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P.冰島雪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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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寧一宵說話,蘇洄對他說了謝謝,語氣輕鬆,“你去忙吧,我不打擾你了。”
他沒有說再見的習慣,因為保證不了下次還能好好地和人見麵,在寧一宵說“好”之後,蘇洄掛斷了電話。
這是很困難的,處於躁期的他幾乎沒有辦法主動切斷對話,他總是不停地說,不停說,思緒像狂奔的鹿,哪怕是對方要求暫停,也無法打住。
但和寧一宵通話的時候,蘇洄很敏銳地感知到對方沉默裏的情緒,也突然發現,自己抓著他不放的樣子,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這是不對的,所以蘇洄強行切斷了表達欲。
他想在寧一宵麵前做一個正常的人。
掛斷電話後,寧一宵在陽台處獨自站了片刻,看了一眼時間,才回到補課孩子的房間。大約是他開門太突然,坐在裏頭的學生正把衣服撩起來,扭著身子瞧自己的後背。
推門的第一眼,寧一宵就看到了他側腰的一道淤青。
“怎麽了曉辰?”
丁曉辰慌忙放下衣服,轉頭看向寧一宵,嘴裏小聲說著沒什麽。
寧一宵給他補了一學期的數學課,很清楚他是個善良膽怯的孩子,見他不說,便也沒有多問,坐到了他自己的位子上,“剛才我給你布置的練習題,做完了嗎?”
“還有兩題。”丁曉辰低聲說。
寧一宵點點頭,“我先看看你做了的題。”
他像什麽都沒有看到那樣檢查丁曉辰的作業,批改了一番,最後撿出些典型的問題又講了講,替他鞏固知識點。
課時快要結束,丁曉辰埋頭記筆記,寧一宵看了一眼時間,又撇過眼盯著少年瘦弱的骨架。
“老師,我記好了。”
“嗯。”寧一宵點了點頭,起身要走,剛打開門,又背對著他靜了靜,合上臥室門,轉身看向丁曉辰。
“你背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丁曉辰仰頭看著他,覺得此時此刻的寧老師和以往不太一樣,他的臉上沒有溫柔的笑,看上去很冷靜,沒有表情。
他猶豫了許久,出於相處下建立起來的依賴,還是將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寧一宵。
說起來其實也很簡單,一句話就能解釋清楚:丁曉辰的父親酗酒,長期家暴他和他的母親。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父親生意遇到困難,飽受挫折,所以開始頻繁喝酒,喝醉了脾氣很大,會責罵母子倆,他們一旦還嘴,就是一頓打罵。時間一長,這就成了父親發泄的習慣,直到如今依舊如此。
寧一宵與他的父親見麵不過幾次,印象也不過是沉默寡言、很少找他詢問孩子的成績,這種事隻有丁曉辰的母親操心,他爸一概不管。
但寧一宵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對自己的親生孩子做出這種事。
明明他知道自己不該管,也管不了,但寧一宵還是管了,或許是看到丁曉辰獨自檢查傷口的那個瞬間,想到了過去的自己。
那天他給丁曉辰買了化瘀的藥,回去的路上思考了很久,給丁曉辰編輯了長長的一條信息,大抵意思是教他如何避免被打,還有一些鼓勵,譬如他已經是個大孩子,雖然現在難熬,也要學會堅強,保護好自己和媽媽。
但有過相同遭遇的寧一宵最清楚,這是最沒辦法的事,哪怕報警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一個家庭關係,一張結婚證,再嚴重的暴力行為都可以變得合乎禮法,犯罪的真實意義可以輕易被掩埋。
之後的幾天,寧一宵還是一如往常地上學、跑實驗。
在學校裏他一直幫老師的忙,任何用得到的時候都上,不怕辛苦也不怕累,這次也算是有了回報——爭取到一個大廠實習的offer,寧一宵緊繃的生活步調終於放鬆些。
他先是辭去了咖啡廳的工作,結了錢,又對照著網站上的出租信息四處看房子,想找間便宜的短租房,捱過在北京昂貴的夏天。
一周後,王教授把他叫到了自己的組會上,寧一宵就坐在他帶的十幾個研究生的後麵,教室的最後一排。
組會上,他再次見到了蘇洄。這次蘇洄沒有遲到太久,而是趕在王教授來之前匆忙進來。他看起來心情不錯,穿了件很柔和的淡粉色短袖衫,襯得他雪白無比,推門時,臉上充滿光彩。
寧一宵注意到他手背在身後,腳步輕巧,耳垂上仿佛墜著什麽閃光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直到蘇洄走近,寧一宵才看清,那是一個銀色的小愛心。
晃晃悠悠地,蘇洄笑著來到寧一宵身旁坐下,一副熟稔姿態,放下包,輕快地對他說“早上好”。
寧一宵回過神,正想回,卻見他不知從哪裏拿來一束花,遞給自己。
很小一束,一手就可以握住,裏頭是三枝盛放的粉白色芍藥花,還有幾枝雪白的茉莉,散發著清香。
“送你的。”蘇洄很小聲說,“謝謝你上次聽我訴苦。”
寧一宵很快就回想起電話裏蘇洄黏而輕的聲音,想起了他說的螞蟻。
“拿好。”蘇洄將這一小束花塞到他手裏,“我自己包的,可能不是特別好,但是花開得很好,我在花園裏挑了好久,差點遲到。”
寧一宵很不習慣收花,之前情人節不免會收到一些公開或匿名的禮物,但寧一宵的態度都是很冷淡的,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
禮物大多是無用的,花是最無用的,觀賞期很短,幾天就枯萎。
戀愛對於這個階段的他太過奢侈了。
垂眼盯著手裏的花,寧一宵忽然想,自己怎麽莫名其妙就聯想到戀愛。
“這是最後一撥芍藥了,這個叫冰島雪糕,我很喜歡的品種。”他的手指著的,完全可以用花團錦簇形容,層層疊疊的重瓣雪白中透著微微的粉,寧一宵的視線不由得從花,轉移到蘇洄透著粉的指尖。
“很好看吧。”蘇洄垂著眼,笑的時候像小孩,“這個是寶珠茉莉,很香,我養了很久呢。前段時間下雨差點把它們淋壞,幸好陳媽幫我救了一下,不過還是有幾株枯掉了……”
他小聲說了許多,直到王教授進來,才將身子轉正,從包裏拿出筆電,很乖順地目視前方。
寧一宵將手拿下去一些,低頭盯著手裏的包花紙,才發現上麵有字,毛糙的邊緣是撕下的痕跡。
這看起來像是蘇洄臨時撕下的一頁書,用來給他包了花。
那一個小時的組會裏,寧一宵的神經比以往都放縱,他難得地沒有全神貫注,而是邊聽邊寫代碼,好像在用這種方式逼自己專注。
直到組會快結束,他盯著跑代碼的頁麵,心裏卻依舊想著紙上最後一行字:
[擺脫誘惑的唯一方式是接受誘惑1。]
組會後他們幾個人都被留下,王教授詢問了會後的一些想法,又聊了聊論文的框架,討論了實驗結果。
離開時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半,陽光很好,透過綠蔭的縫隙灑在蘇洄那張漂亮的臉上,他幾乎在發光。
蘇洄走在前麵,和王教授聊他看過的一篇文獻,說話時手偶爾抬起,做一些孩子氣的小動作。
“一宵?”
身旁的張爍叫了第三聲的時候,寧一宵終於回過神,側過頭對他笑了笑,“嗯你說,我在聽。”
張爍也笑了,沒發覺什麽,對他講自己調試代碼遇到的問題,就差把自己的電腦拿出來現場讓寧一宵幫忙調試。
大家走了一路,到了要與王教授分別的教學樓下,張爍剛好也有選修課在同棟樓,便和老師一起走了。
忽然間隻剩下寧一宵和蘇洄。
蘇洄扭頭,臉上有很可愛的笑意。他後退了一大步,來到寧一宵的右邊,聲音很輕,“你把我的花藏起來啦?”
寧一宵幾乎聞到他身上好聞的植物香薰氣味,點頭,臉上帶著笑意,“我放在書包裏。”
為此他把書和筆電都拿在手上。
“會壓到吧?”蘇洄假裝很著急,湊上前來,“別壓壞我的花。”
寧一宵一愣,扭頭想把包取下來看,但蘇洄的手已經摁了上來,就摁在他的手腕上。
“逗你的。”蘇洄忍不住笑了,鬆開了手,“你好容易當真啊。”
“壓壞也沒關係。”蘇洄望著他,寧一宵的五官很深,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很認真,也很冷,右眼眼尾的痣是唯一柔和的地方。
“我還有的。”
還有很多可以送你。
寧一宵不說話了,沉重的書和筆電似乎要將他的身子壓偏,心也偏到右邊。
他開始想象蘇洄所擁有的花園,這似乎並不是一個好的預兆。
又並肩走了許久,蘇洄要離開了,他從口袋裏拿出一顆糖,細細剝開糖紙,塞進嘴裏,而後抬起頭,下意識看向寧一宵。
“你要吃嗎?”他眼睛很亮。
寧一宵不喜甜食,想拒絕,但蘇洄攥著的手已經伸到他麵前。
“很好吃的。”他說。
寧一宵隻好接過,是一顆糖果。
“我走啦。”
蘇洄又一次在他沒有準備好的時候離開了,腳步輕快,和他來的時候一樣,留下寧一宵站在原地,攤開手心。
他盯著糖紙,忽然發現有些眼熟。
記憶忽而拉回到不久前的一個豔陽天,還在咖啡廳打工的他收拾桌子,發現自己端去的餐盤裏多了一枚糖果。
那個客人他不記得長相,隻記得很瘦,很白,帽簷壓得很低。
糖紙五彩斑斕,很漂亮,回到後廚的時候,一同打工的女同事還開玩笑,說他原來愛吃糖,還說這個糖價格不菲,是瑞典手工定做的,想買都很難買到。
寧一宵活到這麽大,去過的地方屈指可數,從小漁村到縣城,再到首都,單調得隻能在地圖上畫個極度尖銳的三角,更別說大雪紛飛的北歐。
所以這顆糖果他記了很久,因為那是他工作時難得收到的感激。
寧一宵回憶起當時過低的冷氣,回憶起那個客人小到幾乎聽不清的聲音,還有他雪白的手。
他沒想到,自己竟然還能再獲得一顆珍貴的糖果,更沒想到,當初那個人是蘇洄。
難怪。
寧一宵腳步一停,在人來人往的宿舍樓下如同定格。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從影音室出來後,和蘇洄同撐一把傘時,自己會感到奇怪。
[寧一宵,你這裏有一顆痣。]
那時候的他明明沒有做過任何自我介紹,蘇洄不應該知道他的名字。
但他知道,他早就知道。
一種奇妙的感覺充盈在寧一宵周身,持續到他上樓。
宿舍空無一人,他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可以充當花瓶的東西,又下了樓,走出去,買了瓶礦泉水,擰開瓶蓋一邊喝,一邊回到宿舍。
最後,寧一宵剪開空的塑料瓶,接了半瓶水。又拆了包花的紙,壓平收起,把那些嬌貴漂亮的花放水瓶裏插好,但怎麽擺也沒有蘇洄包得好看。
它美得與這裏格格不入,連棲息地都不過是塑料水瓶,廉價而不穩定,看上去很不般配。
他看了很久,直到室友都回來,一瞧見便大驚小怪,“哪兒來的花啊?”
“嘖,長得帥就是不一樣,又有人給你送花,這次不用我們幫忙處理了?”
另一個室友還特意湊過來八卦,“哎,怎麽樣?漂不漂亮?”
他沒說話,背靠著椅子,安靜而專注地盯著盛放的冰島雪糕。
對方又搡了一下,“說啊帥哥,你可是頭一回把花拿回來養的,什麽人送的?我好奇死了。到底漂不漂亮?”
這次寧一宵終於回答,眼神很深,語氣平靜。
“漂亮,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