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洛棋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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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戢驚醒過來,想來這美貌女子既然在青丘行走無礙,隻怕是曉月峰的哪位師叔,當下慌忙站起身來,畢恭畢敬道:“師叔。”
哪知那女子卻未看他一眼,駐足在棋盤之旁,垂首看那棋盤,淡淡道:“我非是青丘子弟,你無須叫我師叔。你這傷,我也無能為力。”
楊戢此時也顧不得沮喪,心中大奇,這藏書閣內藏著無數孤本秘籍,她若非青丘子弟,又豈能自由出入,有心想問,但一見其清冷神色,又不敢問出話來。
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那女子緩緩道:“你不用胡亂猜測,我姓洛,當年得過棋詔頭銜,與人對弈,輸了一子,暫住於此而已。”
楊戢聽得莫名其妙,他年紀尚小,當下也不敢深究,抓了抓頭,叫了聲:“洛姑姑。”
洛棋詔愣了一下,卻也沒拒絕,岔開話題道:“《忘憂集》乃劉仲甫晚年大成,傳聞古代有人上山砍柴,路遇兩位童子在下棋,就到近前去聽。過了一會兒,童子對他說:你為什麽還不走呢?那人這才起身,他看自己的斧子時,那木頭的斧柄已經完全腐爛了。故得名《爛柯譜》,你這般年紀,便能憑一己之力,走出十餘步,已算不錯,可棋道最費心神,如你這般癡迷,莫說解出《爛柯譜》,隻怕才到一半,必要嘔血而亡。”
楊戢恍然大悟,若非洛棋詔出現,隻怕自己早晚死於非命,當下恭恭敬敬道:“多謝洛姑姑救命之恩。”
洛棋詔受了他一禮,續道:“善勝者不爭,善陣者不戰;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亂。夫棋始以正合,終以奇勝。棋道亦是如此,欲速則不達,由簡入繁,由淺入深,方是正道。”忽聽“啪”一聲輕響,卻是洛棋詔手撚一枚棋子,拍在棋盤之上。
楊戢低頭一看,原本紛亂如雜的棋局瞬間豁然開朗,心頭一暢,佩服得五體投地,卻聽洛棋詔淡淡道:“你我相遇之事,莫對人言。”隻聽叮鈴鈴聲響,卻是洛棋詔已然步出門去。
楊戢本是極聰明之人,否則,也解不出十餘步的《爛柯譜》來,聽聞洛棋詔一席話,當下再不敢輕易去解那棋局,轉而鑽研起前半部《忘憂集》來。這一鑽研,方知棋道博大精深,機關算術、縱橫謀略,皆入其中,弈棋之妙,實是遠勝武功,原本不能習武的落寞心情,也隨之灰飛煙滅,一時神遊其中,無法自拔。
洛棋詔見他一點就透,心中也暗自歡喜,便常來與他對弈,洛棋詔有棋詔的頭銜,棋力自是非同小可,楊戢得遇良師,棋力一日千裏,雖是如此,卻也不敢像先前那般沉迷棋道,平日裏,又學些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醫卜星象,縱橫韜略,如此觸類旁通,反倒樣樣皆能,樣樣皆通,待到第三年,終於解出第一局《爛柯譜》來。
所謂一通則百通,解出第一局後,楊戢更是一發不可收拾,陸續解出其後的《草木譜》、《溫婦譜》。待到第七年,楊戢終於解出第四局《血淚譜》。
楊戢欣喜若狂,急忙將消息告訴洛棋詔,正想一鼓作氣,解出最後一局《嘔血譜》來。哪知一向清冷高雅的洛棋詔,聽聞《嘔血譜》三字,卻是臉色一變,呆呆說不出來了。
楊戢與她相處日久,感情漸深,見其模樣,頓時心中大急,慌忙叫道:“洛姑姑、洛姑姑”
洛棋詔恍惚中回過神來,輕輕一歎道:“惆悵彩雲飛,碧落知何許?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總是別時情,那得分明語。判得最長宵,數盡厭厭雨。《嘔血譜》我也解不出來。”
楊戢大吃一驚,愕然道:“姑姑也解不出來?”
洛棋詔眼望窗外,緩緩道:“當年我與人對弈,落敗一子,被禁錮於此,那人曾言,隻要我解出《嘔血譜》,便可下山,可惜”
楊戢明白過來,頓時心頭一酸,淚如泉湧。心中更是暗下決心,定要解出《嘔血譜》來,讓洛姑姑離開青丘,當下便起身告辭。
洛棋詔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心事,隻顧呆呆出神,並未相勸。
相傳劉仲甫在驪山與一鄉下老媼對弈一百二十著,殫精竭慮,仍被殺得大敗,嘔血數升,顧名《嘔血譜》,楊戢此刻早不複當年,饒是如此,打開棋譜,仍是被驚出一身冷汗。
棋譜上黑白皆已落定,雙方已下一百二十手,而棋盤左上方空空蕩蕩,僅有白子落占星位,右上角與左下角則盡被黑子盤踞,右下角到中區則是黑白交錯,星羅棋布。黑子如神龍在隱,動在蕘川,行在禹背,而白子中區大龍已然被屠,勝負似乎已見分曉。
楊戢試著下了十餘手,便無以為繼,但他生性堅韌,當下翻看典籍,嘔心瀝血,邊學邊解,一晃過了一年,仍是不得其法,想要請教洛棋詔,洛棋詔卻是閉門不納,想要放棄,但想起洛棋詔,又起爭勝之心,可不論他如何研究,仍是不得其法。如此迷迷糊糊到了學棋的第十個年頭,忽有一日,讀書讀到《道德經》中的一篇:“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執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
楊戢反複念誦幾遍,驀地福至心靈,擺開《嘔血譜》,棄舍大龍不顧,實則借助中腹之勢,呼應滲透,不僅救活了左下方大片白子,更靠著“打劫”之機,圍追堵截,將左下角的黑棋困入死境。如此一來,黑方雖然搶占了中腹,卻被白方奪走了兩角一邊,以及上方的部分領地。粗略算來,非但沒有落敗,反而小勝了一二目。
楊戢喜不自勝,哈哈大笑道:“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人誠不欺我也!”這一笑,晃晃已然十年。
楊戢大喜過望,急忙找到洛棋詔,正想將解法說出,哪知洛棋詔卻是斷然道:“我既允諾他人,豈可假他人之手,我既知世間有解法便可,其他無需多言。”
楊戢臉色一變,顫聲道:“洛姑姑。”
洛棋詔見他神色惶恐,泫然欲泣,顯是真個關心自己,心頭一軟,語氣轉和,說道:“小戢,你我有緣,相識一場,雖是與棋相會,卻亦師亦友,你解開《嘔血譜》,我心中自是為你高興,但凡事信則立,不信則廢,你也不希望我做那食言而肥的毀諾小人,這些年,得你相伴,實是心頭大暢,今日一別,我便要專心解棋,今後別來見我,以致讓我為難。”
楊戢聽她說得決絕,已是再無轉換餘地,心頭酸楚,顫聲道:“洛姑姑,那是為何?”
洛棋詔眼望窗外,眉宇間一片落寞,輕歎了一聲:“惆悵彩雲飛,碧落知何許?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總是別時情,那得分明語。判得最長宵,數盡厭厭雨。以後你便知道了。”
楊戢聽得莫名其妙,忽覺頭上一暖,卻是洛棋詔輕輕摸了摸他的頭,柔聲道:“小戢,再會了。”叮鈴鈴、叮鈴鈴,轉身出門而去。
楊戢追出門外,眼望她消瘦的背影隱沒在山間,不由得悲從心來。
忽聽有人山間有人喚道:“六師弟、六師弟”叫聲甚急。
楊戢尋聲看去,卻是薛紅葉,狐疑道:“二師兄,發生了什麽事?你跑得這般急忙,可是敬亭峰著火了。”
薛紅葉茫然道:“著火?哪裏著火了。管他什麽地方著火,快跟我走。”邊說邊攜了楊戢的手,轉身便走。
便在此時,忽聽當當當的巨大鍾聲,響徹整個青丘。