些物傷其類。”
“把‘看起來’跟‘好像’去掉吧。”
雲葳道:“我隻是平等的心疼所有嫁給蠢男人,然後不得不在婚姻中受苦的女人。”
衛皇後現在的日子,其實很不好過。
她與鄭國皇帝的婚姻,起源於一場政治交易。
對此,她也好,她的夫婿也好,都是心知肚明。
為了回報她的父親在鄭國將亂之時主動站出來穩定局麵,旗幟鮮明的支持天子,也是為了平穩因為年輕皇帝急於變法卻陰差陽錯搞得軍中人心沸騰的局麵,她成了鄭國的皇後。
十六歲的衛其姝有著堪稱美麗的容貌,而她的頭腦,卻讓前者黯然失色。
對於自己的婚姻,她其實並沒有懷抱有很大的希望。
說出去可能會有很多人產生不悅,但現實的確如此,早在幾年前,通過身邊一幹女眷們的經曆,年幼的衛其姝就意識到了一個堪稱荒謬的真理——男人啊,也就那麽一回事吧。
當今這世道,說一句禮崩樂壞也不為過,太平年月裏君子都是稀罕物,何況是現在?
再則,男人掌權的時代裏所界定的君子,未必就是女人的君子。
聞名天下的魏安公,禮賢下士,人所盡知,被圍困於孤城之內的時候,殺愛妾以為軍糧,天下褒讚!
所以對衛其姝來說,未來的丈夫無論是誰,心裏邊都不會產生太大的波瀾了。
她的出身擺在那裏,父兄又得力,下限相當於已經被固定住了,而上限,大概是皇後?
沒想到,最後她真的做了鄭國的皇後。
最開始的時候,夫妻倆還是有些感情存在的。
畢竟那時候,對年輕的皇帝來說,衛釗是他夜裏能夠安枕的門神,也是穩定他皇位的重要籌碼,他怎麽可能一邊重用衛釗,一邊虧待他的女兒?
皇帝坐穩了龍椅,而鄭國周遭的國家也沒有顯露出要入寇的意思。
尤其是在鄭國向以周國為首的強國交了足夠多的保護費之後,衛釗,這個堅持要戍守西關,並且再三上疏,請求不要裁減軍備支出的老將,就顯得有點礙眼了。
皇帝自己掰著指頭數了數,大概有五年了吧?
年年都說要防備周人,說西關地域緊要,是周人東進的門戶,一旦有失,周人就可以長驅直入,直取鄭國國都。
為此,鄭國投了海量的金銀過去,一年、兩年、三年,到現在都第五年了——周人來了嗎?
話說回來,到底是鄭國的國防需要這筆錢,戍守西關需要這筆錢,還是你衛釗需要這筆錢啊?!
五年了,還沒有喂飽你的胃口嗎?!
皇帝心生厭煩,到第六年的時候,直接把西關需要的開支削減了一半,更是到衛皇後處大發脾氣,話語中更是疑心衛氏是否有意擁兵自重。
對於他的疑竇和猜忌,衛其姝隻是靜默不語,卻沒有出言辯解。
因為她很清楚,當一個愚蠢的人堅持要栽一個罪名給你的時候,言語是不足以打動他的。
主動獻上自己親爹的人頭嗎?
衛其姝隻是覺得可悲。
父親一生盡忠國事,到最後,卻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同樣是當世名將,周國的皇帝為了請老將出山,可以親自登門拜訪,聽說對方患了足疾,不便出行時,甚至可以彎下腰脊,像侍奉師長一樣為他抬轎,敬重到了這種程度。
而她的父親所侍奉的君主……
至於所謂的以重金賄周,豈不是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她隻是覺得悲哀,也覺得惋惜。
剛成婚的時候,她的夫婿意氣風發,執著她的手說,他想要做出一番事業,想要改變這天下的局勢,為鄭國的百姓開創一個太平盛世。
那幾年,他也的確做了很多。
但是現在……
他的容貌其實並沒有變化太多,甚至於伴隨著年歲的增長,較之先前的少年模樣,平添了幾分成年男子的氣概。
但與此同時,她的確感知到,那個曾經躊躇滿誌的少年,正在他那愈發挺拔高大的身軀裏腐朽死去。
有時候衛其姝離開宮廷,到鄉野間去時,也會覺得觸目驚心。
皇帝真的知道他在對自己的子民做什麽嗎?
皇後的失寵,也伴隨著新人的嶄露頭角。
公卿的女兒,民間的麗人,別國的貴女,甚至是太後的娘家侄女,花一樣的美人不間斷的盛開在這巍峨華麗的宮廷之中。
皇帝私下裏也會勸慰她:“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朝局需要平衡,不娶別國送來的女子,又有失國家之間的親近……”
他歎著氣說:“皇帝難道就沒有難處嗎?你以為那些女子,我就真的全都喜歡?無非也是為了鄭國。”
衛其姝覺得很無力。
不是因為那些源源不斷湧入深宮的女人,而是因為她自己。
她自詡是個聰明人,自詡才智勝過丈夫,可是因為她是個女人,所以她隻能困局深宮,即便能夠看出皇帝的策略存在著重大問題,也無法勸阻。
她遇到了跟孝和皇後一樣的困境。
宮廷裏的女人,聰明也好,愚蠢也罷,都是倚仗皇帝而生的,她被束縛的死死的,無從掙脫。
太後的侄女覬覦著皇後之位,幾番挑釁,甚至於設計陷害,卻都沒有如願。
皇後畢竟是皇後,而衛家又是鄭國大族,方方麵麵都要有所顧及。
盡管皇帝出於個人的情感對於表妹存在著一定的偏愛,但他畢竟不是純粹的蠢貨,至少在現在,衛釗的女兒是不能離開皇後之位的。
太後對於衛其姝這個兒媳婦也保留有相當的看重,但這並不意味著她足夠公允明理,而是因為衛其姝沒有子嗣。
在這深宮之中,一個沒有親生骨肉的皇後,未來的命運多半是可悲的。
根本不需要出手去對付她,時間到了,她自己就會走向消亡。
衛其姝覺得自己好像是走進了一條死路。
她跳脫不出去,於是就隻能在坐視丈夫軀殼裏的那個少年死去的同時,也坐視自己的死亡。
直到她在自家叔父的壽宴之上,見到了一位遠方來客。
那是個年輕的女子,身材高大,相貌並不出眾,唯有一雙眸子沉靜如湖水,幽深寂靜。
四目相對時,衛其姝心裏忽然間有了某種感悟。
我們好像應該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一起說說話。
……
對於今日這場會麵,公孫儀原本是想親自上場的。
對於縱橫家的人來說,鼓動唇舌就像是吃飯喝水一樣自然,這是他的老本行啊!
雲葳也答應了。
然而在見到衛皇後之後,她卻忽然間改變了主意:“先生,待會兒讓我去同她說說話吧。”
公孫儀猝不及防:“啊?”
我都準備閃亮登場了,你忽然間要當主角?
他猶豫著說:“雲都尉,這個機會可是相當難得的。”
後妃少有能夠出宮的時候,從前衛皇後能出宮,是因為夫妻感情甚篤,但這兩年也漸漸的少了。
這次是因為衛釗戍守西關不能歸家,所以太後才格外加恩,讓衛皇後這個侄女出宮為叔父慶生。
雲葳堅定道:“讓我去跟她說說話吧。”
她說:“因為,我能夠真正的明白她。”
公孫儀不放心,到底還是悄悄跟了上去,像是隨從的侍從一樣,低著頭站在了雲葳身邊。
她打算怎麽勸?
公孫儀想,從女人的角度出發,用柔情來打動衛皇後的心嗎?
然後他就聽雲葳開了口。
“你的困境不在於你,而在於你的丈夫,隻要他死了,就可以迎刃而解。”
“鄭國的困境不在於皇帝,而是這腐朽的朝廷從上到下都爛透了,隻要把他們都鏟除掉,也可以迎刃而解。”
公孫儀:“……”
公孫儀:6啊雲葳!
你是懂柔情和婉約的。
衛其姝聽罷先是微怔,繼而眯起眼來。
她眸光有些危險的看著雲葳:“你是哪個國家派來的細作?”
略微思索幾瞬,衛其姝給出了準確的答案:“你是周國人!”
雲葳不答反問:“您為什麽會如此猜測呢?”
衛其姝神情複雜,道:“因為,隻有周國會如此未雨綢繆,早在出戰之前派人爭取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可能,而當下鄭國在列國之中所處的位置也好,地形上所占據的位置也好,都是周國東出,必須要握在手裏的。”
雲葳莞爾一笑:“您是這樣聰慧的女子,又怎麽會看不清天下大勢?我聽說您還未出閣時,曾經下過田畝,做了皇後之後,每年的親蠶禮也都親力親為,從不假手於人,難道您會不知道,如今的鄭國天子和他的公卿大夫們,已經是伏在鄭國百姓身上吮血的毒蟲了嗎?”
衛其姝反問她:“周國的皇後會為了國家做些什麽呢?”
雲葳略加思忖,便將從前孝和皇後在皇後之位上所做的事情講了出來。
親蠶禮,寬撫命婦,褒讚功臣家眷,以國母的身份收養戰死沙場的將士兒女,乃至於出宮撫慰上了年紀的老人,組織命婦們為出征將士募集軍資,不一而足。
衛其姝聽得默然,良久之後,又問:“周國的百姓,過著怎樣的生活呢?”
雲葳同樣事無巨細的講給她聽。
衛其姝神色起初還算平靜,聽到最後,那雙秋水一般的眸子裏卻閃爍起一種堪稱明亮的光彩來。
她站起身來,鄭重的向雲葳行禮:“您既知曉宮廷之內的禮節,又通曉黔首農桑之事,真是世間少有的奇女子,先前如此輕慢的對待您這樣的人,真是太過於失禮了!”
雲葳順勢扶住她的手臂,將人攙起:“我卻覺得,對於當下之事而言,這些小禮,是遠比不上大義的。”
她鄭重其事道:“周國東出,勢不可擋,鄭國的百姓同樣困苦於腐朽的統治,應該是一拍即合才對,怎麽會互相視為仇敵呢?我今日前來見您,就是希望能夠得到您的幫助!”
衛其姝眼底不由得浮現出一抹遲疑。
她動作很輕的搖頭,語氣也有些艱難:“我是鄭國的皇後,衛氏一族世代為鄭國臣,我不能這樣做。”
雲葳看出了她的猶豫,也明白她的心事症結所在。
“您是覺得,鄭國的天子尚且年輕,未必沒有來日,或許哪一日他想通了,就會如同我國天子一樣一鳴驚人嗎?”
衛其姝沒有回答。
而此時此刻,這就相當於是默認了。
雲葳近乎失禮的笑出了聲。
衛其姝為之蹙眉。
而雲葳神情譏誚,毫不客氣道:“事到如今,您怎麽會對一個癡愚之人保持有這樣的期待?”
“我國天子誠然曾經戀慕美色,荒廢朝政,但是在那之前,他也是諸國聞名的英主!而鄭國天子——說的不客氣一些,即便是在之前,他有意勵精圖治的時候,也算不上有多英明吧?”
“一個君主,在前朝無力平衡朝局,在國內不能改革吏治,好,就算這些都需要天分,他無力為之,那他總能做一個好的丈夫,起碼,對於幫助自己穩定皇位的妻子給予相當的尊重吧?”
“請您回答我,這樣基本的為人準則,他做到了嗎?”
衛其姝垂下眼瞼,用沉默回答了她。
雲葳於是攤一攤手:“既然如此,又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
雲葳與公孫儀帶著衛其姝的親筆書信去見衛釗。
這一次,卻是公孫儀親自上陣,開口便是一句:“將軍心裏,到底是這鄭國的社稷要緊,還是鄭國的百姓安居樂業要緊呢?”
衛釗因此生生將那句馬上就要出口的把這二人拖出去斬了咽了下去。
公孫儀遂趁熱打鐵:“我國陛下請我代為轉告,若衛將軍深明大義,願意倒戈相向,則日後仍舊可以做個富家翁,回歸祖地,安養終老。而我大周吞鄭之後,對待兩國百姓絕無優劣之分,賦稅也好,勞役也罷,一碗水端平,若違此言,人神共戮之!”
衛釗聽得冷笑:“竟然不許諾我高官厚祿?”
公孫儀坦然道:“如若將軍果真需要這些的話,又怎麽會堅守西關多年,甚至於在朝廷停止撥款之後,自行籌措軍資?”
衛釗聽得默然,許久之後,才道:“我的女兒其姝,是陛下的皇後,我與他有著翁婿之情……”
公孫儀略微停頓,雲葳卻在此時接了下去:“您覺得,鄭國天子真的有把您的女兒當成相伴一生的妻子來對待嗎?”
衛釗知道,這位女客人是在間接的告訴他,你女婿對你女兒其實也不怎麽好。
他自己也明白,隻是難免要為自己的君主分辯一句:“他也有自己的難處……”
雲葳打斷了他的話:“那麽,衛將軍,你知道你的女兒為什麽至今都沒有子嗣嗎?”
衛釗臉上不由得流露出幾分痛苦來:“後宮本就跟朝堂之事息息相關,我又領兵在外,陛下難免要有所平衡……”
雲葳臉上的嘲弄之色因此變得顯著起來。
“如此說來,我倒真是有些想不明白了呢。”
她笑吟吟道:“你們鄭國的君主,可真是奇怪啊。”
“知道國家處於四戰之地,岌岌可危的時候,他想不到自己要做一個合格的君主。”
“知道列國都在變法圖強,富國強兵的時候,他想不到自己要做一個合格的君主。”
“知道自己的百姓過得豬狗不如,一年不如一年的時候,他想不到自己要做一個合格的君主。”
“但是當他娶了皇後,皇後又是大將之女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要做一個合格的君主,不要讓後族的勢力過大了呢!”
“雖然他平衡不好朝堂之上文官和武將的關係,也拿捏不了諸國之間的鬥法,但是到了後宮,他就知道要通過偏心妃嬪和給皇後下避孕藥物的方法來維持平衡,拿捏後妃了呢!”
“難道您不覺得奇怪嗎?”
雲葳神色疑惑,不解道:“隻有在需要損害妻子利益的時候,他才會想起來要做個合格的君主——我是發自內心的不明白,這樣的君主,鄭國真的很需要嗎?”
“難道皇後是個危害社稷的毒瘤,一切危機都是她帶來的,隻要皇帝堅持不懈的折磨她,社稷就能穩定了?”
她終於將不屑明明白白的表露了出來:“廢物就直說是廢物好了,用這種不知所謂的手段去磋磨妻子,美其名曰是為了家國天下,隻會貽笑大方,丟人現眼,鄭國的皇蠢帝到底能不能想明白這個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