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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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是不大可能忘的, 畢竟這麽大一個人,頂多就是忙的時候想不起來而已。不過葉嘉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火上澆油,含糊地敷衍兩句就靠著他的肩膀繼續睡了。不得不說, 馬車這東西清醒的時候難受得想吐,睡著了倒是感覺還好。晃晃悠悠的還有催眠的效果。
    周憬琛抱著她親了一會兒,摸了摸她的頭發深深地喟歎一口氣,他怎麽兩輩子就挑了一個沒心沒肺得叫人牽腸掛肚的人?心裏沒好氣地想著, 人也靠著葉嘉的肩膀睡著了。
    他已經連續兩夜沒睡,能清醒著來找葉嘉全靠年輕精力旺盛。
    兩人相互依偎著睡不知多久,馬車終於在車夫籲地一聲停下。
    車一停,周憬琛就睜開了眼睛。
    葉嘉還趴在他懷裏睡得香甜,他動了動僵硬的胳膊,掀開車窗簾子往外看。馬車停在了一個客棧的門前。馬車行了兩個時辰,車窗外的天早已大亮。
    外麵駕車的是個生麵孔, 輕輕敲了敲車廂的門:“主子, 到客棧了, 先下來歇息一日吧。”
    周憬琛身體才一動,葉嘉就醒了。馬車上顛簸, 葉嘉是被人抱在懷裏才沒被顛醒。她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從周憬琛腿上下來,也學他伸頭往車窗外看。不知道到了哪兒,四周都是樹木,四下裏景致有些荒涼。這是什麽地方?
    葉嘉心裏正好奇,正準備下車, 直接走到車門邊開了門。
    “嗯?怎麽了?”葉嘉一隻手搭在車廂門上,說下就下。身後的人遲遲不動, 她扭頭有些詫異地看向一臉僵硬坐著不動的周憬琛, “不下車麽?”
    周憬琛抬起眼簾靜靜地瞥了她一眼。
    ……不知為何, 葉嘉那一瞬間清楚地感受到他心情幽幽的怨念。目光落到他膝蓋上又移回他的臉上,葉嘉眨了眨眼睛:“麻了哦?”
    周憬琛沒說話,就那麽幽幽怨怨地看著她。
    葉嘉:“……又不是故意的。”
    嘴上嘀咕著,身體卻很乖覺地走過去給他捏起了腿。
    周憬琛這才彎起了嘴角:“嘉娘。”
    “嗯。”
    窗外的晨曦照著他的臉,周憬琛的眼睛裏仿佛有一汪湖水,波光粼粼。這廝看著清瘦,兩條長腿也十分細長的樣子,結果捏下去都是肌肉,硬邦邦的。葉嘉給他捏了好半天,問他好了沒有,這人就睜著一雙眼睛看著她:“肩膀靠了一晚上,保持著一個姿勢沒動,現在也動不了……”
    葉嘉:“……知道了。”
    捏完了腿,又給他揉了揉肩膀。葉嘉忙活了好一通終於給他揉通了筋血,這人才忍不住翹著嘴角,拄唇清了清嗓子道:“已經沒事了,走吧。”
    然後腳步輕快地起身,躬身下了馬車,周身都洋溢著愉悅。
    葉嘉:“……”
    落後他一步的葉嘉無語撇了撇嘴,嘀嘀咕咕地心裏罵他幾句才跟著下車。
    這四周確實是荒涼,前方是一片林子,後方也是一片林子。客棧也並非是在城鎮的街道上,反而前後無人煙,有點像是聊齋誌異裏的客棧。葉嘉心裏毛毛的,全程就貼著周憬琛走。
    客棧大堂就隻有兩個人,一個掌櫃加一個跑堂,住客也不算多。
    周憬琛身邊的一個人走上前去要了三間房,掌櫃的抬頭看了一眼。而後那個小跑堂就滿臉堆笑地跑過來引客人去後麵歇息。葉嘉雖說睡了一覺才醒過來,可車上睡覺隻會越睡越累。那個小跑堂一邊在小碎步地前麵帶路一邊口齒伶俐地跟人說客棧的規矩:“客棧隻提供兩頓飯食,用水的話要自己去後廚提。”
    說著話,把人引到房門前就準備告退:“客人要用飯麽?若是用,小的這就去提。”
    “那勞煩小哥端點吃食過來,我夫妻二人舟車勞頓,早已有些餓了。”周憬琛從袖子裏掏出碎銀,遞給小跑堂,“若是方便的話,小兄弟再提兩桶熱水過來。”
    那小跑堂一看有賞銀,頓時眼睛就亮了。伸手接過來,顛了顛就笑眯了眼睛。
    “好嘞,小的這就去,兩位歇著!”
    小跑堂動作利索,很快就將吃食送來了。還是剛出鍋的,熱騰著。葉嘉與周憬琛兩人簡單地吃了點東西墊肚子。片刻後一個粗壯的婆子提著兩桶熱水過來。
    沐浴梳洗一番,出門在外,兩人是一起洗的。洗到最後葉嘉被周憬琛抱回床榻,兩人才相擁著睡了。
    這一覺睡得下午才睜眼,這野外的風聲混雜著沙沙的聲音,別有一種靜謐。葉嘉聽著聲音抬起頭看向窗外,原本還晴朗的天忽然下起了雨。
    雨如絲線,淅淅瀝瀝的打在樹葉屋頂,竟然有種歲月靜好的難得。
    客棧裏沒什麽人,格外的冷清。除了周憬琛葉嘉一行六個人,就隻有店家的五個人,還是有些安靜的。葉嘉的貼身衣物不會穿兩天,關換了貼身的衣裳,翻別的衣裳穿。但一看自己隻有個小包袱,不由瞪了一眼床上還睡著的周憬琛。要不是他把她的衣裳拿下去,她就可以換全身。
    ……罷了,葉嘉輕手輕腳地起了身,周憬琛在她身側睡得很沉。
    這廝不知多久沒睡覺了,難得睡得香葉嘉便也沒吵醒他,去後廚看看有什麽吃的沒有。後廚的廚子人坐在角落裏打盹兒,葉嘉走過來他都沒發現。
    揭開鍋看了一眼,除了幾個饅頭,就一些燉菜。
    葉嘉也不是說非得矯情吃飯得吃好吃的,隻是看了一眼這個燉菜,確實有點吃不下去。她環視一周後廚,地方不算小。右邊靠門的空地放了一個案桌。案桌上放著簸箕筐,己做點吃的。
    葉嘉餘氏走過去輕輕咳嗽一聲,四周十分安靜,這一聲咳嗽直接將打盹兒的廚子給驚醒了。
    “吃的在鍋裏,自己盛。”
    說完,廚子抱著胳膊就往牆上歪,似乎是打算繼續睡。
    葉嘉想了想,從口袋裏摸了一個碎銀子:“我瞧著這桌上有些菜,能用麽?”
    那廚子看到銀子頓時就不困了。他利索地接過來放到嘴邊咬了一口。臉上的肉都擠在一起,笑道:“能能能,你想用多少都行。”
    “多謝。”
    葉嘉從昨夜到現在都沒吃多少東西,是真的餓了。
    這些菜都是素的,葉嘉瞥了眼,一筐蘿卜,一些白菘,還有一大桶的野山蔥。葉嘉這個人是個非常誠實的肉食主義者,沒有肉的飯她吃著沒味兒。於是又瞥向那廚子。
    廚子剛才拿了葉嘉一兩多的碎銀子,葉嘉目光看過來,他立馬就湊上來:“客人是還有什麽想要的麽?這些菜是素了些,要肉麽?後院也養了雞。”
    “不用雞,不知有沒有蛋?”
    燒雞太耗時了,她隻想快速做個小炒墊肚子,“給我那三四個蛋行麽?”
    “有有有,這就給你拿。”
    那胖墩墩的廚子扭頭去拿了五個蛋過來。
    葉嘉謝過他,將五個蛋都打了。又切了一把山蔥撒進去。加了點鹽,快速地打散。油熱鍋,將加蔥花的蛋液刺啦一聲澆進去,炒了個山蔥炒蛋。這油一熱,煎蛋的香味都能把人舌頭給饞掉。
    葉嘉這邊炒著蛋,外麵就傳來一陣嗬斥聲。
    廚子在旁邊晃悠著看,嘴裏嘀咕了一句‘又來了’,去後廚門後頭摸了一根棍子就氣呼呼地衝出去。
    葉嘉這邊做好了蛋,又快速做了一盤醋溜白菘。取了五個饅頭就端著出去。這院子不算小,估計是荒郊野嶺的地皮便宜,弄得很大。天還下著雨,葉嘉沿著長廊往住處走,剛走到小門的地方就看到兩個人圍著一個影子在那叉腰叱罵著什麽瘋子瘋子的。
    隔得遠,那影子被廚子的身形給遮住了也看不清。
    “……什麽東西?”葉嘉沒多管閑事,嘀咕一句端著吃食走了。
    她沒去大堂,隻端著吃食回了客房。
    推門時周憬琛已經醒了,人端坐在窗邊不知在看什麽文書,麵色有些冷凝。聽見門口動靜抬眸看了一眼,見是葉嘉回來,眉宇之中的冷凝之色便如霧散開。這人麵對葉嘉的時候總是喜歡笑,仿佛沒有脾氣。葉嘉見他笑白了他一眼:“何時起的?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你走就醒了。”光從窗外照著他的半邊肩膀,雨天陰鬱,他的眼睛格外的亮。
    “行吧,”葉嘉將菜端到床邊的桌子上,“洗漱了麽?炒了兩個小炒,一起吃點吧。”
    “好。”周憬琛將手裏的東西折疊起來塞回信封,桌上的文書收起來便過來接托盤。將兩樣菜擺好,就拉著葉嘉一起坐下。
    山蔥炒蛋剛出鍋的,滾燙的,應季的山蔥香得很。醋溜白菘也做得色澤鮮亮,舟車勞頓胃口不好,葉嘉特意放多點醋,味道做得有點偏重。當然,絕對不是因為周憬琛喜歡醋酸味兒。放下菜,絲絲縷縷的醋酸味兒勾的人口水泛濫。
    周憬琛才夾了一筷子白菘,吃到嘴裏眼睛就亮了。
    “好吃吧?”葉嘉眯著眼睛笑,“現在正是吃山蔥的時候,炒蛋的話很香的。”
    “嗯。”
    周憬琛這人其實不挑食很好養活,吃什麽都可以,吃食於他不過飽腹而已。不過飯菜的味道好的話會多吃一點,再加一條,對葉嘉做的菜格外捧場。葉嘉特意拿了五個饅頭,原本預備自己吃一個,剩下的四個都給他。結果周憬琛四個饅頭吃完了還有些意猶未盡,葉嘉都無語了。
    “四個饅頭也不算多。”周憬琛拿了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拭嘴角,“不過半飽而已。”
    葉嘉:“……吃多積食,找不到茅廁的時候你就會後悔。”
    隱晦地瞥了一眼周憬琛的肚子,確實很平。想起以往這廝在家吃飯的飯量……也不曉得這人吃的東西都去了哪兒,這麽多食物吃下肚子也不長肉。
    雨說下就下,沙沙地打著頭頂的瓦片,聲音聽得人昏昏欲睡。
    轉眼就是一年過去,不知不覺葉嘉來這邊都兩年。
    林子裏的樹葉發了新芽,綠意像潑墨暈染,又是一年三月。或許是葉嘉的錯覺,她總覺得這個地方要比東鄉鎮暖和些。葉嘉開了窗看向雨幕,才想起來問周憬琛:“你還沒跟我說,這次咱們到底去哪兒呢?不是說有要事要辦,咱們喬裝打扮成商戶夫妻麽?”
    “去安西都護府於闐。”周憬琛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把梳子,拆了葉嘉綁得亂七八糟的頭發,站在她身後給她慢慢地梳理發絲,“跟我去見一見外祖跟舅舅。”
    葉嘉:“……!!!!”
    他梳著挺舒服的,葉嘉聽到這話頓時就瞪圓了眼睛:“見誰?”
    “外祖跟幾個舅舅。”當初景王府落難,作為姻親的餘家自然也受到了牽連,尤其是餘氏的娘家餘家。餘家老爺子是先皇太傅,餘氏大兄乃當世大儒,桃李滿天下,正經的四百年底蘊的書香門第。景王一出事,他們就逃脫不了被牽連流放的命運。
    葉嘉:“……你就打算這樣帶我去?”
    “不然嘞?”周憬琛學著葉嘉平時說話的態度,笑道,“咱如今流放,你難道還打算帶伴手禮麽?”
    葉嘉:“……”
    “無事,外祖知曉周家的情況,不會在這方麵挑你的規矩。再說,他們也並非那般拘泥之人。”餘家是書香世家沒錯,但家風跟旁人板正的書香門第不同。餘家人都是天資聰穎之人,性情每一代都很古怪。就如餘氏的父親,餘老爺子就是個頑劣性子。
    因著家底子夠硬,老頭兒一直到老性子都沒改頑劣作風。當然,餘家會被闔族牽連流放,也與老爺子當庭辱罵當今皇帝,不僅自己做文章還開詩會慫恿當朝讀書人當眾寫詩譏諷當今有關。
    餘家一家子沒怪老爺子任性妄為,餘氏的幾個兄弟花招百出地煽風點火……全家跟著老爺子一起流放。
    葉嘉:“……”一家子狠人。
    餘老爺子教養子嗣全憑孩子的天性,從不苛求所有子女都成才,也不將書香世家的名頭死死扣在腦門上。餘氏就是餘家出了名的草包,從小被父兄捧在手心,隻顧美就好。也因著餘老爺子的這份教養,餘家反而各有各的特長,兄弟姐妹也比一般的世家出身的子嗣團結。
    “外祖性子頗有些促狹,有些喜愛捉弄人。三位舅舅的性子雖說迥異,但都十分隨和,莫要擔心。”
    ……這麽說反而更擔心了。
    葉嘉撓了撓臉頰,覺得事情肯定沒周憬琛說的那麽簡單。若是要去見外祖跟舅舅,何必喬裝打扮走這一趟?以如今的情況來說,他就是派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人給弄走都不是難事。
    她狐疑的眼神掃過來,周憬琛咧開嘴角又笑起來:“確實還有別的事,我也沒說去隻有一樁事。”
    “……你該不會去策反安西都護府的都護吧?”
    周憬琛握著梳子的手一滯,看向她。
    “怎麽了?我猜的不對?”北庭都護府與安西都護府接壤,兩者都在關外。先前葉嘉就在想,若是大燕朝廷收到消息要對付周憬琛會從哪個方向過來。
    思來想去,最便利的方法就是調動安西都護府的駐軍。安西都護府的兵力雖說及不上北庭,但此地各種生存環境比北庭強太多,糧食產量也更多。真要打起來,北庭還得分出一部分兵力去守住東北、西北、西麵的出口,不一定能在安西都護府的都護手中討到便宜。
    換句話說,要想在關外站穩腳跟,並且擁有絕對的能力劍指中原,安西都護府是一定要拿下的。
    周憬琛不緊不慢地給葉嘉挽了一個發髻,又給她捋了捋鬢角,堂而皇之地將那個梳子收回了衣裳裏。
    葉嘉拿著周憬琛給的小鏡子左右照了照,不得不說,梳的很不錯。
    她正盯著鏡子裏的自己欣賞美貌呢,十分滿意這個新發型。身側的人忽然傾下身子,臉從肩膀處側過來,湊到了她的跟前。清冽的氣息噴灑在葉嘉的肩頸,這人低頭在她的臉頰輕輕啄了一口。葉嘉臉上的溫熱觸之即離,她回過頭,周憬琛已經收斂了神情。
    一本正經的模樣,仿佛方才隻是葉嘉的錯覺:“……”
    趁著葉嘉晃神,一隻素白的手很是自然地順走葉嘉手裏的小鏡子。當著葉嘉的麵抽出帕子仔細地擦了擦鏡麵,然後理直氣壯地塞到自己的衣服裏。
    “……多照幾下都不行啊?小氣鬼!”這廝有的行為簡直是令人發指,要不是親身經曆知曉這人床上不是人,葉嘉都要懷疑他是分桃斷袖了。畢竟正常男子誰貼身帶小鏡子和梳子啊?
    周憬琛斜了她一眼,幽幽地道:“吃飯的玩意兒如何不小心?你要是不小心給我摔了可怎麽辦?”
    “誰家吃飯用鏡子和梳子!”
    “我呀。”周憬琛是一點不羞愧,甚至還有些理直氣壯:“畢竟牙口不好,隻能吃軟飯。”
    葉嘉:“……”
    “確實如嘉娘所說的,是為了安西都護府的兵權。”周憬琛並非是故意瞞著葉嘉,隻是這些事情不需要每一步都說的很清楚。做的時候,葉嘉自然就會知曉。
    “果然,我就知道。”
    葉嘉捋起垂落在身前的一縷頭發,圈在手指上轉,“一路這麽平靜,是朝廷還沒反應過來麽?”
    古時候交通不便,車馬很慢。兼之天氣嚴寒,關外與關內距離很遠,而當今朝廷並不放太多心思在西北之地。諸多因素阻礙了信息的傳遞,確實是有這個可能的。
    周憬琛聞言冷笑了一聲,並沒有多做解釋:“至少在五月之前,朝廷都不會有太大的動靜。”
    葉嘉揚了揚眉,約莫能明白周憬琛的心情。
    事實上,這本小說怎麽說呢,是一個專注於情愛的小說。雖說葉嘉早已不記得書中劇情,但印象還是有的。暴.君皇帝的所有心思都用在了如何討女主歡心之上。整日裏為女主爭風吃醋,並高調地彰顯女主與眾不同的獨寵地位以外,暴.君男主好像就沒別的事做。
    故事之外的人或許會感動於男女主的感情如此真摯,天底下獨一份的寵愛是有多感人。但刨除情情愛愛,作為一個皇帝,男主未免也太遊手好閑了。以至於後來被殺,葉嘉都覺得合情合理。
    ……行吧,既然他這麽說,葉嘉也放下了心。
    葉嘉坐在窗邊聽了會兒雨,周憬琛就坐在她的對麵看文書。
    他的目光不由地望遠,葉嘉難得地發起呆。她自打穿過來就一直繃緊神經,沒有閑下來過。這般什麽都不想的時候少之又少。葉嘉不由地算起了從東鄉鎮下來到於闐的路程。走上下筆直的路線,大約是三百裏路。馬車跑得快的話,一天一夜就到了。
    他們昨日夜裏出發,如今路程應該走了六分之一。
    想著想著,對麵又傳來模糊的打罵聲。葉嘉眉頭微皺,站起身來。
    剛一動,周憬琛抬起頭:“去哪兒?”
    “……去外頭看看。”她又不跑,葉嘉有些無奈,“我去去就來。”
    周憬琛目光追著她的背影,等到門吱呀一聲從外麵關上,他才扭頭看向屋外。細雨朦朧之中,院子對麵的一個角落裏,胖墩墩的廚子正在踢打一個人。周憬琛低下頭盯著信紙上的一行字,‘顧明翼卒,顧家主母深夜進宮,求見貴妃。’
    安靜的屋內響起一聲輕輕的嗤笑,周憬琛麵無表情地點燃了桌上的燈,引燃了信件。
    “牆頭草。”
    且不說牆頭草顧家從來就不會立場堅定,葉嘉順著走廊走到胖廚子吵鬧的地方。離得近了,葉嘉才看清楚他正在踹一個瘦巴巴的乞丐。那乞丐頂著一頭汙糟的頭發,臉藏在頭發之中。身上穿得很單薄,破破爛爛的。整個人蜷縮成一團,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全是汙漬。
    “叫你偷東西!叫你偷東西!”胖廚子踢打得用力,臉上的肉隨著他的動作一顫一顫的,“今兒我不給你打死也得給你打殘!”
    蜷縮成一團的乞丐嗚嗚地嗚咽著,話都說不清楚。
    葉嘉看著實在是於心不忍,最終還是開口多管閑事:“住手,別踹了!”
    胖廚子聽到有人阻撓他,陰沉著臉剛想罵一句‘多管閑事的滾蛋’。結果對上了葉嘉的臉,頓時就是一僵。他還記得葉嘉隨手一個就是一兩多,臉上的肥肉一抖,陰狠的神情就變成了討好。
    他搓著手,停了腳。
    “客人,你怎麽過來了?瞧這下雨天的,外麵冷的厲害,可千萬莫被雨淋髒了鞋子。”
    見葉嘉看著地上發抖的乞丐,他表情變了幾變才開口道:“客人有所不知。並非是小人心腸歹毒,非得踢踹無家之人。實在是這乞丐行事討嫌,身上也髒汙,總是溜進後廚來偷拿東西。教訓了幾回都死性不改,稍不留神就又來偷。你看這……”
    小偷總來偷東西確實是挺煩的,做生意的誰都不喜歡被人小偷小摸。葉嘉能理解,但是打的這麽狠倒也沒必要。
    “莫打了,他的饅頭錢我替他付了。”
    自己掙錢就是這點好,葉嘉想施舍就施舍,絲毫沒有心理負擔。
    那胖廚子一聽這位出手大方的夫人要給乞丐付錢,頓時態度是大轉變。
    他於是搓了搓手走過來,葉嘉目光越過他落到地上蜷縮的人身上。那瘦小的乞丐不知是傷到哪兒,身上一直在打顫。葉嘉看了他一眼,皺眉:“從賬上走。”
    “是是。”廚子頓時一僵,嘿嘿地笑起來。
    沒拿到賞銀的廚子不情不願地走了。
    葉嘉蹲在了那乞丐的身前。湊近了才發現這乞丐是個老婦人。臉上的汙垢愛多,看不清長相,但能看得出年紀不小了。餓得瘦骨嶙峋的,手裏抓著一個饅頭,用力得五根手指頭都摳進去。
    “你還站的起來麽?”葉嘉看她不停地打顫,雙腿蜷縮著在地上好似不能動。也沒顧得上這人身上髒,一股子難聞的腥臭味,伸手拉過這人的胳膊想把人給拉起來。
    結果手才一伸過去,這沒哭沒鬧的老婦人就叫喚了起來。她兩隻手不停地擺弄,做出抗拒的姿態。也是她的手抬起來,葉嘉才注意到這人懷裏抱著一個白瓷的罐子。看那模樣是上等的瓷器,大小跟葉嘉裝辣椒醬的陶罐差不多。也就是,一隻六七斤的寒瓜大小。
    方才她蜷縮在地上一動不動,原來是在保護這個白瓷罐子。葉嘉覺得這個陶瓷罐子瞧著有點眼熟,怎麽看怎麽像骨灰壇子。但是如今的朝代不是應該都講究土葬麽?說什麽火葬算是挫骨揚灰來著……
    葉嘉也不是專業的學曆史或者風俗的,不大懂。覺得不大可能是骨灰壇子,想伸手拿過來看一眼。
    “別碰它,別碰它,別碰它!你別碰它,別碰它,別碰它!”
    乞丐一麵抗拒地吵著,一麵又死死抱住那個白瓷罐。
    她本來很安靜,此時跟瘋魔了似的語速極快又反複地念著:“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菊花開,菊花殘,賽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閑。1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菊花開,菊花殘,賽雁高飛人未還……”
    葉嘉聽著有些不對,這分明就是詞句。
    她皺著眉頭蹲在髒兮兮的老婦人麵前,聽她反複將這首詞念了不下十遍,越發的覺得怪異。她心裏隱約有個猜想,她於是去大堂又開了一間屋子。叫來護衛,強行將這老婦人架回屋子。叫了些熱水,葉嘉特意請後頭粗實婆子過來給老婦人刷洗幹淨。
    舊衣裳借了一套給這人,收拾出來,葉嘉才看清楚這老婦人的麵貌。
    麵容已經十分蒼老,瞧著得有六七十的樣子。不過古時候的人日子過得苦,老的快,也分辨不出具體的年紀。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老乞丐年輕時候相貌應當不錯。
    她此時蜷縮在床上,懷裏還抱著那個白瓷罐子。嘴裏嘀嘀咕咕地在念著:“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葉嘉弄這麽大的動靜,周憬琛自然過來瞧瞧:“怎麽了?這是什麽人?”
    “不知道。”葉嘉就是看她這麽冷的天穿得那麽單薄有點可憐,施舍一點同情心,“好像是精神病,不是,我是說,一個餓得進來偷吃食的乞丐。剛才瞧見有人在踢打她,我看著可憐就阻止了。相公,你說她懷裏抱著的那個是什麽?”
    “嗯?”
    周憬琛進來以後隻掃視了一眼老婦人,聞言看也不看老婦人便道:“骨灰壇。”
    “骨灰壇??”
    葉嘉震驚,“火葬這麽早就有麽?咱不是都土葬嗎??”
    周憬琛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葉嘉,葉嘉還沒意識到自己驚詫之下失言,就聽到他又有地解釋道:“中原地區都是土葬,漢人也大多土葬。但佛既謝世,香木焚屍,靈滑分碎2。火葬也有,卒於長安,依外國法,以火焚屍3。”
    葉嘉:“……”孤陋寡聞了她。
    “她抱著一個骨灰壇,骨灰壇是能隨意帶走的嗎?”葉嘉盡力忽略到周憬琛落到自己身上的眼神,忽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非常暴露自己的話,葉嘉的心跳咚咚地跳動起來。
    “不能。”周憬琛看向老婦人,“嘉娘救她是預備做什麽?還是有什麽發現?”
    “啊,沒,”葉嘉搖了搖頭,無辜道:“這附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乞討也討不來食物。我怕這人死在這。咱們不是要去於闐?順路載她一程,把她送到有人煙的城鎮上去討生活,應該會容易些。或者送去官府,看官府能不能關一下,總得給人一條生路……”
    周憬琛沒說什麽,反倒是目光靜靜地落到那老婦人的脖子上。老婦人的脖子上掛著一塊黑乎乎的東西,有些像鐵,又有點像銅,花紋十分熟悉。
    “能帶一截路麽?”葉嘉看老婦人模樣實在可憐,“說不定還能加一個人設,比如商戶夫妻倆帶患病老母親四處求醫問藥什麽的,是不是比行商更有說服力一點?”
    周憬琛:“……嘉娘說的有禮,就是娘知道了可能會不高興。”
    葉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