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一更】P第章 荒蕪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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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去世後沒幾天,寧一宵接到過徐治的電話。
他不知從哪兒得知了消息,在電話裏對寧一宵安慰了幾句。但由於蘇洄的原因,寧一宵對他印象並不好,對他的關心和寬慰態度漠然。
“你媽媽辛苦一輩子,沒想到最後還是……唉,其實我應該多報答報答她,這兩年也沒有回去看過她,當初多虧了你媽媽,不然我也不會有今天。”
寧一宵不想和他虛與委蛇,“還有事嗎?”
“也沒什麽,就是怕你心裏不舒服,別太難過,要是有什麽需要的,盡管來找我。”徐治說,“我現在多少也能給你提供一點幫助,你媽媽有沒有給你留下什麽話,要是有沒盡的心願,你可以告訴我,我幫她完成。”
寧一宵隱約感覺不太對勁,但最近事多,同事又在身後叫他,隻好速戰速決,“她什麽都沒留,謝謝關心,我要忙了。”
寧一宵並沒有想到,自己的實習考核結果竟然是不通過。和他一起參加考核的幾個學生裏,無論是學曆還是能力,甚至於實習期間的工作量,他都是第一,可就在他質問領導原因時,對方卻說,很多事就是沒有理由。
寧一宵痛恨這種沒有理由的理由,卻毫無辦法。他抱著紙箱離開寫字樓,以為這是結束,沒想到這其實才是個開始。
申請被拒,簽證被拒,不順利的事一樁接著一樁,當他終於意識到這些並不正常,跑回去討一個說法時,得到的卻是未曾料想的閉門羹。
出來的時候,他撞到了一個人,覺得麵熟,後來才想起是之前有過一麵之緣的馮程,紐約的學術會議他也參加了。
寧一宵低頭說了抱歉,馮程搖了搖頭,說沒關係,他便繞開走了。
走在空蕩蕩的校園裏,寧一宵忽然很想蘇洄,想見他,想抱著他。他努力了這麽多年,第一次發現,原來拚了命地努力也不一定能獲得想要的結果。
昨天晚上他不小心說了心底的願望,其實和蘇洄在一起的很多個瞬間,寧一宵都冒出過私奔的念頭。他們之間差距太大,大得難以填平,如果填不平,好像就要把高高在上的蘇洄拉下來,拉到和他一樣的泥沼裏,才能在一起。
寧一宵不願意那樣做,他不想讓蘇洄吃一點點苦。
他下意識給蘇洄撥了電話,無人接聽,這才想起蘇洄的手機並沒有帶回來,於是打算先回去陪他,事後再想其他辦法。
回去的路上寧一宵心下一片惶然,坐在公交車裏發呆,搖搖晃晃的路途中,沒來由地,他的心突然痛了一下,像是被什麽狠狠紮入其中。
但這份痛苦持續的時間並不長,大概一分鍾。
寧一宵攥著胸口的手緩緩鬆開,忽然發現,他棉衣外套內側靠近胸口的口袋裏似乎裝著什麽,硬的,方片形狀。他拉開拉鏈,手伸進去,拿出一塊沒見過的佛牌。
玻璃窗外暗淡的天光落在佛牌的金身,耀眼奪目。
蘇洄在醫院裏大鬧了一場,像個真正的精神病人一樣,歇斯底裏。醫院裏精神科的醫生和護士趕過來的時候,看到地板上的血,也嚇了一跳。
他們勸說很多,又說服蘇洄的家人幫忙勸導,在蘇洄情緒稍稍緩和之後,一個身強體壯的年輕醫生繞到他背後,奪走他手上的水果刀,另一個男護士見狀立刻上前,給被壓在地上的蘇洄打了一針鎮定劑。
在詢問病人過往病史時,醫生問:“病人之前躁狂發作也會有這樣歇斯底裏、自殘或傷人的症狀嗎?”
外婆搖頭,淚流滿麵,“沒有……小洄從來不會這樣……”
他們將蘇洄轉移到精神科的病房,又診斷出他營養不良,嚴重缺乏睡眠,於是開了營養針,為昏迷的他輸液。
蘇洄第二天下午才清醒,外婆守在他病房裏,歪靠著沙發睡著了,看上去很憔悴。
蘇洄心裏有怨氣,也有心疼,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的孫子,也不是好的戀人,什麽都不是。
拔了手上的針,蘇洄穿著病號服下了床,鎮定藥物對他的副作用很大,頭暈目眩,走路沒力氣,隻能扶著牆壁。
他來到病房門口,發現門上了鎖,自己根本出不去。
蘇洄想用力試試,結果一不小心摔倒在地。
聽到聲響,外婆猛地驚醒,看到摔倒地上的蘇洄,嚇得把他扶起來,“小洄,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快起來,外婆扶你上床。”
蘇洄搖了搖頭,安靜地跪在外婆跟前。他的臉色蒼白,嘴唇沒有血色,脖子上纏著紗布,看上去毫無生機。
“外婆……”昨天吵了太久,蘇洄的嗓子也啞了,說話也沒力氣,“你讓我出去吧……”
外婆實在是看不得他現在的樣子,心急如焚,一說話就哭了,“小洄,你……你現在這個樣子,外婆怎麽放心啊!”
蘇洄垂著眼,麵色淒然,“我不鬧了,我想見見外公,認錯……我要去認錯,你讓我去吧……”
外婆看著他,心中難過,卻又沒有其他辦法,隻能找來護士,打開病房大門。
蘇洄也沒有力氣再鬧一場了,他被外婆攙扶著,從自己的病房走到外公的病房,每一步路都很艱難。
發了一次瘋,蘇洄才知道,原來發瘋也沒有用,什麽都沒用,無論他做什麽,都不可能撼動他們的決定。
昏迷了一夜的他,沒有做任何夢,隻是在清醒的瞬間想到了寧一宵的故鄉,想起寧一宵在那間破敗土房裏,吃著元宵,靠在自己懷裏哭的樣子。
蘇洄突然間什麽都不指望了。
他來到季泰履的病房,看到媽媽正給他倒水吃藥,徐治也在一旁同他聊天,忽然產生了一種懷疑,這個家好像沒有自己,或許反而更好。季亞楠是第一個發現蘇洄過來的,她連忙放下水杯,跑來給蘇洄開了門。
“醒了?怎麽就這樣跑過來了?”她慌張地看向外婆,“醫生看過沒有?”
蘇洄沒回答,走進病房裏,來到季泰履麵前。
他看上去和昨天判若兩人,很冷靜,好像吊著最後一口氣,整個人像一張薄薄旳紙。
蘇洄發現,季泰履原來這麽老了,滿臉都是褶皺和紋路,換上病號服,根本看不出他年輕時有多威風凜凜,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固執老頭。
“你還來幹什麽?”季泰履想到昨天發生的一切,嘴唇有些抖,“是不是要賠上我這一條老命才罷休?”
說完他又咳嗽起來,季亞楠過去拍了拍他的後背,“您別說了。”
“我不說?你看你教出來的好兒子,在醫院當著這麽多人就敢動刀子,怎麽不一刀捅死我?!”
蘇洄麵無表情,雙手垂在身側,啞著嗓子開了口,“外公,對不起。”
季泰履看向他,也不說話了。
“我知道您很生氣,您可以生我的氣,我錯了,這次是真的知道錯了。”蘇洄漠然地說著違心的話,每說一句,都要深呼吸,否則無法繼續。
“我……我聽您的,都聽您的,去上海,好好治病,我都願意,我和他分手,不來往了,真的,我發誓。”
季泰履凝視著他的臉,一言不發。
蘇洄覺得自己已經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心髒也是麻木的,他隻想好好地說完這些,替寧一宵求最後一點本就屬於他的東西。
“外公,我隻有一個很小很小的要求,就一個,可不可以讓他順利出國?您也信佛,就當是積功德,您讓他走吧,反正出國了就正好見不到了,可以斷得更幹淨,不是嗎?”
病房裏的寂靜維持了十分鍾之久,對蘇洄來說卻度秒如年。
多日來的僵持,季泰履終於以獲勝者的姿態,給出些許鬆動,但卻還是命令的姿態。
“你盡快提出分手,明天我們就準備搬去上海,我給過你時間,你自己不珍惜。”
蘇洄點了點頭,“可以,您答應我就行。”
他說完,轉身打算離開病房,出門前的一刻再次聽到外公的聲音。
“我沒打算毀掉誰的前途,但是蘇洄,你看看你昨天的樣子,就是個十足的瘋子,他和你在一起,有什麽前途可言?”
蘇洄腳步頓住,定了片刻,語氣恍然,“是啊,你說得對。”
季亞楠跟了出來,抓住蘇洄的手臂,扶著他走在走廊。
蘇洄走著走著,停了腳步,“媽,你可以再幫我一個忙嗎?”
“什麽?”
“我想借二十萬,現在就要,我會還給你的。”蘇洄眼中布著紅血絲,滿是懇求,“求你了。”
季亞楠看過徐治對寧一宵的調查,心裏清楚他要這筆錢是想拿來做什麽,也沒阻止,沒多問,直接答應了,“好,媽媽答應你,一會兒就讓人轉你卡上,你自己處理。”
“謝謝媽媽。”蘇洄被攙扶著回到自己的病房,但並不打算躺下,而是慢吞吞套上羽絨服,換了鞋,像是要離開。
外麵下了大雪,季亞楠並不想讓他出去,“小洄,別出去了,外麵冷,醫生說你現在身體虛透了,要好好養著,這一出去受了涼,萬一發燒怎麽辦?”
蘇洄低頭係著鞋帶,“嗯,我就去見他一麵,把事情說清楚。”
季亞楠見他這樣,心中難受,“你在電話裏說吧,用我的手機給他打個電話。”
蘇洄搖頭,很固執,“不要,我要當麵說的,打電話發短信都不行。”
他的眼神毫無焦點,站起來,穩了穩呼吸,借了媽媽的手機給寧一宵發了短信,約他九點在出租屋附近的公園後門見。
似乎是不放心,怕蘇洄再發瘋,季泰履派了幾個人跟著他出去,幾個大男人把一輛車塞得滿滿當當,季亞楠在副座,時不時回頭看。蘇洄望著窗外的雪,一動不動,她忽然就想到蘇洄爸爸走的那天,十三歲的蘇洄也是這樣,麵無表情地坐在車裏,手裏捧著他爸的骨灰盒子。
隻是現在的蘇洄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就像失去的本來就不是屬於他的東西,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他們把車停在公園後門的停車場,隱沒在黑暗中,蘇洄獨自走向十米外的長椅前,坐下,安安靜靜地等待了二十分鍾。
很快,不遠處跑過來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孩子,季亞楠知道那是寧一宵,她忽然不想看下去,轉過臉。
寧一宵跑來的時候,雪已經下得很大了,他怕騎車不安全,就等了公交,沒想到夜間公交來得太慢,一來二去就耽誤到接近九點半。
好在他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路燈下的蘇洄,懸著的心才漸漸放下。蘇洄安靜地坐在落了雪的長椅上,一身白色羽絨服,好像要和紛飛的雪融為一體。
“蘇洄?”寧一宵朝他走過去,說話時唇邊飄著白霧,臉上帶著笑。這是這麽多天裏,蘇洄覺得最有煙火氣的一幕。
他抬頭看著寧一宵,慢半拍地站起來,在路燈下,寧一宵的影子拖得好長,落在雪地裏,顯得很沉重。
今晚真美啊,為什麽偏偏是今晚呢。
蘇洄恍惚間產生了一個瘋狂又殘忍的念頭,他好想這座城市起一把火,把他們所有人都燒死在黎明之前,骸骨成山成海,這樣一來,誰都不會介意他和寧一宵埋在一起。
“跟我回去嗎?”寧一宵伸出手,撫摸了蘇洄的臉,發現很冰,應該是在雪天裏等了太久,“凍壞了吧,我給你暖一下。”
他伸出兩隻手,很輕地捧住蘇洄的臉。
還是算了。蘇洄放棄了那些可怕的念頭,勸誡自己要多存善念。
渾渾噩噩的這些日子裏,他唯一清楚的就是每一天的日期,因為他很想給寧一宵過一次生日,給他買蛋糕,陪他許願,吹蠟燭,在他許完願之後親吻他,把自己親手做的禮物送給他。
這些明明是很小的願望。
蘇洄知道自己實現不了了,也可能一輩子都做不到,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他才突然被巨大的遺憾壓住,喘不過氣。
“怎麽了?”寧一宵低頭看他,將他攬在懷裏,“是不是不舒服,鬱期來了?我們先回家,好不好?”
“寧一宵。”
蘇洄終於開了口,每一個字都拖著很重很重的負累。
他看著寧一宵,也任由寧一宵望著他,兩個人的目光連結了一個漫長的凝視。
蘇洄發覺那個說法是假的,相愛的人即使凝視二十秒,也不一定會落淚。
“對不起。”他知道寧一宵最討厭聽到什麽,但不得不說。
寧一宵笑了一下,“到底發生什麽了?”
蘇洄沒回應,自顧自啞著聲音說話,像是發病了自言自語,“其實我最經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後悔,因為得了這種病,大部分的時間都不是真正的我,有時候腦子好像被抓住晃來晃去,人也到處遊蕩,買東西,找人搭訕、說話,做一些神經質的事,等到大腦突然停擺的時候,就開始後悔,後悔買了那麽多不需要的東西,後悔和太多人說話,後悔表現自己。”
很大一片雪花落到蘇洄的頭頂,開始漸漸融化。
“我一發病就喜歡承諾別人,所以老是食言。上高中那會兒吧,躁期,一個女同學約我周六在咖啡廳自習,我隨口答應了,第二天就放了她鴿子。對了,還有一次,我在回家的路上撿了一隻小貓,就把他帶回家了。那隻小貓很可愛,我對他說會給他買一個小屋子,第二天再回家,小貓就不見了,後來我問陳媽,她才告訴我,我外公看到了,嫌他髒,把他丟出去了,後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寧一宵一直都覺得自己很懂蘇洄,有時候甚至覺得他們默契得不像初識的人,他可以很快地識別蘇洄的情緒,很明確地感知他的痛苦。
但這一次,他卻在心裏一再否定自己的識別結果。
蘇洄似乎意識到自己說了太多的廢話,笑了笑,看向他,毫無邏輯地開口,“寧一宵,我們就到這兒吧。”
寧一宵竟然沒有愣神,而是直視蘇洄的眼,他先是笑了一下,抬手去摸蘇洄的額頭,“你不會發燒了吧?”
蘇洄後退了一步,沒有回答。
寧一宵這時候才意識到,他的確是認真的。
“為什麽呢?”他沒發覺自己的手有點抖,“至少給我一個理由,不然我不接受。”
“沒什麽理由。”蘇洄低下頭,不去看他的眼睛,“就是不合適吧。”
寧一宵上前,一把抱住蘇洄,緊緊地摟在懷裏,“你不要騙我,是不是他們逼你的?我知道我和你差距很大,但是我會努力的,我們可以爭取試試?不試怎麽知道不行呢?”
我試過了,寧一宵,都試過了。
“蘇洄,我不想和你分手。”
蘇洄從他懷裏掙脫出來,脖子很痛,他摸了一下,感覺有血滲出來,便將拉鏈拉到最上。
“可是我想。”
蘇洄握緊沾了血的手,看向寧一宵,還是說出了這個他不願提的詞,“我想分手了。”
寧一宵沒說話了。
“等去了美國……你會遇到更好的人的。”蘇洄感覺自己的嗓子啞到說不出更多的話了,但還是堅持說完,“……我不好,你把我忘了吧。”
說完這句,蘇洄轉身就走了,白茫茫的雪地裏,一步一個腳印,沒有回頭。他用盡全身的力氣,走得快極了,生怕自己忍不住停下來,就會後悔,會回頭跑向他,抱住他。
所以蘇洄一刻也不敢停,走著走著,他眼前出現幻覺,好像這裏不是漫天大雪的首都,而是冰島,他身處那些藍色冰川之上,身邊卻一個人也沒有。
不知這樣走了多久,幻覺裏的冰川漸漸倒塌,蘇洄也暈倒在地,震起一身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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